一年后。
阳春三月, 清源连着下过几天小雨,到处弥漫潮湿的水汽。春茶的嫩芽长得极快,如雨后春笋般一夜之间全冒出来。梯梯茶树, 漫山遍野,为丘陵披上浓淡皆宜的绿色。
空气清爽宜人,潮湿的雾宛如能渗透进皮肤。远处简朴的平房、茶市的棚顶, 所有的景色, 皆朦胧于这一团水汽之中。
才清晨六点,茶农们已经在茶田间辛勤劳作。
宋知站在田埂上。
在无数被半腰高的茶树遮挡住下半身的茶农里,只有他,在对着一片犁好的空地发愁。
本地人民的茶树都栽种了好多年, 这种植物又向来以寿命长著称,能活五十到六十年。
从祖上一辈栽下来,经过多年悉心照料,茶树树冠被养得平整, 春天一到,发芽也整齐。清源人只需带着竹筐和一家老小,来摘即可。两手来回穿插挑拣,动作熟稔, 一小时便能摘满一竹筐。
所以宋知这个外来人, 便显得状况百出。
就在一个月前, 他拿出一年来茶庄的部分销售额, 租了镇上某一户人家的田。
田地原来的主人在城里做别的生意,对自家茶园一直无暇打理。连收茶时节也是雇人用机器采的,机器精度不比人手, 一截过去, 茶芽是摘下来了, 但枝也砍断了,这么连续采了三、四年后,茶树的芽叶逐步变弱,叶片缩小,质量越来越差,父辈留下的树种全废了,只能连根拔起、重新栽苗。
可对方忙得脱不开身,连春分节气该栽培新苗的时候,也因为各种事耽搁下来。
宋知在茶市闲逛时,听老板娘谈到这事,便主动联系对方,说想租下来。
这处茶田位于丘陵缓坡,位置较高,走上来都要半小时。
有道是“高山出好茶”,地方越高,气温地温好,雨水丰沛云雾多,滋味也是寻常茶叶不可比拟的。
但同样存有缺陷,缓坡太缓,排水能力很差。宋知把地犁好以后,不会挖排水沟,他东刨刨,西摸摸,手上粘满泥巴,在地里站到日高人渴,也没想出一个合理设计。
遂作罢。
蹲在地上,将买来的茶苗均匀地栽进去,又用四根棍儿在四角支起一层塑料布——在清明之前,都得给虚弱的茶苗遮阴。
一忙一上午,午饭还没吃,等终于站起来,腰也差点折了。
他突然从重重丛丛的茶树里冒出来,一下引来梯田上不少妇女的目光。宋知最后检查过一遍,正欲离开,却听田里所有女人都在夸他。
她们努力说起普通话:“小茶爷,你怎么这样勤快?”
“不泡你的茶,对种地入迷啦?”
宋知:“嗐,什么也不是!”
“你的苗苗行了不?”
“还行,看它们自己的造化了。”宋知说完,沿着田埂出来,走到外面的土路上。上头一个女人突然叫住他:“瞧你手脏的,我有条新毛巾,给你擦擦。”
下头一个妇女刚看到她拿出来,就开始喊:“你用白汗巾给小茶爷擦泥巴?你怎么不跑到他家里,再给他洗洗袜子咯?”
“……”
宋知天天被调戏,人已经听麻了。
男人们都在地里沉闷地埋头干活,两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怼起来。她们从早到晚一直重复机械式的枯燥劳动,早就苦不堪言,谁也不放弃制造乐子的机会。
“回去啦?”一个茶农问。
宋知:“对,差不多了。”
“歇歇吧,等明年苗养好,和我们再一起采茶!”
宋知应了声好,心里盘算,茶树要三到五年投产,这才刚开始种,离采茶那天还早着呢。
不过,他有十足的耐心。
茶苗是在茶市上精挑细选过的,为了土地的排水性,宋知又花钱找人修排水沟。他喜欢喝茶,享受种植的过程,对茶叶要求很高,再加上从小花钱又大手大脚的,以至于成本高昂。
但所幸,他的茶苗长势喜人。仅仅一个月后,原本只有脚踝的苗窜到小腿那么高,植株也长得结实。
早上,茶市上的老板娘还问他:“小茶爷,你田怎么样咯?”
宋知:“还行,不涝了。”
老板娘好像对他的排水沟很有兴趣,打听道:“这么有用?”
“我听人家说,今年云团来得比平时早,梅雨要提前咯。”
宋知说:“丘陵快两百米高,怎么也不会淹到那地方吧,除非把我的苗冲跑了,不然的话,做好排水就行。”
转完茶田,再逛茶市,似乎已经成了他新的习惯。手里提着两斤茶,还没进家门,宋知在茶庄门口的碎水泥路上,发现一个瞎子拄着棍儿正在那里敲敲打打地走。
他多看了几眼,喊出一嗓子:“诶!”
“您上这儿遛弯儿?这一条道上可都是大车!”
瞎子戴着一副全黑镜片的眼镜,听到有人在叫他,仅侧过一点身体:
“小兄弟,我想去刘老志家,该怎么走呀?”
刘老志?
刘家姊妹花和刘茶茶他爹。
“走岔道儿了。”他一边抬脚往茶庄走,一边回头说:“方向反了,隔老远呢。您叫个人把您捎过去,这路上全是重卡,别给你挂车上拖走了。”
见那瞎子想了一秒,转过方向,继续用棍子往前面路上试探地敲,然后自己再小步地挪。
宋知把装茶的塑料袋子放屋里,走出来,叹一口气:“走吧,我捎您。”
他走到跟前,才发觉这瞎子身上挂的东西奇奇怪怪的,握着棍子的手像鸡爪子,又癯又黑,腰间还挂一破布袋。
“您是干嘛的?”
瞎子笑笑,说:“我是个算命先生。”
宋知没说话,拽住棍子另一头,在街上走了大半小时,把人领到刘家茶庄。
他看到刘茶茶在院子里的树底下打沙袋,没好气地问:“你爹呢?”
刘茶茶斜眼瞅过宋知,他正在变声期,扭头用粗嘎的嗓音朝屋里喊:“妈!算命的来啦!”
刘老志匆匆出来迎接,看到宋知,顿了一下:“小茶爷也来咯?”
“赶巧碰上了。”宋知指指瞎子:“说是来你们这边儿的。”
他好奇地问:“你算命算什么呢?”
刘老志年过知命之年,黝黑的脸上扬起一点哂笑:“算算我老婆……怀的是男是女……”
宋知神色一亮:“哎呦!”
“你这老狗!又抱一胎,恭喜恭喜!”
他老婆这才从后头慢慢走出来,宋知看到对方的肚子已经很鼓了,心想,媳妇怀了,不去医院托熟人打听孩子性别,算命……这能算准么?
似乎猜透他心中所想,刘老志的妻子说:“八个月了。”
“怀男孩肚子尖,怀女孩肚子圆。我找她们都看过了,看不出来,打算让大师帮我看看,再算算这一胎生得顺不顺。”
宋知点头,表示懂了:“噢——”
随后,瞎子和他被刘老志请进屋。那瞎子把木棍儿支在门口,把褡裢披在左肩,煞有其事。他把手一递,刘老志妻子就知道要做什么,把衣服撩高,走上前,把肚皮贴过去。
一时间,屋内安静极了。
瞎子保持那姿态站着,一动不动,跟睡着了一样,好半天才把手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边。终于开口:
“……沐浴宫……嗯……还算好生养……”
“子女宫位,是个女孩儿。”
刘老志儿女双全,早无所谓了,老来得子,只会忸怩地笑,在嘴里念叨:“女孩好啊,女孩好啊。”
瞎子详尽地分析过一番宫位、财禄运后,他老婆也很高兴:“大师,能不能再给孩子起个名字?”
以前怀三个孩子的时候,都请这位算命先生来看过。他当年说,双胞胎姐妹宫位好,能健旺家庭。果然,姊妹俩机灵又聪明,出生以来,刘老志的茶庄成了清源生意最好的一家。后来,先生又说男命有七杀,也算准了,刘茶茶就是个混小子!
“起名?”
“嗯……”
“茗、荼、茶……”
算命先生反复思索,结果僵直地站了五分钟,都没憋出一字。
宋知看得发笑,大师词汇量不够了么这是?
他开口提议:“茶还有个别名,叫荈。(音同‘喘’)”
“刘荈荈,有点生僻。但起码和你们家起名风格很搭,考虑考虑?”
刘老志重重点头:“可以考虑!”
他老婆说:“让小茶爷在一边看了这么久,我们是花重金把大师请来的,人来都来了,再给你算算啊?”
宋知心说,这多不好意思。
“你想算什么?”瞎子说,“手心。”
小茶爷一下来了兴致,捋高袖子,伸出白白的手腕儿,就伸在他手底下:“算我开的茶庄什么时候发大财!”
刘老志笑他直接,和妻子在一边听。
瞎子探出手去摸,他那只鸡爪子跟抹过一层油似的,关节处黑亮黑亮的,搭在玉色皮肤上,堪称一种视觉上的玷污。先掐掐宋知的关节,又一路沿小臂骨形摸下来,在掌心的三条纹上用他的长指甲以慢速划过,仿佛在感受指腹下的纹路。
瞎子思考了半天,好像很苦恼:“……你……”
宋知耐心地等下文。
“……康寿纹掌丘大,艮宫饱满,按理说是个不愁吃穿的……但是想靠自己的本事发财的话,那还是困难。”
“怎么说?”宋知神情一下变得严肃。人都是这样,旁观别人时,还会清醒地质疑,轮到自己头上,一听不好,马上选择信服:“哪里困难?”
那瞎子不直接回答,反而神神叨叨的:“水旺得土,方成池沼。强水得木,方泄其势。”
什么意思?叫他再多种几块儿地?
“我这儿有包檀木屑,看你今天为我带路的份上,我的客户家里又有这样的好事,原来要50元,现在只收你5块。”
宋知皱着眉看他从腰间布袋里掏出一个东西——一个粗布缝制的三角布包,顶上栓着根棉线,布包底下两角都蹭得发黑。哪怕不凑近,宋知也能感觉出外面那一层白布有股馊味儿。他放到宋知手里,继续说:“还有你的天纹,稍微短了一些,但岛纹链形线又深,夫妻感情非常好。一方可能会早死。”
刘老志的老婆关切道:“这……?”
她摆着手,安慰宋知:“夫妻感情好就行,恩恩爱爱比什么都强。大师一向算得准,那能不能算出他以后找媳妇儿该从哪个方位找啊?”
瞎子又摸了一遍,划得宋知手心痒痒的。几秒后,他犯愁地嘀咕道:“摸不出啊……”
宋知对感情线不甚关心:“成,谢谢您。”
“今天先到这儿吧,护身符您自个儿留好吧。”
大师有一瞬间的尬住,还是把东西塞给他:“五块也不用了,你我有缘,拿去吧。”
宋知用食指捏在棉线一处还算干净的部位,提住三角布包往家走。
外头不知何时起了大风,回来的路上,他只需抬抬腿,身体就能被推着往前走。两管裤腿灌了风,直往前飘,还挺省力。再走过一段下坡路,拐个弯就能到家。
人在高坡上,能把小镇的景象全然纳入眼底。几条老街以倾斜的走向排列,到处是青色砖瓦、灰漆漆的屋顶,地势低洼,挨挨挤挤。远处被笼罩的水汽所阻隔的、叫人看不清的地方,是拔地而起的商业基础设施和居民楼。
日子过去太久,哪怕是看到这些平地而起的高楼,也快要记不起某个人的脸。
“小宋哥,你做什么去?”
田嘉木忽然在下坡处喊住他:“发什么呆啊?我看你快被风刮飞了。”
宋知轻笑:“你都没飞,我飞什么?”
他看到田嘉木身边还站着一个神情严肃的村里干部,简单地问一句:“嘛呢。”
小村官答:“市里来了新通知,正在商讨。”
宋知看他领导在,就不多嘴:“行,先忙,回见。”
到夜里。
宋知吃完晚饭,听到镇上几百年不打开一次的大喇叭居然打开了。
“大家,听我说一则通知!”
“气象台刚才发布暴雨红色预警,清源镇雨量在3小时以内预计超过100毫米。灵山县的水库容积不够,大家待在家里不要出来!不要出来!不许集会,明天镇上小学也要停课……”
“为了安全起见,电路在两小时后就要断了,咱们家谁有干粮都先准备好,女人多整点面、烙点饼……”
“预计十天半个月……”
剩下的声音宋知已经听不太清。
捆在镇口电线杆上的大喇叭声逐渐变为嘈杂,被狂风席卷过,只剩一道尖锐的、拖长的电流。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占星的知识参考了《尚书·洪范》的一段。
会和好的TAT
后面细纲和番外我老早想好了,会甜的。作者一个重新绑死的大动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