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是还有旧账没算呢吗。”

  顾望舒捧着手炉,回头望上艾叶的眼,把他从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中拉了回来。

  艾叶眼神闪了闪,才缓回神。

  “是啊。”他笑答,听顾望舒能主动同自己说了话,音里都是隐着欣喜。

  “二公子是怎么回事,那梦貘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想要你的命。”

  不知怎的,这人突然主动开口问他的事,心里竟还有些许莫名的激动。

  艾叶连忙陪回个嘻笑,盯着他调皮回道:“那我回答你这个,你也得答我一个。”

  反正算账也是双方的事,顾望舒自然是点点头应了他,道了声好。

  “梦貘应该是我从昆仑下来一路逃难,一路跟过来的。我腿脚快,别人追不上我,但他鼻子好,估计是嗅到的。我身为大妖千年的修行,妖法却还如此孱弱,肯定是会有不少想杀了我,偷取修为的,要不然我也不至于逃到你们这……”

  艾叶瞄了眼顾望舒,那人这些日子一直紧闭的一双细长妃眼落在他身上,看得真挚,又担心,又庆幸,还有喜悦。心里不知怎么一抖,忽然就有些磕巴起来了。

  “二公子是因为……我还有个哥哥。”

  冬风轻盈,吹落几片树上薄雪,化成冰凉水珠滴在额前。他瞥见顾望舒正欲将诧异的眼神移到自己看他看到出神的眼上,便急忙躲闪开眼。

  虽然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躲。

  “这个问题不算!现在该到我了!”

  顾望舒瞧着艾叶那张有些涨得微微泛起红晕,又充盈真挚的脸,就好像真的有什么深仇大恨等着要和他算一般的,觉得有点可爱好笑,便端起手,准备好好一听。

  “好,那你说。”顾望舒微微一笑,道。

  奇怪得很。

  艾叶有时候觉得他顾望舒冷厉得像块千年的冰,有时候却又温润得好像九天之上的玉轮。

  他把心一横,问了出来。

  “你为什么要替我抵罪。”

  桂树常绿,一团团积雪由于叶的衬托,远望去就好像开满了白色小花,在阳光下散发紫色微芒。

  凉风吹过,树叶微微颤动,纷纷掉落的雪屑好似落花无情,落了艾叶满身,落下湿了头顶纸伞。

  他看到顾望舒玉色长睫轻轻抖了抖,嘴里呼出的温热白气凝在那睫毛上成了细小难辨的水珠,低垂了下去,遮住一双神色难辨的眼,眉头也轻皱了起。

  融化中的积雪在这明朗天色下格外的素净,耳边除了风声,融雪声,树叶摩擦此般自然之声,就再也听不到别的了。

  顾望舒沉吟半天,才出了声。

  “你这叫我怎么答你。”

  艾叶有些急了。这个他憋了三个多月的问题,每天看到他像个死人一样睡在那,恨不得摇醒了掰开嘴去问他的问题……毕竟他是个妖,是不懂人情世故们,是世人都处处提防忐忑惶恐,敬而远之的妖。

  为何偏要拼了命不要的去护他?

  又不是说相识了千百年的兄弟情分。

  “就……实话实说啊?”

  顾望舒一叹。

  “可能是我不想活了吧。”

  他目光转向远方无边天穹,整片天被一场大雪洗得格外静谧干净,似一页新鲜宣纸,唯有银装素裹,绕着袅袅晨雾的远山,和零星飞过几只飞鸟,成了一副高雅画作。

  轻描淡写的说出这句话来。

  艾叶扶在他肩上的那只手一颤。

  一股莫名的火气直烧上来。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是什么,却很清楚,最不想要的便是这个答案。

  我一个非夜行的妖却夜夜在房门等着他回家,明知你被梦貘引进的生死梦魇只是为了抓自己的陷阱,还义无反顾为救你跟了进去,替你挡刀挡剑,策风云起雨雪……

  还有这三月间日夜不分悉心照料。

  哪一份心不是为了叫你好好活下去?为了让你知道这人间还有人挂念?

  到头来你和我说一句,你是因为不想活了。

  是为了一心求死,才揽自己一身罪责,卸一身法术,逼顾长卿打死你?

  本以为顾长卿疯,原来你才是最疯的那个!

  所以最后,我才是那个真的傻子?

  这股火气直冲脑门,都没注意到自己利爪不知何时伸了出来,手里一个没控制住狠捏了下去——

  顿时五指深陷进顾望舒肩膀里去,噗嗤一声挤出血,瞬间染红几层绕肩而过的白纱布,猩红透出衣服来!

  “!!!你他娘疯了啊?!”

  顾望舒又惊又痛得回手一顿胡乱拍打他那陷在血肉里的手指头,感觉整个肩膀都要被他给卸了下来,又不敢硬拔,只能在原地嗷嗷直叫。

  “你快撒开!疼死老子了!操!”

  艾叶这一下也把自己吓得不轻,他就是再生气也没真想伤他,一时慌了神,又被顾望舒连声惨叫叫唤得脑子糊涂,听他喊撒开,就只想着得赶紧松手,便生生拔了出来。

  这下可好。撕拉一声,长着倒钩的指甲连带血肉直扯了出来。

  整个肩头顿时被喷涌出的血染了个通红。

  “嘶…………你!!!”

  顾望舒疼得是说不出话。

  艾叶傻瞧着他不受控直往外溢的血,自责与心疼同怒气交织在一起,觉得自己真的委屈坏了,难受死了,没忍住,鼻子一酸,眼泪竟涌了上来。

  他可不想再忍了。

  夹着哭腔直接喊了出来。

  “顾望舒你这条命是我拼死救的,凭什么你说不想活就不活了啊?你与我商量过吗!我同意你这么糟践自己了吗!”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顾望舒也是愤愤不平,他也是一肚子憋屈气啊,他是因谁才无缘无故惹进这么一堆烂事里的,要不是他突然闯进自己这平淡的生活中,他至于被人发现擅闯禁山,至于为人棋子差点死在自己梦里,又至于损毁结界吗?!

  顾望舒抬起更高声挣着咆哮道:“我该怎么回答你?说我是为了报答你在生死梦魇中舍命护我,所以我是去替你偿命的,行吗!”

  他捂着自己肩上那伤口,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再也不想看见艾叶这张脸,便直接侧开身去。

  “你……”

  艾叶没想到他会这般反应,倒是听完这番话,反被他的气势给压了下去,再接话都失了底气,只有眼泪还不争气的往外流。

  “我……我要你为我偿命干嘛!”

  “那你说说我该怎么报答你?”

  顾望舒连声音都在抖,难受又无助。

  “你明知是陷阱还闯,千年大妖为救个凡人豁出命……而我除了这条烂命,还能怎么报!”

  艾叶听了这番话僵在原地,目定口呆。

  就像上次他非要逼自己当场讲出报答的法子,带他去抓兔子一样。

  他不知道该怎么受别人的好,就更别提该怎么还。

  思来想去,自己好像也就这一条命还有点用。

  反正,好像这世人也并不在意他的死活。顾望舒甚至觉得他若死了,对周边人来说也未尝不是件值得解脱的省心事。

  可能比起悲伤思念,这世人留给他的大抵是埋怨,活该,死得好,省心之类话语更多。

  原来他才是那个可怜之人。

  这倒是让艾叶手足无措,连眼泪都一下全止住,只能抽抽噎噎的悄悄再靠过去,小心翼翼像是护着个易碎的宝贝一般揽过顾望舒的肩,安慰似的拍了拍。

  “那也不能只因为别人对你好,你就以命相报吧?万一……万一我是在利用你,是在骗你呢!”

  “利用也好,骗我也罢。无所谓。你确实是替我挡了刀,就够了,对我好过是真的。”顾望舒疼得咬牙,却也强忍着勉强应他。

  艾叶哑然。

  愣了好一阵,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怎么好让他不疼,只能无辜地把头埋在他没伤的那个肩头上。

  “可你这样,我心疼啊……”

  闷声说了一句。

  顾望舒乜了眼搂着他的那条胳膊,艾叶身子贴得近,埋着的那张脸估计是眼泪混鼻涕蹭了自己一身,弄得肩头湿热。本就胸中烦闷身子上还疼,他似乎从未如此近距离感受过另一个人带来的温度与关心,不知怎的,浑身都不自在。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融着他那磐石般的心,咯咯登登的,挠得痒,又灼烧的慌。

  “你放开!”顾望舒实在忍不下去,直接给他推了开来。

  “抱这么紧干嘛,肩膀都差点给你卸下来,还在这装什么大尾巴狼心疼个屁!两个大男人不嫌臊,难不成你是喜欢我?”

  喜欢?

  喜欢……是什么?

  艾叶顿时愣在原地。

  若说喜欢就是你见不得那人受委屈,看他疼的时候恨不得替他去受,是这世人千千万却只想关心他一个,是看着什么好东西都想分享与他,是见到什么明月清风,脑子里想的都是与他同享?

  他虽是生在那杳无人烟的昆仑雪障之中,看似不谙世事也不曾出山,但毕竟他也是活过了千年的妖,你说他这么长时间都未曾与过他人交际,可能吗?

  他可曾是那昆仑山上出了名的纨绔二公子来着。

  不过那都是太久太久之前的事了,久到他自己都记不得。

  他才不是什么都不懂,他只是不懂这人间的规矩,不懂人间情感罢了。

  他坐拥那接天高山之上,见过山见过雨,见过百年古树千年风雪,也见过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可如今却为一寸月光绊住脚步。

  艾叶那个木鱼脑袋听了这词,忽然就觉得自己开窍了。

  他仔细想了想这段时日,哪日不是伏在榻前看着他那双美人灯似的眼,就希望他能动一动,能睁开看看他。每日去替他换药,包扎,瞧着那些攀在他一身精致玉肌上丑陋狰狞的伤口逐渐愈合时,内心抑制不住的喜悦。后来天渐转凉,生怕他冷,便每隔几个时辰便去给他碳火盆里加碳,可他一个雪山生的妖也不知道对凡人来说,什么温度算暖又不会太热,就去门口挨个抓人来帮他试温。中途顾望舒伤口感染发高烧差点没挺过去,也是他日夜不分的守在旁边给他擦身子降温,看他没知觉咽不下药,干着急,最终忍着苦口良药亲自用嘴送进去的,也是他……

  他一边尽心竭力的照顾着这伤员,一边放下身段去填补他不在的这些空隙,替他去做本应是他该做的事,带顾莫出去历练,去除那些若是放在平日里,哪怕是屠了城也与他毫无干系的妖。

  那些他从来没做过,也未曾想过的事,如今可是为了他全都做了个遍。

  只是见他一直没有醒来的意思,担惊受怕,甚至连睡觉都会被噩梦惊醒。后面几次梦得太真实,他害怕,就干脆抱了被子搂着他睡在旁边。

  他一个连自己都不会照顾的妖,晕头转向,手忙脚乱的,也算是把他给拉扯活了。

  他从未如此在意过一个人。从未如此担心,生怕他真就弃自己而去。

  那他可就不知道这人间还有什么待的意思了。

  顾望舒他昏得那么死,他不知道。可艾叶却是真的一心一意,全做了。

  那你说这份情感除了喜欢,还能是什么?

  “对!”

  于是就堂堂正正喊了出来。

  野兽从不会拐弯抹角,心是直的,想做就做,想说就说。

  “我就是喜欢你!”

  顾望舒像块死了几百年的碑似的傻愣在原地。

  这下可好,莫说生气埋怨,满腔等着发泄的长篇大论都被生生堵了回去,捂着肩头伤口的手也不自觉滑了下来。

  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艾叶那般理所当然的喊出这句话,却还脸不红心不跳,也不害臊的。他只移开眼看到顾望舒松手后裸露出血淋淋的伤口,又像个做错事的小狗一般眉眼服软下垂,挨到他身后就要去扒他那几层染了血的白纱布。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这就去给你上药……我……我错……”

  “你这畜牲,少碰我,老子自己能处理!”

  顾望舒这一巴掌可拍得不轻,艾叶没受住连退了几步咳嗽起来,只是自知理亏,不敢再说什么,只能捂着个胸口委屈巴巴看着顾望舒哗啦一声冲进屋,力道大得差点把门给卸下来,满心都以为他是在记恨自己平白无故给自己弄伤。

  “小妖怪我错了……你别气了,让我进去帮你处理……”

  “滚远点!”

  “可你身上伤又没好全,那位置自己又不好弄……”

  “滚回你屋里去!”

  顾望舒关在屋里憋着气一把薅下肩头纱布,人在气头上手下没轻没重得,黏在伤口处的纱被他一把生扯下来。

  当时就后悔了。

  纱布混着被撕碎的血肉黏糊糊一片,又因为那是片为了包裹旧伤的而缠在肩上的纱布,之前法术所伤的伤口不易愈合,他这般生生一拽,新伤旧伤一并撕开来钻心的痛,疼得闷哼一声,连同手脚都蜷缩起来。

  顾望舒借着面发乌铜镜一看,自己肩头前后是五个翻着红肉的血窟窿,一股一股往外淌着血。

  这手下得未免也太狠了?

  “没人性的东西!”顾望舒哕的恶骂了一句。转念想了想,他本也不是个人的东西,又没在人间活过……

  他懂什么是人间喜爱吗他。

  他不懂,他肯定不懂,他懂个屁啊他。

  他不懂!!!

  多半是为了气自己,头脑发昏说的胡话!

  顾望舒气得摔摔打打去够药罐子,谁知气力不稳,就走那么两步,不是小腿磕桌角就是胳膊撞床粱的,再不就是脑袋顶了架子,叮咣作响,可是好不容易剜出块药来,背上又痛得要命,右手哆哆嗦嗦半天够不到左肩,眼瞧着就要抹上了,手一抖,诶,全掉在地上。

  好一顿骂爹骂娘,恨不得把这辈子悟的脏话全倒出来一样。

  艾叶在门外可是听得一清二楚,无论是他骂自己的话,还是疼得嘶嘶哈哈,撞来撞去笨手笨脚上药的声音。想进去帮他,又怕他正在气头上看见自己再气个好歹,对身子不好,只得跟个丧家犬似的垂头丧气守在门口。

  可是悔得想给自己两巴掌。

  怎么就,连个自己手爪子都控制不好啊……

  “那个……要不还是我帮你…………”艾叶扒在门上懊丧的小声问了句。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