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上遮光的黑纸又因春风肆虐而掀破了块洞,日光从中泄露进来,鸡蛋大小块圆斑,清晨时分刚好投在枕上。

  顾望舒草草吃了些饭,填补空了几日的胃,面无表情躺下,再被这块光斑地当当正正刺得两眼发昏,瞳中生疼!

  一股无名火登时疯狂涌上心头,事到如今,怎么连块破纸都与自己过不去!

  再一想这窗纸当初是谁给他粘的,更是相当烦闷,一个翻身落地,套上鞋靴冲出屋去,跟个失心疯一样将那窗纸通通撕扯下来!

  开玩笑,没了他我还活不下去?

  窗纸被撕成一片一片,七零八落碎在地上。依旧是有些粘得紧,一块块儿丑陋不堪的,好好一面窗子,叫他撕得像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春光耀眼,没等他撕扯多久,便已经受不住蹲到地上,流泪不止。

  不是哭,只是刺痛得流泪而已。

  废物……

  废物!

  顾望舒狠劲拭着眼泪,用力到几乎是直接碾着瞳仁过去,两眼淤血通红,要生生剜出自己眼睛似的对个无辜眼瞳泄愤!

  废物,不是个废物是什么!

  连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都做不到!

  不就是个妖人吗,只有鬼煞才见不得光,既然如此,便与人形鬼煞有什么区别!

  顾望舒蹲在地上埋头流了好久的泪,流到自己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出于伤心,愤怒,还只是单纯被阳光刺中流出来的泪水。

  直到最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样独自蹲着,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狼狈不堪的模样。

  活像一个遭了负心汉的傻丫头。

  凭什么啊?不值得!

  他站起身,又回屋去。

  再出来时,已经是沐浴过后,一身新袍携香风飒来,一头银发由修长鹤观束得一丝不苟,傲骨挺立踔厉风发,指尖擎着把素白纸伞,脚踩银铃随脚步声悦耳悠远,端得可是个仪态万方的仙人之姿。

  若不是几日没合眼的暗色还沉积在一双卧了天枢的朗目星眸下,很难叫人看得出他究竟是经历了怎样心境才重新走出门来的。

  此时也才刚过辰时,本就没什么人的总镇府里没了晨练,就更无人走动。连鸦雀都有了心思落地觅食,见人来也没加躲闪。

  顾望舒大步踏到顾长卿门前,宋远碰巧才从屋里轻手关了门出来,难掩困意打了个哈欠,睡眼朦胧揉了揉眼,正撞见迎面过来的顾望舒,当即来了精神。

  “诶!二师兄!您等会儿!!”

  宋远见他直奔大门就去,急忙伸手把人拦下。

  顾望舒只微微移了下直视前方的眸子,用余光瞥了眼,没好气的问道:“做什么?”

  “郎中才刚进去,换药的时间呢,再加上大师兄受的重伤需要静养,您这时候进去,不太好吧?”

  宋远这人也是个一根筋的,说话不晓得拐弯抹角,比起顾望舒是个什么身份,他只觉得这两人一见面定是大吵大闹,别的他管不着,当下要照顾好大师兄才是要事。

  顾望舒听了,端着他那傲睨姿态转过身来,不以为然的回他:“所以你这是在拦我?”

  顾望舒本就生的凌厉一人,此番再如此对自己置之度外的,难免会叫宋远很是不自在,不由捏紧了眉头,扼住心理上对这人的胆怯,道了句:“是……二师兄还是请回吧,这里有我守着就够了。”

  顾望舒蓦然阖了眼再睁开,再开口时语气中已经融进了戾气。

  “我说我要进去看看顾长卿,麻烦让一让。”

  宋远见他毫不讲理的硬从自己身边撞过,活是没把他看在眼里,眼瞧着就要推门而入,顿时也是生了脾气,一把拉住顾望舒举伞的手腕给他止住,怒声道:

  “二师兄!为人处事有规,以正为本,要有恭敬之心!他是你师兄,他现在需要静养不能打扰,你要守仁义!不可一意孤行!”

  “呃……!”

  话音刚落,宋远竟被顾望舒一手拽住衣领,生生拎了起来!顾望舒捏着他的掌中真气盈盈,威逼感直叫他哽不出话来!

  顾望舒一副冷面寒铁,眯缝的眼中流出全是犀利剑光,光是眼神便已经要将手下人穿刺万剑,却依旧是不依不饶,吷然骂道!

  “你眼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人!亏你还叫得出一声二师兄,我看若是没了这名头,现下就该被你当成野狗打出去了!就算世人不把我当成人看,你也不行!他顾长卿是你师兄,也是我的!我顾望舒要去看我自己师兄,你哪来的资格拦!”

  宋远被他拎得断气,挣扎几分又被像块破布丢在地上,更是愤然不平!他早就觉得顾望舒这人是个疯子,没人性的东西,怎么今日疯成这样!那便更不能放他进去!立马爬起来死死拽住他后襟,失声叫道:“不行!现在不行!”

  “滚!”

  顾望舒回身一掌重重扣住肩头给他推了出去!

  宋远当然受不住,跌出老远又被卸了胳膊,扶着个失力的半臂睁起双惊恐的眼瞪着他!

  “笑话死了,你都不把我当个人看,还与我讲什么三纲五常,为人务本?做什么春秋大梦啊?你还真与你那主子似的师兄一个作派,都不把我当个人,还试图教我做人事,有趣!”

  话落,直接踹开大门,奋袂而入!

  屋内的郎中大概是听到外面吵闹有人要闯,满脸惊慌的呆坐在榻边手里捧着碗药膏,一手举着纱布,似乎是在犹豫跑还是不跑。顾望舒视线直接掠过那细微发抖的郎中,落在裸着半身俯趴在榻的顾长卿身上。

  很显然,顾长卿也是听得一清二楚。不过当下姿势动弹不得,只叹了口气,对郎中说:“药都换完了吧。纱布谁裹都好,您先出去吧。”

  郎中马上跟得了活似的低头悄声盯着顾望舒鞋尖小心绕过,再一溜烟跑了出去。

  “大早上哪来那么重的戾气,还要跑到我这儿来撒。你再把宋远揍坏了,谁来照顾我这抱恙之人啊。”

  “我就来看看你是死是活,还是半死不活。”顾望舒冷言。

  “那既然来都来了,就替我把纱布缠上吧。”顾长卿有气无力道。

  “你放心让我给你弄?”顾望舒言语间有些诧异:“我没照顾过人的!”

  “你不是把自己照顾得挺好。日日孑然一身的,不也没夭折,长了这么大。”顾长卿道:“更何况把宋远痛揍一顿的是你,自然要你来偿。”

  “那这可是你自找的,疼死也别怪我。”

  顾望舒走过去想先视望他伤得到底有多重,手才触上顾长卿的背,登时像见了什么骇人景象一般,双眼呆滞,手中纸伞失力落地,倒吸一口凉气双手捂住嘴,愕然怔住!

  “你这……!”

  顾长卿起先还觉得奇怪,不明所以的问道:“怎么啊,我好像还没伤到能吓到你那么严重吧?不就是被剐了一道邪……”

  随即忽然意识到什么,当即翻身抓起一旁外衣不顾疼痛和那还没被缠住黏腻一片敞着的药膏,直接披于身上坐起,在榻上生生挪退好几步,才眉头锁紧的,对上顾望舒一脸震惊。

  半晌,发了话。

  “你都看见了。”

  “……是……怎么回事!”

  是啊,顾望舒看见了,看得一清二楚。

  顾长卿背上一道即便过了几日有些愈合,却依旧堪比刀伤锋利的伤口下面。

  是爬满了整个后背,密密麻麻,触目惊心的旧鞭伤。

  那伤痕可是再熟悉不过,能把人伤成这样,是和自己身上那些一模一样的,只有……

  销魂鞭!

  顾长卿垂了眼,压低嗓音训道:“不用你了,你出去。”

  “不对!顾长卿,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你身上怎也会有销魂鞭伤!”

  “我让你出去!!!”

  大门直被撞开,宋远咬牙忍痛自己接上胳膊,他还是怕顾望舒这会儿失智再上了伤了顾长卿,顾不得什么恐惧害怕的追了回来!

  一进屋,便听到顾望舒满声摧胸破肝的问出那句话来。

  断然是愤愤不平,在身后大吼出声!

  “顾望舒,你他娘真不是个人!那日大师兄为了保你的命,掌刑台上十八销魂鞭,他只打在你身上了八鞭!八鞭!剩下那十鞭都是他替你受的!不然你真以为就凭你当时那副身子能活着扛得下来?大师兄自身难保,还拖着那样的身子把你从后山背了下来!到最后真气难顶,折了他自己大半修为才挺了下来!”

  宋远捶足顿胸涕泪俱下,像是在控诉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若是以往,他今日也不会随便就被个巨邪伤得如此重!可你倒好,你不仅像个没事儿人一样醒了,还气脉丝毫无损?我光是看着你这副模样都觉得倒胃口,都觉得老天不长眼!”

  “宋远!你闭嘴!”

  “凭什么不能说!您为他做了那么多,为何都不说!他这个白眼狼似的除了失心疯似的记恨您,还能做什么啊!我就是看不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为了他这个不是人的东西,当真值得吗!”

  “宋远!”顾长卿厉声打断,“他是你二师兄,容不得你这般无礼!刚刚你们俩在外面吵的那顿,说到底也有你的错!再是看不下眼,他都是你理应敬的!”

  “他哪里就值得我尊敬!我是为在您鸣不平!”

  “欠?欠了什么?您什么时候欠了他东西!”

  ——“都给我闭嘴!!!”

  顾望舒“啪”一声砸落手边花瓶,瓷片碎裂一地,震得是个晴天霹雳,才止了那两人一声比一声高的争吵。

  他们说的这是什么啊,他们吵的是个什么!是想突然告诉他,眼前这个从小到大,总是突然发疯成日想要了自己命的仇人,冤家,恨之入骨的混蛋师哥,现在忽然就成了个为自己忍辱负重,替自己背下罪孽刑罚的恩人,兄长?

  有没有搞错啊!

  是嫌自己崩溃得还不够彻底?是觉得这几日的冲击还不到位对不对?

  所以到底是叫自己怎么办!那我到底成了个什么东西!

  明明都是他顾长卿负我的,是他有失心疯,是他成天想法子杀了我,是他不是个人!怎么到头来全成了我的错?全成了我有眼无珠不识好人心,我成了那千古罪人!

  “我求你救我了吗顾长卿!你倒不如杀了我,你倒不如那日就打死我,了却这孽缘!现在到这惺惺作态,装好人,图个什么?!”

  顾望舒觉得自己头痛欲裂,真快疯了。

  他抱住脑袋痛苦不堪嘶嚎。

  “顾长卿,你杀了我吧,求你,别再折磨我了……是我不配,我可受不起你的恩!我就不配活在这世上,我非人非鬼的,我就是个累赘!行了吗!”

  “顾望舒!你冷静些,这不关你事!”

  “怎么又成……不是我的事儿了?”

  顾望舒再也无法从他那空荡躯壳中耗出什么情感来,他听了只觉得好笑,当下到底是谁疯了不重要,只是只肖短短进了他房间这一会儿,他便已经颠覆了好几个人性了。

  到最后,反倒还成了个局外人?

  “顾长卿,你是说你从小到大,无数次莫名其妙把我往死里欺压痛揍,作为兄长却对我是死是活不管不顾,更为恶言相加,然后不过是替我受了次鞭子,便好意思把过错全推在我一人身上?”

  顾望舒抬手指着顾长卿,指尖在痛苦含恨的崩溃中止不住颤抖。

  “都什么虚情假意!顾长卿……不只是销魂鞭的事儿,那是我自找的,我承认,可以前呢!以前你在我身上留的伤,疤,表面上淡了,实际烙印在心里有多疼,你看不见,你不在乎,但它不是不存在!怎到今日一句不关我事了得?是我疼,我难受,是我快疯了!为何不关我事?!”

  顾长卿在他狂怒崩溃却硬在嘴里拉扯出讥笑的扭曲神态中,哑口无言。

  却见顾望舒本就灰妃的双眼泛红,来时便觉得他脸色不好眼圈发肿,此刻竟渐渐洇出雾气,再没多时,聚在眼眶中的晶露终是成了颗泪滚落。

  屋内只是亮堂,并无明光,确不是被晃了眼。

  顾长卿从未见过顾望舒流泪是真的。哪怕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哪怕被人愚弄唾骂到泥水中去。

  他都是倔强到骨髓里,咬得一口钢牙碎裂,也不吭一声疼,不求一句饶。

  更不掉一滴眼泪。

  可此刻在他面前的人,说他疼,求他干脆杀了自己,一字一句,不知是忍了多久,到今日肝肠寸断的,哭诉而出。

  “我……”

  可他终是道不出一声抱歉来。

  “你还是……离我远些吧。我也不想伤你。”

  “所以这就是你那一贯解决方式吗?”顾望舒忍泪冷笑。“永远是这样。永远都是推开我,你自己逃避,你自己端着受万人敬仰的正人君子做派,而我……”

  “我就永远是活在你阴影之下那个,清虚观目中无人,尊卑不分,大逆不道,饱受鄙夷的孽徒。”

  ——“我就活该孤家寡人,行再多好也该受人鄙夷唾骂不当人看,我就活该……”

  ——“被人当猴耍。”

  顾望舒咬牙憋出这五个字来,硬生生将再欲夺眶的泪水仰头收了回去。

  有些人,你需要他的时候不在,等你不盼了,再也不需要了,已经自己给自己修成一道铜墙铁壁了。

  他却偏要此时强行扒开你那早已黏在血肉之上的铁壁,刨得你血肉模糊,不管不顾你是否痛到死去活来,盯着鲜血淋淋的心,还一副莫名其妙的。

  问你,疼什么,我这是为你好。

  你为什么不懂我良苦用心。

  还真是个无情无义的怪物。

  --------------------

  作者有话要说:

  ——放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