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很快送来了沈醉的晚餐。水煮鸡胸肉,半棵西兰花,蓝莓若干,玉米粒和燕麦各一小把。
“你就吃这些?” 燕名扬有些意外。他在沈醉对面坐下,目光怀疑。
“嗯。” 沈醉面无表情地往嘴里塞着这些味如嚼蜡的食物,看起来和吃药差不多。
燕名扬打量着沈醉,“你已经很瘦了。”
“胖起来是很容易的。” 沈醉说,“镜头会使人的脸变得扁平,而我这次演的角色需要瘦削。”
燕名扬轻微地点了下头,没有再就此发表意见。
“你要把我签到你的公司下面吗。” 沈醉若无其事地问。
燕名扬神情也松散随意,“差不多吧。”
他其实并不直接从事娱乐行业,但这个问题很好解决。
“陆姐对我挺好的。” 沈醉平静地说着,往嘴里丢了颗蓝莓,“而且这个经纪公司,当初是夏导介绍我签的。”
“夏导?” 燕名扬反应了片刻,想起来了,“夏儒森?”
“嗯。” 沈醉抬眸,没什么期待地看着燕名扬。
燕名扬却有几分好奇。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沈醉,“你似乎很尊敬夏儒森。”
“他是我的恩师。” 沈醉不动声色,吐字清晰且有力,“是他改变了我的命运。”
燕名扬听出了沈醉的言下之意。他三指下意识搓了下,似乎是想要抽烟。
“你对得起夏儒森。” 燕名扬屈起右手食指,抵了下鼻尖,嗓音带着沙哑的气声,“我听人说过,是你成就了他那部电影。”
“那是粉丝开玩笑。” 沈醉皮笑肉不笑地掀了下嘴角,并不当真。
“我那时候很小,没有受过任何艺术教育,是夏导教我演戏。”
“他甚至帮我出过学费。”
“学费?你没有片酬吗。” 燕名扬不太理解。关了两盏灯,室内维持在一个视物清晰却有些昏沉的亮度。
“文艺片能有多少钱。” 沈醉低头从透明的玻璃盘内拿起最后一颗蓝莓,玻璃反射着头顶的光,“何况我当时籍籍无名,能让我演就很不错了。”
“夏导与裴延不同,他德艺双馨,一直对我很好。公司对我也很良心,尽管我的商业价值并不大。”
“只是我没演《春栖》,夏导有很长时间都没跟我联系了。”
燕名扬紧了下眉,眼睛流露出不悦的神情。他嘴唇发平,有几分决心的狠意。
沈醉的暗示层层递进,直到《春栖》达到顶峰。
燕名扬觉得,自己有必要表个态。
“你可以用别的方式报答夏儒森,没有谁值得你搭上前程。”
-
沈醉被夏儒森挑中,是一件偶然中包含必然的事。
当年的他,还叫沈小菟。
小菟从琦市回到村里后,日子过得孤独辛苦。
有天,村长说有一个剧组要下乡海选演员。村里很少有这样的盛事,男女老少都将信将疑地去凑热闹。
沈小菟没有去。他不喜欢人多,何况他还有许多许多事要做。
村长嗓门儿特大,正比划着,“夏导!就是这户人家。”
“这户的老奶奶从前是琦戏剧团的,据说年轻时还去十里八乡演出过的!就是可惜前段时间去世了,儿子媳妇常年不着家,只剩下大孙子。”
村长身旁站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男人,他神态庄严,眉宇间有一股不明显的疲惫,和磨不去的坚定。
“嗯。” 他声音淡定,中气十足,“先看看吧。”
沈小菟从小就是个敏感的孩子,生人勿近。
他抄起镰刀就冲了上去,凶巴巴的,“你们是什么人!干嘛站我家门口!”
“哎哎哎小菟!” 村长一惊,生怕吓到了远道而来的贵客,忙上前拦道,“这这这是城里...北京!北京来的导演!你快把镰刀放下!你快,”
沈小菟却压根儿不信村长说的话。他瘦瘦小小的,举着镰刀的手却稳稳当当,像一只炸毛的小野猫。
村长脸上挂不住,就差要上手夺镰刀。
那个中年男人却平和地摆了摆手,“没事。”
他配合地往后退了几步,并不像大多数人一样感到本能的畏惧和被冒犯感,也似乎不对小菟反常的行为感到奇怪。
小菟下意识觉得,面前这人应该见过很多世面。
“夏导,” 后面还跟着几个人,也是选角团队的。有人饶有兴致,见到小菟第一面眼睛就亮了,“这孩子倒是挺...”
夏儒森认真端详着小菟的脸部轮廓和神态举止,像是在了解他。
“孩子,” 片刻后,他心平气和地问道,“你会唱琦戏吗。”
沈小菟立刻斩钉截铁,“不会。”
“你——” 村长又急了。他连连摆手,还使着眼色,“你奶奶就没教过你几句?还有,你奶奶演出那么多年,没留下什么物件儿?”
“戏服是我奶奶的,” 沈小菟对这个专会和稀泥的村长没什么好印象。他一视同仁,闻言立刻将镰刀对准了村长,“谁也别想拿走。”
“.........”
村长吓得往后一躲,脚步飞快。
夏儒森却反而走上前。他半蹲下来,与小菟平视,像是已经看出什么,“你多大了。”
“十四。” 小菟满脸戒备。
“还在上学吗。” 夏儒森问。
沈小菟很小声地嗯了下,有些心虚。
他没有钱,还需要自己干活。眼下已经初三,能不能继续念高中都是个问题。
或许是夏儒森与别人不同。他言谈平静有礼,他的语气和姿势让小菟感受到了罕有的尊重和平等。
小菟从小就不被人重视,没有什么人会去聆听他内心的想法。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在一起的人们彼此忽视,是一件普遍到不足为奇的事。
小菟没有再后退,也没有再试图挥舞镰刀。他故作恶狠狠的,“你们到底要干嘛!”
“我叫夏儒森,是一名导演,拍电影的。” 夏儒森说,“我这次来为电影选演员。”
“你愿意来试一下吗?”
沈小菟对电影没有兴趣。他下意识道,“不愿意。”
夏儒森也不意外。几句话的观察间,他好似已经对小菟建立起初步的了解。
“如果你愿意来试,” 夏儒森语气有力,却毫无压迫感,“不论成不成功,我出钱供你上学。”
于是,沈小菟被带到了一个叫“摄像机”的东西面前。
他遵循指示,一会儿向左转,一会儿向右转;一会儿看人,一会儿看天。
在小菟的印象里,那日这里拥挤得令人呼吸都在发抖。他孤身站在院子里,四周的每一道目光都直勾勾落在他身上。
仰头看去,上面的天倒是广袤空旷,像另一种生机勃勃的大地——空间没有尽头,万物不计其数。
云稀薄而无际,仿若白色的花边坠在摊开来数不清褶皱的浅蓝大裙摆上。
人的目光下意识随之远去,好似灵魂轻盈而也自由了起来,能乘风起舞,飘向天边以外的地方。
小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隐约听见摄像机后围着的人在窃窃私语。
“夏导,这个孩子长得还真是不一般,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见的那种。” 有人说,“可他不会唱琦戏。”
“不会没关系。” 夏儒森说,“他口音是对的,能学。”
摄像机关闭后,沈小菟走到夏儒森面前,没什么底气地干巴巴道,“你说要供我上学的。”
“放心。” 夏儒森说什么都很认真,“我不会食言。”
沈小菟表面冷漠,内心其实细腻而惶恐。他此前连省都没出过,更遑论去北京。
好在夏儒森不是坏人。沈小菟在北京有了个落脚的地方,甚至有了两个朋友,刘珩和丁寅。
丁寅会在小菟被欺负时帮他欺负回去。至于刘珩...不知为何,刘珩在场时,没人敢造次。
大院里的同龄孩子日渐少了。沈小菟有天接到家乡的消息,说是他名义上的父母因涉嫌拐卖罪被正式批捕。
沈小菟拒绝了。
这一年的春节,小菟是在夏儒森家里过的。夏儒森的妻子也是导演出身,叫柳淳。
她从事电影教育多年,在业内德高望重。她说小菟是个天生的演员,问小菟想不想上电影学院。
当时《流苏》选角尚未尘埃落定,沈小菟对自己并不抱多少期望。
“人如果有天赋,就不该被埋没。” 柳淳十分干练,“你应该去演戏,我看人从没走过眼。”
对当时的沈小菟来说,演戏和种田没有太大区别。他是很迷茫的。
在夏儒森和柳淳的资助下,沈小菟转学到了北京,并开始在柳淳的工作室里接受艺考的相关培训。
后来,在多重利益纠葛与僵持下,小菟终于拿下了《流苏》的男二号。
有一天,刘珩问小菟,要不要给自己起个艺名。他说业内很多人都这样。
沈小菟认真想了想,“我想改个名字。”
沈小菟去找夏儒森,说要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沈罪”。
他明明是个再清白无辜不过的人,却偏偏想叫这个名字。
夏儒森拍文艺片多年,对人性里微妙不可言之处有很强的领悟力。
“出道的名字,还是得好看点。” 夏儒森委婉道,“要不叫‘沈醉’吧。”
小菟在纸上把这两个字写了一遍,觉得确实很好看,‘醉’这个字有一种难言的吸引力。
“在繁体字里,‘沉醉’写作‘沈醉’。” 夏儒森说,“它的意蕴,是很美的。”
小菟喜欢自己的新名字。他拍完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部 电影,还考上了大学。
燕名扬是不是也在这个城市里上学。
他大概快毕业了。
成为沈醉后的小菟,偶尔会这么想。
他会看过我演的电影吗?
他还能认出我吗。
-
“你真是个混蛋。” 宾馆里,沈醉把玻璃盘推到一旁,像是在防止自己一个冲动把它砸到燕名扬脸上。
“还行吧。” 燕名扬漫不经心地轻哼了一声。他指尖轻触着桌面,语速节奏平缓,“大家小时候都想当英雄,可长大后变成混蛋才是大概率的事。”
沈醉面容沉静,隔着一张窄窄的桌子,它因反光而亮得突兀。
“你为什么不谈恋爱。” 沈醉问。他不认为燕名扬洁身自好的原因会很高尚。
“无趣。” 燕名扬也不遮掩,“触碰一个人的情感是件麻烦事。”
“可有些事,是人类的本能。” 沈醉并没有被完全说服。
燕名扬看着沈醉,笑得不太正经,甚至有几分诡谲。
“只要我想,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
沈醉意识到,燕名扬这句话并非夜郎自大的玩笑。
“它毫无挑战,” 燕名扬唇薄眼凉,语气像尖锐笔直的细长刀,“便也因此更加无趣。”
“你今晚住哪里。” 沈醉已经很不耐烦。他才懒得收留这样的燕名扬。
起码现在不会。
“我夜里要回北京。” 燕名扬语气如常,“在此之前,我们还有很多关于你的事可以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