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园里挂满了红彤彤的苹果,在伊甸园象征着禁忌的水果鲜红成熟，乌列尔好奇地抬手触碰着丰润的果实，嗅着香甜的气息。
“真有趣,这地方不是伊甸园,却又像伊甸园一样漂亮而富饶。”
“乌列尔大人,我们该前往恶人肆虐的地方去考验他们了。”雷米尔对这些红彤彤的果实并不感兴趣,他只看到了脚下爬过的一只只蚂蚁。
那些蚂蚁竟胆敢爬上他的脚面,还驮着一条毛毛虫尸体，从未在天堂见过这种丑陋的昆虫的雷米尔眉峰蹙起。
他退后一步,躲开那些蚂蚁。
比之这些小虫子，他更喜欢会洒落银粉，还会发光的精灵蝶。
就在此时，一阵阵笑声传来,挎着篮子的少女们哼着歌儿，在果园里穿梭,看到两个异乡少年的时候,她们如苹果一样红润的脸颊上，带着一种天堂中不曾见过的放肆笑靥。
“看啊,她笑得比我们的伙伴还幸福，人间不该是充满苦难的么，不该需要我们拯救和引导么，为何她们还能露出这种笑?”
乌列尔越发困惑。
雷米尔也不懂，他只是个新生的天使罢了。但眼前所见的人间,和天堂天使们口中的人间显然是截然不同的。
到底哪个人间才是真实的呢?
一个跛脚的姑娘唱着歌儿，在树上摘了两个又大又红的苹果,递给他们。
姑娘笑着,粗麻布裙子上插着一朵不知名的小花,那朵花散发出一种很浅的味道，完全比不上天堂的各种花草散发的奇香。
“吃吧，异乡人!丰收的季节，大家要庆祝丰收，远道而来的异乡人，你们也一起来庆贺呀!”
然后，他们便被一群热情的农家少女拉到了篝火旁边。
那又是乌列尔和雷米尔在天堂不曾看到的景象——一群人挤在一起，每个人都带着笑，喝着劣质浑浊的啤酒，羊群和马群就在身边跑来跑去，牲畜的味道混合麦香酒香，说不出的怪异。
雷米尔不喜欢那样的环境，他只想赶紧完成任务离开，可是乌列尔天生有一颗好奇的心脏，他用湛蓝如宝石的眼睛仔细端详着一切，拿出羊皮纸描绘着看到的所有。
“雷米尔，你看，多有趣啊，人间不光有罪人，还有欢笑，有丰硕的果实。我要把我看到的一切告诉加百列大人，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来人间玩耍，真快乐啊。”
乌列尔的金发被篝火染上一层跳跃的金色，他白色的衣服沾染着尘土，可是乌列尔却满不在乎，他四处打量着，看着人们挤牛奶，看着醉汉发酒疯，甚至连牲畜的鸣叫都能引起他的好奇。
雷米尔只觉得脏污，他敏锐的嗅觉嗅到了各种味道混合而成的一种怪味，虽然没有蚊子和苍蝇敢接近他们，但是雷米尔的视线还是捕捉到了那些小虫子。
让人厌烦的小虫子，牛虻，苍蝇，嗡嗡叫的蚊子。
“乌列尔大人，我们该离开了。”他难掩烦躁道。
乌列尔随手采了一朵紫色的小花，别在了雷米尔的衣襟上。
“别老是板着脸，冥界的守护者。现在冥界还没多少灵魂，空荡荡的，你还没开始任务。灵魂也不全都是去往冥界，罪恶者会主动奔赴地狱。看看，你觉得他们中有多少罪人?我觉得一个都没有，他们每个都很和善，这一切可真是美好极了!”
雷米尔低头。
那朵花还沁着汁液的花梗在他的白衣上晕染出一点污渍。
雷米尔想擦掉那些污渍，为了防止人类发现异常，他不能动用神力，只能用手擦。
“乌列尔大人，看您干的好事，我的衣服被这些丑陋的东西污染了。”雷米尔面沉如水。
乌列尔没有丝毫矜持的哈哈大笑，一点都不像是一位高贵的天界使者。
“污染了也没关系，河水会污染，树叶会有灰尘，白色的衣服也能被染成七彩的布料。一尘不染我们已经看惯了，不如就看看能沾染上灰尘的地方。走啊，去跳舞，和这些热情的人一起跳舞!”
乌列尔将雷米尔拉起来，混入了一堆黑压压的人头中。
丰收的夜晚晚风带着麦香吹过来，树叶婆娑，每一个人都变得热情而又疯狂，一筐又一筐的苹果摆在一旁，一桶又一桶的牛奶被搬上桌子，男人们在摔跤，女人们对着两个异乡人微笑，对着他们热情的飞吻，还有的丢过一束一束花。
乌列尔还收到了那个跛脚少女丢来的一大捧鲜花，混合着一捧坚果，一个不留神，砸得乌列尔眼冒金星。
“乌列尔大人!”雷米尔着急道，“这些蛮横的野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不，她们一点都不蛮横，这是最真诚的礼物，不因为我们是天堂使者而赠与，没有畏惧，没有信仰，只是单纯的礼物，是送给我乌列尔的礼物啊。”
那时的乌列尔还不是少年模样，虽然是新生的天使，心性也极为活泼，但他那时因为神力充沛而是个英俊的青年，看起来比雷米尔还高大几分。
乌列尔，大天使之一，所有星辰的守护者，星辰闪耀之地他都可以降临，乌列尔具有无与伦比的权威，也具有点亮一切的热情。
他甚至愿意和那些如野马驹一样野蛮不驯服的人类孩子游戏嬉戏，会放肆又野蛮的哈哈大笑。
但是洪水来临后，将一切都冲刷走了。
暴雨将平原化为了沙漠，将山谷化为了沼泽。
那些和乌列尔嬉戏的人群，全都被洪流带走，掩埋，甚至乌列尔和雷米尔都没有看到他们的灵魂。
因为他们没有信仰，或者说，他们只信仰脚下的土地，于是天堂拒绝他们接近，天使也无法和他们建立联系。
悲伤的人类灵魂脱离了身躯，在四处游荡，于是空荡荡的天堂和地狱全都充斥着人类的灵魂。
只要信仰不虔诚的，便都是罪恶的，那些不知道什么是天堂，不知道什么是伊甸园，会热情招待远道而来的异乡人的人们，全都落入了地狱。
灭世洪水后，是乌列尔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职责。
他看着洪水中飘摇的诺亚方舟，笑容逐渐消失。
星辰不再闪耀，乌列尔眼中能点燃一切的热情，也慢慢湮灭。
他面色苍白，仰头看着天空晦暗的星辰，呢喃道：“雷米尔，你说，我们的职责到底是什么?我只看到了毁灭，创造之后不去感受它的美好，却只看到美好中的瑕疵，因为瑕疵就要被毁灭，难道这就是创世的意义么?
“除了我们的力量无法到达的地方，所有的星辰照耀之地都荒芜了。我听到了哭声，看到了尸体。那一座有笑声的苹果园，也消失了。”
他垂下头，宝石蓝的眼睛写着忧郁。
雷米尔看不懂上位天使的忧伤，可他还记得那个被跛脚姑娘递给自己的苹果，因为苹果上有个斑点，他觉得不洁净，不符合自己的审美，于是他将苹果收了起来。
看着悲伤的乌列尔，雷米尔抬手，那颗带着斑点的苹果出现在手里：“你要吃么?”
乌列尔看着那颗因为被嫌弃而没吃掉的苹果，盯着那枚斑点，神色迷茫：“雷米尔，有斑点的苹果就不是好苹果了么，那个姑娘说，有斑点的苹果是被太阳晒焦的，会更甜。”
雷米尔也看手中的苹果。
香甜的，圆润的，泛着光泽，和那个姑娘带着雀斑的脸庞那么相似。
看乌列尔不想吃苹果，他默默便将苹果变没，低头看着洪水中的诺亚方舟，摇摇头。
“有斑点甜不甜我不知道，不好看的苹果我不想尝试。不过，我们都知道，伊甸园的苹果最好吃，那是诱惑的味道。人间的苹果园消失了也没关系，很多年以后，会有新的苹果园，树上会长出新的苹果，更大，更红，更漂亮。”
“可是，种苹果的人却不是她们，她们不会在衣襟上别花朵，也不会不管不顾的强拉着我们去跳舞，更不会热情的对异乡人表白，用坚果砸我们。你看——”
乌列尔指着诺亚方舟上的人，“他们都不算是异乡人，他们是诺亚的妻子儿女和同族，他们是一个地方的人，活下来的只有他们。”
“很多年以后，他们中的一部分也会变成异乡人。乌列尔大人，别想了，我们该接受新的任务了。”
雷米尔俯视着飘摇的方舟一阵，收回视线。
不管洪水如何肆虐，那片陆地都会恢复生机，没错的，就算种苹果的人变了，果园也会一样出现，他们依旧会在某个丰收的夜晚载歌载舞，也会热情的拉住某个过路的异乡人，邀请他们参加舞会。
只是，那个被拉住地异乡人不会再是乌列尔和雷米尔。
因为乌列尔很多年没去人间，他也不再关注人间。
便是现在了。
雷米尔扶了扶眼镜：“乌列尔大人，您看，凡间再次恢复了生机，人类就是如此生命力顽强地生物，不管遇到怎样的惩罚，他们都能再次复苏，冥界和地狱的灵魂已经满员了，他们还在繁衍生息。”
时光能带走一切，也能带回来一切。
曾经被灭世大洪水带走的东西，现在不也一一回来了么?
但是，也有东西是无法回来的。
雷米尔抬手，一颗苹果出现在手中，看到苹果上的那颗黑色的斑点，雷米尔皱眉，最后还是没下口。
即使乌列尔说过这颗苹果很甜，但是看到斑点就联想到虫子，想到虫子——雷米尔就不想吃这颗苹果了。
所以还是继续用神力原样保存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