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狐狸精的自我修养【完结】>第152章 沙洲暗影14

  路星河与郑玄离相识很久了,久到两人都以为他们已经忘记了那段过往。

  然而,郑玄离大约是真忘了,路星河看着面前全然陌生的人,神色却恍惚起来。

  原来,他还记得。

  初遇是什么时候呢?

  想起来了,是他刚离开母亲和妹妹,来到中原的时候。

  那还夏末的一天,路星河舟车劳顿后,因为水土不服引起身体不适,又遇上下暴雨,前路泥泞,只能被迫停在路边也做寺庙里修整,他满心焦虑,又因为年幼无计可施,只能坐在破败的寺院中的佛像前思索前路。

  他那时隐隐就猜到,自己此生怕是回不去了,再见不到母亲和妹妹她们了,从家乡到这里,他足足走了大半年,但还没到目的地,回去……怕真是不能了。

  路星河蜷缩在蒲团上,咳嗽两声,面色惨白,唇色殷红,先前有些发烧,下雨凉下来之后身上倒舒坦不少。来中原之前他也哭过闹过,没曾想真熬过来,如今病了一场,他倒哭不出来,只觉得是能看到自己前路的。

  倒真是应了一句,命中注定。

  寺庙外雨声不停,还越发大了起来,敲打的屋檐噼啪作响,雨水从房梁深处,挂在面前佛像面颊上,映着幽暗的烛光,似乎佛像也在哭泣。

  路星河抬头看着佛像,心中有些动容,端详着宛如落泪的佛像,呢喃道:“这世道我如何降生而来,当真是前世冤孽前来还债的不成?母亲疼惜我,却护我不住。父亲只管舍弃我,明明我也是他的亲子,他却能为了其他兄弟让我来此为奴为仆。我这般命运,难道佛也不忍见,所以便为我落泪了么?佛啊,你若真心有灵,为何不救救这苦苦挣扎的苍生,若不能全都救了,救救我母亲,我的部族,我也会打心眼里敬慕供奉您的。”

  说完,他因着心里的哀恸,忍不住低头朝着腮边带泪的佛像叩拜下去。

  此时浮屠教刚从天竺传入,中原地界还鲜有人知道佛陀是何物,但天竺行商在西域往来,路星河的生母对此多有接触,路星河耳濡目染,便也知道些浮屠教的种种。

  浮屠教不见得当真能解释清楚人为何而生,又该为何而去,路星河也是多喜欢浮屠教,浮屠教吸引他的,只有超脱于人世的佛陀本身。

  路星河曾遇到过达摩祖师途径西域来中原传教的弟子,听对方讲解过持戒、忍辱、断欲、精进、观空诸教义,又知晓了迦毗罗卫国太子悉达多.乔达摩的生平。

  他真愿自己也如佛陀一般,能不被尘世侵扰,彻底断开那种种让他苦痛的根源。

  “持戒我能做到,如今只需过了忍辱这关卡,大约便是能更懂佛陀了吧,若我也能觉悟,是不是便能超脱这世上所有苦楚?”

  路星河仰望着佛像,满心疑惑道。

  就在这时,前面的佛堂传来一阵斥责声。

  “抓小偷,有小贼胆大包天来偷吃佛祖贡品!”

  那声音打断了路星河的思路,他回神,发觉房梁滴落的水已经将泥塑佛像的面上的金粉冲刷掉了,佛像面上的水渍倒像是一道伤疤,有了几分狰狞憔悴之态。

  路星河一惊,心里不大是滋味,忍不住捏了捏眉心,对随侍道:“黎天,你去看看,外面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雨天来佛堂偷吃东西的,莫不是这地方的乞儿吧。也是,他们一路走来,的确是碰到了不少乞儿,那也都是天灾之时颗粒无收,来繁华地段讨些吃食的可怜人。

  从家乡走来,这种人不知看到了多少,越看,路星河心中越忧虑——这样的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他这样的异邦人,在中原真能活下去么?

  随侍是个穿着白袍,古铜肤色的小童,他瞪着碧蓝的眸子,往前探了探头,用不大熟练的汉话道:“主子,是个女娃,很好看的女娃!像……像您的妹妹!”

  听得侍从的回答,路星河无奈,黎天也算是个小贵族,但这孩子天性痴傻,被家里人厌弃了,才和路星河一道被丢了出来,一路上他倒是无忧无虑,觉得路上的花花草草都美得很,哪里知道路星河此时心中忧思?

  眼看黎天看着外面的佛堂傻笑,路星河只得站起来,理了理衣服上的草屑,朝外堂走去:“随我去看看。”

  及至走到前堂,路星河才知道自己想岔了。

  此时前堂坐在佛案上,手里捏着一颗桃子的哪里是个乞儿,分明是个金尊玉贵的小公子。

  那人年纪不大,不似一般中原小童一样做垂髫之态,乌发一丝不苟的束成发髻,玉冠,发带上缀着玉环,一身纯白泛着蓝色暗纹的道袍,腰带上悬着金环配饰,银丝编织的护腕,足踩玄色红纹的鹿皮靴,就那样双腿交叠坐在佛案之上,一手捻着一只桃儿,蹙眉似有不悦地看过来。

  如此不尊不敬地攀爬在高处的佛案之上,本该是顽童猴儿样的姿态,但那人偏生长了一副雌雄莫辩的好相貌,眉心一点金色龙纹,若隐若现,又因眸色太过澄澈,空渺中带着一种目下无尘的高傲,自高处俯视而来,竟比背后垂目的佛像更像一尊神。

  佛案下的小沙弥看这人如此不端地攀爬在案几上,原是暴跳如雷,但看到这人面容,和眉心的金色龙纹,声音戛然而止,摸着光秃秃的脑壳讷讷道:“你这人,原不是小贼。话说这位道家,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如此荒诞不经来偷佛前贡品?”

  一般道家是不进佛寺的,没想到眼前这个却没丝毫忌讳,穿的是做工精良的道袍,仙气飘飘,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跑到佛寺来拿贡品吃。

  “这桃,我吃不得么?倒是可惜了。”

  坐在佛案上的人回头看了一眼泥塑佛像,将那水灵灵的桃儿端详两眼,擦掉上面的一点灰尘,站起来放到佛像做拈花姿势的掌心。

  “你若如我一样,真有意识,怕是也是想尝尝这鲜桃的味儿的,我尝不得,你便替我尝尝,这桃子一定很甜,多吃两口吧,放坏了就不好了。”

  小沙弥看这小道士如此,急的跳脚:“啊呀,你这个小道士,快下来!佛陀面前,你个道士怎可如此放肆?”

  站在佛案上的那小道士负手而立,有些疑惑地看过来:“我先前也是如他一样,他能在案前,怎的我就不能站在案上?当真奇怪。”

  路星河看他如此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也是哭笑不得,便对他道:“这位小兄弟,佛陀面前不得造次,你若真饿了,不若来我房里用些果品吧。”

  他看这道童气度不凡,身上衣饰都非凡品,显然不是一般人,有意结交,遂主动出言道。

  小道士看了他一眼,神色平静无波,只一撩衣摆,半蹲在佛案上,脑袋一歪,眼尾微微一翘:“你那里当真有吃的,许我吃么,不是像我师父和师弟他们一般哄我学法术?”

  “当真,不哄你。”路星河和他四目相对,对方目色清澈到近乎冷漠,是种他未曾见过的不染尘埃的姿态。

  路星河不知怎的就想起出门时央着自己给她带回些有趣的玩意儿的妹妹,忍不住将一路上替妹妹搜罗的糖果子拿出一包:“许你吃的,这不是就有些蜜饯么?你且尝尝。”

  那少年莞尔,一手撑着案几跳下来,抬手捻起一个腌梅子,丢到嘴里嚼了嚼,虽面色依旧不动,但眼神微炽,又伸手来抓起一把梅子,一口气塞到嘴里,两颊鼓起。

  含着一嘴蜜饯,也难为他依旧吐字清晰:“你这人面相不好,命途碍人碍己,没想到倒是个好人。我今儿得了你的恩惠,应当要报答你的,便替你解了暂时的困厄吧!”

  又听得身后黎天一惊一乍道:“啊!公子,蛇,有蛇,纹路这么鲜艳,是毒蛇唉!差点就掉到您身上啦!”

  路星河尚没从“面相不好,命途碍人碍己”中反应过来,人都有些木木的,就听得黎天如此惊叫,他愣愣地回头看去,果真见背后的木门上钉着一只通身黑红相间的毒蛇。

  毒蛇被一击钉穿三角脑袋,竹签不偏不倚正中蛇脑袋中心,血线正顺着木门缝隙蜿蜒而下。

  不远处,那个小沙弥哆哆嗦嗦道:“你这小道士,先是乱爬佛案偷吃贡品,现在又在寺院里杀生……你……你,你怎么可如此?”

  路星河看着那条还在抽搐的毒蛇,后怕地摸摸脖颈,听得小沙弥这么说,下意识道:“是啊,公子,这里是寺院,在这里杀生总是不好的。”

  小道士看了他一眼,神色没丝毫变化,连音色也是冷冷沉沉,毫无起伏的。

  “那蛇有毒,若是不杀,今夜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被咬死。我虽不讨厌虫蛇,但总归和人更亲近些,便杀了虫蛇来救你们,若是你不愿,想尝尝被蛇咬的滋味,倒也无妨,现在把蛇嘴掰开,用指头碰碰它的尖牙,便能如愿。”

  话音落,路星河便赤红了脸。

  他因在寺院,又多少知道些浮屠教,遂顺着那小沙弥的话说了一句,这小道士这么说话,面无表情,连声音也一板一眼,听到路星河耳中,倒像是讽刺他被人救下还惺惺作态,便嗫嚅道:“这怎么使得……总归得谢谢你……”

  “不用谢,我吃了你的蜜饯,得回报你。有来有往,若你不愿,倒是我的不是,日后还得再找机会报答你。”

  “蜜饯而已,本就是给我妹妹准备的。我这几年怕是看不到妹妹了,赠与你也是顺手而为,兄台不要嫌弃便好。”

  路星河越发捉摸不准这小道士的身份,试探道。

  “看来你果然是觉得我怀了你的好事,我需得补偿一二。”

  郑玄离摆摆手,他初次下山来,尚不通俗世,又在山上随心所欲惯了,自是想到什么便做什么。

  想当年他刚化为人形,因没虫蛇敢咬他,又遇到过被虫蛇咬了痛苦不已的人,他不晓得那人为何那般难受,跑去问那人,还被怒啐了一口,说他站着说话不腰疼,郑玄离也知那人说的对,便找了蛇把手伸到蛇嘴里,尝试一下被蛇咬的滋味。

  然他石块石头,蛇又如何愿意咬石头呢?到头来那毒蛇牙被硌掉了,郑玄离依旧不痛不痒,倒是让师门的师傅和师兄弟们哭笑不得。

  也许眼前这个命途多舛的少年也和当初的自己一样,想试试被蛇咬的滋味,偏生自己又碍了他的时,那倒真是自己的罪过了。

  郑玄离心说,一饭之恩还是要报的,让这人免被蛇妖误事,也算是一桩,是需要弥补的,他便摸出自己画的符,递给路星河道:“这是护身符,若是遇到危险,能用来保命,就当是我的谢礼吧。”

  “这……我且先谢过公子了。”

  路星河看他回赠了两张纸,不明就里,因他惯来温厚,不会拒绝别人,也就好生收起来。

  小道士看着外面的大雨,路星河也跟在后面看了一阵,只觉心情也宁静下来,便出言道:“公子可要在这里休息一下?外面雨大,不若和我一起吃盏茶再离开吧。”

  “不用,这雨停了,有缘再会。”

  小道士举步,朝门外走去。

  “这雨明明未停……”

  方才还是瓢泼大雨,然就在小道士踏出门外之时,大雨骤然停歇,路星河劝阻的话也只说了半截。

  “当真是奇怪,雨真停了!”

  寺院内几人一起看向天空。

  那小沙弥也摸着脑袋咂舌道:“怪事啊!这道士莫不是能呼风唤雨?也是了,他冒雨来的,可怜头发丝儿都没湿一点……坏了,这人莫不是前边道观里那个神子?我该拜上他两拜的呀!”

  说话间,那个小道士就已经消失在了几人视线尽头,他明明走得不快,但一会儿功夫人就不见了。

  小沙弥眼看得错失良机,不由顿足嗟叹。

  路星河收起对方留下的符纸,疑惑道:“何谓神子?”

  “神子啊,可是大有来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