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燕云风月【完结】>第1章 深秋暮雨

  燕云城多暮雨,白日里常是天高气爽、碧空如洗,可一旦黄昏向晚,那曚昽秋日便突兀地被厚沓乌云遮了去,湿风裹挟着凉意,听闷雷、望闪电,大有摧城压野之势。

  “嚯!这什么破天儿!”

  “真奇了,到晚上就下雨,徐导,咱还拍么?”

  “拍不完你他妈担责任?趁着没落雨,赶紧!——怀砚就位!秦公子准备!”

  京华电影片厂内,众人正忙碌着《风影》的拍摄,影壁前站着一位穿着灰色长衫的俊俏青年,样貌标致得如画描摹,眉宇间带了六分温润,四分英气,身姿修长挺拔,颇引人侧目,一打眼儿看去,便知他是这电影中的重要角色了。

  青年刚在摄像机前就位,那雨便像针丝一般斜侵下来,打在戗檐之上,溅出细密水珠,他眼疾手快,连忙抢回面前一台设备,用身体护好,跑回到屋檐下,倒是一点儿没有主演的架子。

  一连好些天了,这雨来得真他娘的憋气!导演徐正阳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指挥着片场人员把设备搬回屋中,众人穿梭在秋雨中,皆是仓皇不已,只那男星秦晟如握着热茶立在檐下,仿佛置身事外,饶有兴致地欣赏着面前秋雨。

  怀砚瞧见他又摆明星架子,倒也已经习惯,只将最后一批道具搬回屋中,走到角落里坐下,脱了身上长衫,用力拧出了一滩水渍。

  “傻小子,有场务呢!你跟着凑什么热闹!”设备都已归位,徐正阳一回头看怀砚被淋得精湿,又是爱、又是怜,扔给他一条干毛巾,“你可仔细着,别受风寒。”

  “没事儿。”怀砚拭着脸上的雨水,“徐导,这几天军政部那边催的紧,还是赶快把厂内的设备转移到西郊新厂去罢。”

  “暂时用不上的设备,我已叫人去转移了,只是此处布景都已搭好,再拆卸下来运走,又要费上许多天,月底就要给公司出样片,来不及的。” 徐正阳抽了两口烟,又觉得心中烦躁不堪,恼怒地将雪茄按进灰缸里去,“咱上头还是文艺部呢!都是直属机关,凭什么矮他们一头,电影厂搁这儿这么多年,说搬就搬,凭什么!”

  众人听着他发牢骚,纷纷默然,其实原因每个人均心里雪亮,文艺部部长何正旭和军政部秘书长陈东近来因为个女子闹得关系不和,两人私下地给对方使绊子是常有的事儿。

  “这些毬兵,不就仗着手上有两杆子屌枪么!”徐正阳憋不住,终于说出了大家都不敢说的话,屋内一阵低笑。

  “徐导,既然下雨拍不了,那我就先回去休息了。”此时秦晟如带了一脸公子哥儿的骄矜自傲神气,踩着光亮的皮鞋走过来。在京华,这位就是大爷中的大爷,只管英俊潇洒,其他的一概不关心。

  “这……好吧,但明日烦请秦公子按时到达片场,毕竟,咱这块地界儿马上要被军政部划去了……这进度……”秦晟如腕儿太大,同时也是片子大卖的保证,徐正阳哪敢得罪。

  “知道。” 秦晟如不耐烦地扔了烟头在地,回身对仆从道:“三儿,走吧。”

  他主仆两人刚举了伞踏进这连绵雨幕,院外便一片嘈杂,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门口已冲进来一群军士。霎时间,片场被官军包围得密不透风,为首之人缓步绕过影壁,一身墨绿色笔挺军服,军帽压得很低,遮住了他深邃眉眼,屋内烛火映得颌下金色领章熠熠生辉,自是气度威严。

  “军……军爷?”徐正阳连忙冒雨冲了出来,把秦晟如挡在身后。

  那军官不语,一旁的副官赵梓熙替他撑着伞,见他没有发话的意思,便对徐正阳笑道:“这市政司请不动徐导演,我们团长只能亲自前来了。怎么着,你们这电影,还没拍完?”

  “还……还差一些镜头。长官,您看咱这电影厂也开了有十余年了,设备服装道具存都放着这儿……再给我们三天时间,一定搬走!”

  周围全是上了膛的长枪,徐正阳方才那点儿牢骚一下子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只能厚着脸皮恳求。

  “这不是陆团长么?”

  军官闻言回身,秦晟如已笑着拨开徐正阳走了上来,“上个月在外交舞会上,我们是见过的嘛!还一块儿喝过酒,您忘了?给兄弟个面子,宽限几天,如何?”

  陆竞云蹙眉转向赵梓熙:“这是?”

  “秦晟如,秦公子,大明星……演过《定三山》的……”赵梓熙悄声提醒。

  “实在不记得了。” 陆竞云扫了秦晟如一眼,只拂了拂披风上的雨水,“走罢。”

  秦晟如脸色一下变得苍白,他头一次在别人面前被驳了面子。徐正阳还想再说什么,被悄悄走到他身后的江怀砚拉住,“徐导,罢了,我们搬走吧。”

  “这……这可如何是好?”徐正阳怅然站在雨中,却惊讶地发现那位军官听到怀砚的话,又已转身回来,犀利如鹰的目光正落在身旁。

  感受到那军官在打量自己,怀砚先是惶惑地低下头去,但他转念一想,自己并未做错什么,为何要对他心生胆怯?于是他又鼓起勇气,启首看向军帽底下的面庞,与那深邃眸光交会的那一刹那,他惊觉心脏无法遏制地狂跳起来,仿佛有一波波海岸晚潮疾涌而至,冲得他周身意识都离却肉体。

  经过漫长的相视,陆竞云终于移开了目光,他沉吟片刻才松了口,“再给你们三天时间。梓熙,到时候你带人接管此处。”

  赵梓熙颇为讶异,他悄声道:“长官,军长那边……”

  陆竞云道:“我去跟他解释。你照办便是。”话毕,他又深深看了江怀砚一眼,转身而去。

  全片场的人都呆立在雨中,秦晟如讶异地拍了怀砚一把,“你认识他?”

  “我不认识……”怀砚从方才的冲荡中回过神来,诚实地回答。

  “今天多亏了秦公子在场,这陆团长才能给面子嘛!”徐正阳知道隔着雨幕,屋内的人并没有听清他们之间的谈话,他移花接木极有一套,冲众人喊道:“还不快给秦公子道谢!”

  奉承声此起彼伏响起,秦晟如冷笑着看看怀砚,不再言语,只转头走回到檐下。

  此时秋雨暂歇,暮色霞光洒映院中,扫尽阴霾,一如众人云开日明的心情,徐正阳振臂一挥,兴奋道:“继续开工!”

  大家也受到了鼓舞,加快进度,片场收工时,已近亥时。怀砚的戏份拍完了,也深觉轻松,他换了身干爽旧衣,慢慢向家中走去,胡同中新设了电灯,昏黄光线散漫落在他肩头,在地面投下孤寂的影子。

  拐进自家小巷的时候,他与黑暗中莽莽撞撞跑来的人碰在一块儿,那人生的五大三粗,有几分牛力气,短褂上挂着几个补丁,一看便知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呦,江少收工了?”

  “二毛?这么晚了,你做甚么去?”

  二毛咧嘴一笑,手上举起几张毛票,“今天生意好,赚了些钱。爷上芍药胡同转转。”

  “你有这闲钱,倒不如给小兵他娘抓药。” 怀砚摇头叹道:“那种地方还是少去为好。”

  “说实在的,小兵他娘那病治不好的,抓再多药也没用。”二毛望着怀砚好奇道:“哎,你们读书人,都不馋女人的么?我要生成你这模样,我他妈就在翠香楼住下,量那些个姑娘也舍不得赶我!”

  怀砚脸红了,笑着摇摇头,转身拐进一个狭小的院落,这是几家人合住的四合院,锅碗瓢盆、柴火煤球乱糟糟地堆在地上,雨水未干,更显得这仄逼空间里泥泞不堪。

  厢房中燃着幽幽烛火,令人揪心的咳嗽声频频传出,怀砚轻敲房门,小兵把他迎进来,“砚哥。”

  “今日发了一些片酬,你拿去给你娘抓药吧。应该够半个来月的。” 怀砚见那老太太已半入梦乡,压低了声音。

  “砚哥……”小兵推脱,“怎好老用你的钱……”

  怀砚笑了笑,“在电影厂之后,顿顿管饭,我孤身一人,倒用不着什么。”

  “我娘今天还说呢,砚哥儿的钱,不能再要了,人家还要攒钱娶媳妇,或者谋个体面职位……”

  “我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晓,何以为家?”怀砚笑道,“这些天我在电影厂也算可以糊口,等这部电影上了,兴许还能再赚一笔。拿着罢。”

  小兵眼眶湿润起来,他紧紧攥住手中银元,“砚哥,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

  “都是朋友,说这些做甚……行了,早些歇息吧。”怀砚拍拍他肩膀,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点燃了案上油灯,温暖黄光登时充盈了这间破屋,南面墙上有一幅顿挫险急、大斧劈皴的《华山凌日图》,屋西立着个满当当的书架,品类倒是繁杂,子经典籍、怪神小说应有尽有,都是怀砚从旧书摊上便宜收来的。

  窗前案几上旧墨干涸,怀砚已很久都未作画,也不舍得买上等颜料。他走到圆凳旁坐下,扯出一张报纸翻着,却怎么也看不进心里去,他索性拿起手旁一块薄薄的碳片来随意在报纸上勾勒着,待停手凝神一看,自己画得竟是个军人的笔挺轮廓。

  *

  七团团长章鹏元的车也停在对面的院外,他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一身革履西装,一看便是要去会姑娘,春风得意地冲这边吹了个口哨,“陆兄,走啊?喝花酒去?”

  “太晚了,不去。” 陆竞云习惯性地正正军帽,往院子里头走。

  章鹏元笑道:“你脐下三寸那东西,白长那么大,也不知道给谁留着呢,再不用,就生锈了!”

  周遭兵士听得此般荤话,心里暗暗憋笑,却没有人敢动一丝神情,陆竞云的硬净孤冷在整个辰安军中都是出了名的,带兵又极严厉,眼里一颗沙子容不得,谁敢惹他?

  陆竞云被章鹏元调侃惯了,也不理会,迈了两步又回身道:“明日开会有警政司和督查处的人,你可别浪荡太晚。”

  “放心!”章鹏元摆摆手,坐到车里去。

  赵梓熙一直把陆竞云送到别墅门口,“长官,今儿个还有其他事吗?”

  “你先进来。”陆竞云示意他跟上。

  赵梓熙迈进屋里,又不禁暗自慨叹暴殄天物——团长级别的房子,临海子的双层洋楼,几百平加门口小院儿,搁谁不得好好拾掇拾掇?结果自陆竞云这套房子分下来,住了几个月还跟新房一样,四面墙壁空空,茶几上一套茶具,一只绿罩电灯,半点儿多余事物没有,简朴得像军队宿舍。他也没佣人,一日三餐除了应酬全在食堂。赵梓熙又偷着望半掩着门的卧室扫了一眼,楼下这张双人床陆竞云只睡一半,军绿色的被子叠的似豆腐块儿一样。

  这个没情趣的铁人,这大房子给我住多好呢。赵梓熙轻叹口气,又觉嘴痒,从怀里掏出包三炮台来,提出一根礼节性地给团长递过去,“团长,您请。”

  这完全是做样子,因为除了作战时陆竞云偶尔会抽上两根,私底下是不碰烟的,赵梓熙都预备着等他一摇头便抽回手来,结果陆竞云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捻起一根放在口中。

  “呦!长官今儿好兴致。”赵梓熙忙凑上前去给他点火,陆竞云浅浅吸了一口,烟头上的火星消暗又复明,他摘下军帽放在桌上,烟雾中的神情显出些少见的迷柔,“你去帮我查一个人。不是公事,你闲时在底下办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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