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车副座上的男人指尖拈着白色的眼镜布,正在慢慢擦拭手中的金丝眼镜。

  郑其与钻进后座,有些拘谨地擦掉手上的雨,怕不小心弄脏了座位上的真皮坐垫。

  车里没有开灯,只有车窗外透出来朦胧迷离的光,男人背光,脸部线条剪影在其中显得格外利落。

  他将眼镜收好放在一个棕色木盒里,微微侧脸问道:“怎么样?”

  是成熟充满磁性的声音。

  郑其与忙不迭地点头道:“当然,您预料的准,果然易宁没有跟冉以竟讲,您是不知道,他听到这事儿的时候有多惊讶!”

  男人平淡地嗯了一声,又问道:“接下来呢?”

  郑其与一噎,想起被冉以竟打趴在地上的情形,他撇着嘴挠了挠耳朵,组织了好几次语言,都讪讪地憋了回去,直到前座的人得不到回复回头看他时,他才一脸不情愿地说道:“我试过他了,他看起来还蛮在意易宁的,好像没有被那件事影响到。”

  说完这话,他搓着手,紧张地看着前座的人。

  黑色的剪影没有了动静,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短暂的空白之后,他才接着说道:“过几天钱会打你账上,不要让我在别处听见这件事情。”

  说完,他推开车门,撑伞迅速消失在大雨里。

  男人也没管他,只是拿起木盒,弯曲手指轻轻敲打了一下,动作轻柔,像是在与谁玩闹时,轻轻敲打额头表示怜爱。

  半晌,他低下头看着木盒,有些奇怪地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他会不在意呢?”

  车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车玻璃上的水珠也渐渐满了,易宁靠在座椅上,睡意昏沉。

  迷迷糊糊间外界的声音消失,他感觉自己猛地下坠,坠进海里,而自己身处的这辆车也一起浸入了深海。

  他慌乱开口,声音嘶哑:“冉以竟,我们在哪?”

  正专注盯着红灯秒数的丁梧奇怪地回头看他:“什么?”

  不看没事,这一看把丁梧也惊到了,易宁双眼轻阖,满脸潮红,一副异常虚弱的样子。

  “你这是怎么了?”绿灯亮了,丁梧连忙开到路旁停下,他探身过去,轻轻摇了摇易宁:“醒醒易宁,你难受不难受啊?”

  易宁嘴唇苍白,艰难地点点头。

  丁梧伸手覆在他额上:“好烫,你这是发烧了。”

  他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易宁的衣服与早晨离开的不同,已经是深秋时节,他还穿着一身黑色薄款风衣。

  “你怎么只穿了一件风衣?早晨的大衣呢?”丁梧问道。

  易宁有些畏光地遮住自己的眼睛,断断续续地回答道:“上午拿着咖啡,脚不方便,不小心洒在衣服上了。”

  丁梧无奈道:“所以你就穿这件衣服,怎么不让秘书回家再给你拿一件?”

  易宁没有吭声,他的工作一忙起来,这件事情就完全被忘在了脑后。丁梧见他不答,叹了口气,赶忙重新启动车子:“我带你去医院。”

  一听到“去医院”这三个字,易宁连忙抬手抓住丁梧的小臂,拒绝道:“不去医院,我不喜欢医院。”

  刚刚不是才从医院离开,为什么现在又不肯去医院了?丁梧疑惑地想。

  易宁的手心因为发烧也开始滚烫起来,丁梧感受到那份炙热的温度,摇着头将他的手给放了回去:“不行,你烧的度数应该不低,去医院还是更安全。”

  他点进导航,找到附近的医院便要开车过去,可易宁还是执着地搭上丁梧握着方向盘的手,再一次拒绝道:“不要。”

  他的手没有力气,虚虚地盖在丁梧冰凉的手上,像是鸟的温热羽毛落在柔软的雪层。

  易宁此时浑身发热,全身上下烫得不行,因此格外贪恋手心处传来的舒适凉意,他下意识收收手指,新葱似的指尖轻轻挠过丁梧弯起凸出的手指骨。

  丁梧皱眉,他的下颌线绷紧,侧脸看了一眼脑子有点蒙的易宁。

  他这一眼很是冷淡,这种冷冰冰的眼神让易宁清醒了一瞬,他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从丁梧的手上收回手,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不知是不是因为生病,他的情绪也变得容易波动起来,突然就因为丁梧这一眼而生出海般酸涩的委屈,他摘了眼镜,扭头背对丁梧,用抗拒的姿势来向外界表达自己不满的情绪。

  我不想去医院,刚才也不是故意摸丁梧。他难受地想。

  雨势渐重,雨滴在车窗上蜿蜒于下,扭折出凸凹不平的诡异痕迹,易宁觉得自己像被封闭在座椅上,那些雨迹就是他身上裂开的伤痕。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叹息。

  谁在叹息,为什么要叹息,易宁已经混乱到无法思考时,一只泛着凉意的手抚上了易宁滚烫的额头。

  些许粗糙的指腹蹭过易宁脆弱的眼皮,易宁猛地一颤,听见那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别生气了,不去医院,我带你回家。”

  “现在有没有感觉舒服一点?”丁梧问道。

  易宁的眼睛被他捂在手下,他看不见那些伤痕与刺眼的灯光,只能于模糊的黑暗中扑簌眨眼。

  怎么才过了一会儿,鼻尖的酸涩就到了眼里呢?

  手心里有纤长的鸦羽在轻轻扇动,丁梧觉得很痒,但他没有立即收回手,而是又覆了一会儿。

  等到手中的睫毛不再颤动,他把车内的有些晃眼的灯关住,将自己身上的大衣盖在已经睡着的易宁身上。

  他启动车子,迅速驶进了夜色深处。

  易宁的头很痛,他闭着眼睛,忍受着不止头部传来的剧痛。

  恍惚间,他又想起郑其与在病房里骂的那些话,它们像郑其与冲他扔的石头,砸进他心里,砸出痛的水花,以及无止境绵延的阵痛涟漪。

  在他还懵懵懂懂,不知痛是什么的时候,痛就已经自行到来了。

  郑其与爱易沅,爱她给他带来的富裕生活,但这和他讨厌易宁并不冲突,他可以在白天说自己不在意,在易沅面前装作大度理解的模样,他也可以毫不留情的对一个不知世事的小孩子说出你是个贱种。

  他恨易宁,甚至说服易沅让他带易宁去看病,实则是领着他去了隔壁市的医院,将他独自丢在那里,走失最好。

  易宁觉得痛跟早上出太阳,夜晚有星星出自同样的原因,因为郑其与说他是个没有爹的贱种,他说易宁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他的存在就是在给别人添堵。

  或许郑其与说的是对的。

  从那之后,他便收起了一切小孩子会做的行为,撒娇、哭泣、争宠,他只知道自己乖一点才会得到别人的喜爱,冷着脸像个小大人,郑其与才不会骂他是个长得好看的勾引人的贱种。

  从童年开始他记住的是黑暗。

  世界没入模糊的黑暗,忧郁和无法挣脱的凉意。

  谁来救救他?

  恍惚间,他又看见有人向他伸出手。

  他们在雨里,雨下的很大,他看不清那人的模样,但他觉得他可以跟他走,于是他把自己的手放在那人手心里,他拽着他,开始在雨里狂奔。

  后面传来嘈杂的喊骂声,无一例外都是冲着他们来的。

  可他并不觉得害怕,他看着那人的背影,莫名心安。

  追他们的人变得更多,雨声、喊声、脚步声.......那人似乎也开始感觉到了疲惫,他握紧易宁的手,侧身躲进了旁边的胡同里。

  他们在胡同里窜来窜去,倾盆大雨将他们的全身淋湿,他们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那人抱着易宁,避在某户人家门口的放的大垃圾桶后面。

  易宁钻在那人怀里,想抬头看清楚那人的样貌,但雨滴像豆子,砸得他眼睫乱晃,眼中生涩,像积满了摔碎的玻璃渣,到最后他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自己的泪水了。

  可不行,他只记住了那人怀抱的温度,以及他鼻梁上那颗晃眼的红痣,他想要看到更多。

  但他受不了了,闭眼向黑暗投降,将正在滑下雨滴的脸庞靠在那人清瘦但踏实的肩膀上。

  在模糊的黑暗中,他听见雨落在旁边的空垃圾箱里,砰砰作响。而且他知道,不止箱子里传来这样的声音。

  他的心里,他正在跳动的胸膛,他一无所有万物寂灭的世界里,有春天在怦怦作响。

  他本想在这个秋天就离开的,可现在有人送了他一个猝不及防的春天,热烈、盛大、灿烂的春天。

  那我还是留到春天吧。易宁想。

  最后那人走了。

  挥了挥手,说了句不用谢。

  留给了易宁转瞬即逝的温度,一颗玫瑰颜色的红痣,以及再也忘不了的像秋天一样的名字。

  确实忘不了,因为那人用了最深刻的方式,在他灰暗的过去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绚烂一笔。

  但易宁感觉很痛苦,他并不是很愿意回想起那个人,所以他睁开眼睛想要结束这个梦。

  可为什么,明明醒来了,那颗红痣又出现在他眼前呢?

  他伸出手,去触碰那颗红痣。

  丁梧将湿毛巾敷在易宁额头上,又把易宁刚刚在睡梦中挣开的被子掖好。

  他坐在床边盯了他一会儿,确认易宁是真的睡熟不会再动之后,起身去了卫生间。

  他站在洗漱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是冉以竟的脸庞。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熟悉别人用冉以竟称呼他,也习惯披着冉以竟的外貌,用丁梧的方式做事。

  他本以为,丁梧活过的痕迹,关于他的一切,都不会再有人记起。

  但现在,好像不是这样的。

  他望着镜子里的丁梧,轻轻伸手去触碰自己的鼻梁。

  那里有一颗红痣,玫瑰色的红痣。

  那也是易宁刚刚触碰的地方。

  他记得,才重生时,冉以竟这里是光滑白皙的。

  他细细地摸了摸。感到陌生又熟悉。

  因为已经死去的丁梧,在这里,也有一颗小小的玫瑰色红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