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岛敦下意识炸了一下毛,护着泉镜花躲远两步。可这次,芥川龙之介的注意力居然没放在他的身上。刚刚那句话更像是开场白,此刻,青年的目光紧紧盯着红药,神情是一贯带着杀意的严肃:“在下希望向您挑战,红药小姐。”

  中岛敦差点一个平地摔。

  红药听见这话,也差点呛着。她把勺子往刨冰里一插,冲不远处欲言又止的芥川银微微摇头。

  “我能问一下原因吗,芥川君?”

  她跟芥川龙之介不如跟中岛敦熟,也不大摸得着他的套路,确实不知道为什么好端端地,这个勉强算得上后辈的青年就直直冲她来了。

  泉镜花和中岛敦悄悄停下脚步。

  实不相瞒,他们也有点好奇。按理说,红药对芥川勉强有半师之谊。老师验收学生的成果,学生向老师挑战,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不论是泉镜花还是芥川银都被红药提着刀开过小灶。

  只是芥川龙之介的口气,不像对着老师,倒像对着仇人。

  芥川龙之介倒是实话实说。

  青年的目光在红药与太宰治之间逡巡,几轮过后,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漏洞百出又奇迹般地自圆其说的逻辑,红药居然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

  芥川龙之介话音未落,太宰治的神情已经彻底阴沉下来:“芥川君,不要做多余的事。何况,就算再给你二十个二十年,你也不会是小姐的对手。”

  芥川龙之介不服气地反驳:“在下绝不——”

  “喂喂,你小子还真是傲慢啊。当着我的面挑衅我的主人,这我可不能当做没看到。”和泉守兼定从桌子后面绕到两人之间,“在那之前,我先把你打趴下如何?”

  芥川龙之介不言,只是紧紧盯着红药。和泉守斜过身子也看着红药,红药干脆把刨冰往太宰治手里一塞,把人赶到路边。

  “虽然我很想告诉你,首领并不一定需要会打架,不过……”

  她冲和泉守兼定伸出手。

  “好好用啊,别堕了我的威风。”和泉守兼定啧道。红药一把抓住凌空飞来的打刀,横在手心掂了掂。

  芥川龙之介杀人杀习惯了,并不讲手合的那一套礼仪,罗生门不打招呼就冲了过来。红药刀都没拔,横鞘挡下这一击,又闪身躲过绕后偷袭的黑兽,直直向他冲去。

  “好快!”中岛敦小声惊叹。不论是老虎还是罗生门,都是以速度见长的异能力。就算这样,罗生门回援的速度也及不上红药离弦之箭般的速度。

  但罗生门的优势就是灵活。空间断绝这样的手段是不能用在与红药的对决上的,一旦转为守势,体力体术都处于下风的他将再无翻盘的可能。见不及回转,芥川龙之介的衣摆飞速绞成另一只黑兽,向着红药迎面咬来。

  “判断不错。”红药称赞一声,而后红鞘的打刀虚晃一枪,堪堪擦过黑兽的血盆大口,绕向芥川龙之介侧翼。

  芥川显然深谙己方近身劣势,早有防备,黑兽这次及时转向咬向红药持刀的手,孰料这回依然是假动作,红药另一只手飞速拔刀,白光闪过,黑兽应声而散。

  雪亮的打刀也横在了他颈间。

  就这么……输了?

  芥川龙之介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红药收刀入鞘。她反用打刀,抵着他脖子的是刀背——不然现在,世界上可能已经没有芥川龙之介这个人了。

  但这带给他的是更深的屈辱。

  即使随随便便地拿过不习惯的刀,即使别扭地用着刀背,她也能轻松将自己斩落。四年前如此,四年后亦是如此。

  这四年、这四年,难道他就——

  红药转身,将打刀抛还给和泉守。罗生门被主人的不甘驱使着,望着她的背影跃跃欲试。

  “输了就是输了,不要继续丢人。”

  黑兽消散在太宰治掌下,红药回过身,好像没看到芥川龙之介偷袭似的,平平常常地瞥他一眼:“进步不小。现在遇上纪德,你和银说不定能赢。”

  芥川龙之介神情微滞,旋即露出某种近乎被羞辱的恼怒。红药理解他的心情,认认真真提出挑战,被挑战对象却全没当一回事,这对这个心高气傲的青年大概是比当面侮辱更大的打击。

  太宰治似乎想说什么,红药一个眼神止住他:“你的体能太差,知道偷袭是好事。但偷袭也要讲策略,逞凶斗狠是赢不久的。”

  芥川龙之介咬着牙没有说话,红药知道她说再多他也听不进去,远远地看了芥川银一眼。

  芥川银立刻会意,上前拉开芥川龙之介:“红药小姐放心,我来跟哥哥聊聊。”

  芥川银深知芥川龙之介的倔强,因此换了个方向,委婉地试探:“我知道哥哥一向看中岛君不顺眼,但红药小姐与太宰先生的关系,跟哥哥或者中岛君与太宰先生的关系都有所不同……”

  “在下明白。”大约因为能触及他雷区的人不在面前,芥川龙之介已然恢复冷静,“她对于那个人,怀有着世间最具排他性的情感。”

  你这不是知道吗?

  “既然哥哥明白他们是什么关系,那么也该知道这样的行为会惹太宰先生……”

  “但太宰先生绝不可能对她亦怀有相同的情感。”

  芥川银劝说的话卡在了半路。

  “那个男人,是曾一度被称为‘港口Mafia恐惧化身’的人,即使当时在贫民窟底层的我们,仍闻‘黑色幽灵’之恶名而色变。”芥川龙之介垂着眼睛,语气中带着几乎狂热的仰慕,“那个男人——太宰先生——他怎么可能被这样软弱的感情牵绊住——”

  “哥哥!”芥川银不高兴地打断他。

  “哥哥不是说过我变了很多吗,在我看来,哥哥你也变了很多,横滨也变了很多。四年连一座城市都可以改变,为什么哥哥还以为你追随的那个人还是从前的样子呢?”

  这话再正确不过。任谁来看,都要说如今的太宰与那个一身黑衣的少年干部简直是两个人,即使不去谈那些触及灵魂的话题,现如今太宰治的行事方式也已经与当初的Mafia作风截然不同了。

  连她都能看出来的事情,一直执着地注视着太宰先生的哥哥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不可能。”

  银简直不知该震惊还是气恼他这份执拗。

  “我不管哥哥你把他当做神明还是恶魔,四年,就算是石雕都要在风吹日晒里变样了——他是有血有肉的人类,当然会变。”

  她盯着芥川龙之介的脸颊——芥川龙之介咬得死紧的牙关使得他脸颊的肌肉绷起了一个奇怪的鼓包。

  “哥哥根本是在嘴硬。”她定论,“作为港口Mafia的游击队长,哥哥绝对不是个迟钝的人。既然这么想要获得太宰先生的认可,哥哥也该睁开眼睛看看他现在做着什么事情吧?一味追逐那个想象出来的幻影是没有用的,你——”

  芥川银的声音戛然而止。

  芥川龙之介深深低着头,眼睛死死瞪着自己的脚尖,双臂直直垂着,仿佛将全身力气都集中在了紧握的双拳上,以至于整个人都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

  他在极力克制自己。以他在涉及到太宰治的事情上丝毫不容忤逆的性格,如果自己不是他血肉相连的妹妹,现在罗生门说不定已经暴怒地扑上来了。

  但越是这样,芥川银越要说。她放低了声音,却丝毫掩盖不住话中的尖锐:“从始至终,哥哥都只是像一个拼命引起师长注意的小孩子而已。这样怎么可能被重视呢?”

  “在下——”

  芥川龙之介终于对上了芥川银的眼睛,却在下一秒狼狈地别开眼。

  “在下并非不知事的孩童,既然能让一城的黑夜在港口Mafia的恐惧中战栗,便不可能怀有这幼稚的思维。”他同样低低地回答,“但那个人是不同的。他是在下的老师,在下的意志全出于他的传授,亦是追随者他的脚步,才成为如今人们对港口黑手党恐惧的代名词。”

  “但太宰先生现在……”

  芥川银没说完,芥川龙之介却听懂了下半句。

  但太宰治已经离开了港口黑手党。他将少年时代建立的无数人一辈子都望而不可即的成就抛个精光,同样被弃如敝屣的还有他这个弟子。

  “侦探社和你的组织,收留太宰先生,从来都是个错误。在下明白,他有朝一日总会回到港口黑手党的黑暗中来。”芥川龙之介的神情渐渐激动起来,“那个人的黑色烙在骨子里,他正是以这样的铁则教育在下……”

  芥川银听着他渐渐上扬的语调,赶紧安抚:“哥哥,你先不要激动……”

  “银!”

  芥川银无声一叹,闭上了嘴。

  “无论如何,在下都必然会等到他回来的那一天,那时,他会以最庄重的态度承认在下——承认在下才是他最出色的弟子与属下。四年前,他赋予在下以港口黑手党干部直属的身份时,同时赋予在下的生的意义。”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从四年前起,在下就发誓会有这样一天。”

  芥川银静静看着芥川龙之介。她知道兄长没有说出口的如果。

  如果,连这最后一个目标也失去了……那么,在老师的命令下将自己锻铸成港口Mafia利刃的恶犬,所做的一切又与笑话何异?

  此刻,已经走远的红药也正冲太宰治小声抱怨:“好歹是你的弟子,你多少看顾一些啊。”

  “芥川君?他不已经是港口Mafia凶名赫赫的黑色祸犬了吗,跟本不需要额外照顾啦。”

  红药无奈地叹口气:“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虽然锻炼学生的能力很重要,但心理健康也很重要啊!

  不过,不管当时还是现在,要求太宰治顾忌这个,总归还是强人所难了。红药确实思考过芥川龙之介的问题,那时站在小银的立场上,对这个年轻人虽有不满,却总能转圜。然而现在面对着太宰治与芥川龙之介这对师徒,她赫然发现这两者之间的矛盾更为棘手。

  从道义上讲,太宰治当然理亏。可事实就是,谁也无法勉强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哪怕早慧——巨细靡遗地教育引导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而在如今,芥川龙之介已然成为了港口黑手党极恶的代名词,太宰治在看到他,难免会想到当初的自己。

  当初的那个少年同样活成了港口Mafia的代名词,无论怀揣着怎样的心思,他确实将自己的一切交托给了横滨的无边黑夜。

  然后黑夜狠狠背叛了他。

  他把自己最年少轻狂的时光,活成了一场荒诞派的笑话。这时他再回头看这个一手培养的弟子,又会是什么滋味呢?

  出于理智,她知道芥川龙之介的心结越早解开越好;但出于令她自惭的私心,红药并不想逼迫身边的青年面对这些。

  ……去找银聊聊吧。她暗下决定。

  就算芥川龙之介对太宰治的执着远超一切,也可以——至少在太宰治下定决心之前,暂时——也可以找到别的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尽力了,ooc之处先跟芥芥道歉

  一直觉得文野最难把握的不是宰也不是陀,是芥川

  别看他出场少,但他的人物小传是这篇文里这么多人最长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