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塞壬会唱歌,也不会比这无声的注视更摄人心魄了。太宰治乞求此刻发生些让他们都始料未及的变故——什么都行,哪怕魔人忽然决定发动偷袭呢。

  然而,他超凡的大脑告诉他今夜安宁,什么也不会发生,所以他只能认命地面对红药的注目。

  “我……我不知道,小姐。”太宰治干涩地回答。这个答案一出,他就心虚地避过了红药的眼睛。

  这是实话,也是谎话。太宰治当然明白这飞醋到底是因为什么,但更深层的原因却令他迷茫。硬要说,那当然是喜欢——或者说,爱意——但不止这样。

  所以他不太敢看红药的眼睛——他怕她把这当成全然的谎话,更怕她把这当成彻底的实话。爱人的信任与怀疑,对太宰治而言是等重的恐惧。

  红药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等着他组织语言。情知这个答案并不令人满意,太宰治不得不再次试图组织语言:“我很想告诉你,小姐,但是……”

  好了,她明白了。

  红药眨眨眼,忽然抬起手,捂住了太宰治的眼睛。

  太宰治微微僵硬了一下。

  限制视野是审讯时常用的手段,人是视觉性动物,绝大多数人都依赖眼睛了解世界。失去视线后人本能的恐慌,是审讯人员极佳的突破口。而且,视野上的不公平也是一种相当好用的心理压制,在慌乱和威压下,被审讯的一方心理防线会不自觉地遭到削弱——这些道理,没有谁比太宰治更加明白了。

  明白是一回事,克服又是另一回事。更何况在眼睛被捂住的同时,红药还说了这么一句话。

  “没关系,既然我敢问出来,就已经做好了听到任何答案的准备。”

  仿佛只要是被几次三番逼问出的答案,他就不必为其中隐含的恶意负责一样。

  这想法实在很没道理,太宰治自己也知道。因此他心虚地抿了抿唇,只是才做完这个动作,他就心知不好。

  ……视黑暗果然会降低人的警惕心。

  与此同时,他听到了红药轻轻的笑声。这让太宰治难得生出一点近似于“恼羞成怒”的情绪。只是红药没让他为这小小失态懊丧太久,率先开口:“既然太宰不说,我来猜猜看,你该不介意吧?”

  哪怕他介意得要死,现在也当然不能说介意。更何况,红药的提议也让太宰治稍微松了口气——有些话,即使彼此心知肚明,不必自己说出来当然是更好的。

  得到默许,红药果然没给他留一点面子,单刀直入:“你在嫉妒吗……不,你在愤愤不平?因为我把你与本丸的大家放在同一个位置上,而正常来说,恋人在彼此心中都会占据一个特殊位置?你觉得不公平,对吗,太宰?”

  ……默认了。

  审神者的职业毕竟特殊嘛,太宰治又是对情感的重量非常敏锐的人,所以遇到这种情况倒也正常。她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得知这个原因,居然还暗自松了口气。

  ……等等。

  太宰会为两人情感地位的不对等而暗自生气,不就是说,她已经在他心中占据了无可比拟的优势地位了吗?

  红药的脸颊莫名地有些发烫,好在太宰治的眼睛还被她捂着,看不到她难得一见的窘迫。

  只是再说话时,她的口吻仍不自觉地放得更轻:“那之后呢?太宰君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我没什么要说的。”沉默良久,太宰治才回答,“我没什么要说的,小姐的话就是我的想法。在小姐看来,这种想法想必相当卑劣,我没有与你四年的共同经历,甚至连小姐曾经经历过什么都不知道,却要求你向我报以更深的感情——要说不公平,是我对小姐不公平才对。”

  他停了一会儿,没听到红药的答复,又继续说道:“虽然明知道这个道理……”

  黑暗中,他无声苦笑了一下:“但我依然会不可遏制地对小姐对其他任何人的重视感到嫉妒……这种情感,本来也不可能坦坦荡荡告诉你吧?”

  红药没说话。

  她不是不想回应,她是已经听愣了。

  不是,这是多么难以解决的问题吗?

  没有共同经历过去就共同创造未来,对彼此不够了解就多加关注——这是什么很难做到的事情吗?

  “这种事没什么公平不公平的,我喜欢你,我乐意,仅此而已。”虽然她知道太宰治肯定想要的不是这个答案,但目前还没琢磨明白太宰治思路的红药,只能先给他吃颗老套的定心丸。

  果然,说了这句话,太宰治的脸色并没有放松多少。太明显了——因为什么都看不到,所以太宰治大概也忘了房间里还开着灯,他的表情变化,红药看得清清楚楚。此刻他的双唇已经紧紧绷成了一条线,因为用力,显得有些苍白。

  红药悄悄瞥开眼睛。

  “再怎么说,这种事也该你来指责我吧?”她轻声嘀咕。

  太宰治愕然:“小姐?”

  “我是说……”红药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交往请求是我提出的,刚确定关系就忽视了你、让你感到不安也是我的不对,这种事情你就算跟我吵一架也是正常的,完全没必要自责……”

  说着说着,红药心虚起来:“总之是我的错……”

  太宰治反而轻笑了一声。

  “果然是小姐会有的回答啊。”他说,“没关系,我明白的。”

  他明白什么?当然是明白红药这样做的用意。为其它世界去掉“书”的影响这件事,其实一点都不着急。红药之所以这么迫切地想解决它,归根到底还是有顾虑他的心情这一份原因在。

  她知道自己一点都不喜欢其它的太宰治;也知道织田作的事情对他而言同样是解不开的心结;更知道一旦本世界安定下来,他很难忍住不插手其它世界的事情——所以她选择速战速决,在他腾出时间前先一步掐灭所有危机。

  但是……

  “就算这样,也想让小姐更关注我一点啊……”心思被说破,太宰治反而无所顾忌了起来,可怜巴巴地一撇嘴。红药心虚地松开手,刚想说什么,就被太宰治堵了回去:“小姐一定又要说人之常情吧……没关系。”

  他还不太适应骤强的光线,眯着眼睛冲红药笑,看起来是与他性格不符的无辜。

  “毕竟是我答应了小姐啊……”他说,“关于这点,我也会做好觉悟的。”

  红药:……

  红药:“把你的觉悟收起来。”

  “诶?”

  “诶什么诶,觉悟这种词用在这里可太委屈了。”红药忽然逼近到他面前,“你看着我的眼睛,然后说——‘我太宰治在接下来的计划中,已经避免了所有可预见的受伤情况,并愿意在计划出现意外时,以自己的性命为重,尽最大努力避免自己可能出现的一切险情’。”

  她在太宰治躲躲闪闪的视线中退回原位,抱臂冷哼了一声:“说完我就信你。”

  太宰治:……

  她还知道如果现在不打消他的想法,等她回来就能见到一个奄奄一息的男朋友。

  ……多半还是因为各种原因,灵力无法立刻疗愈的那种。

  “我们相处的时间还有很多,也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相互了解、培养感情。出现问题及时沟通才是解决它的最好方法,”红药正色,“总之,苦肉计不解决任何问题,除非……”

  红药本来只是习惯性地一说,只是这个转折词才出口,她忽然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若有所思地看着太宰治:“除非你还有别的、更重要的问题没说,对不对?”

  不用问,见太宰治沉默,红药就知道她又猜对了。

  这家伙,还真是……

  “既然如此,我继续猜猜看吧。我可没你那么聪明,猜错了不许笑我。”

  太宰治没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鸢色的眸子里闪着她也看不懂的神采。

  这是想让她猜出来呢,还是不想让她猜出来呢?

  “各有一半吧。”红药想了想,说。

  迎着太宰治疑惑的目光,她解释:“我本来以为,你是不想让我猜出来的。毕竟这算很隐私的事情了……不过又一想,大概就是因为隐私,你才想让我猜出来?所以你希望我猜对和猜错的心情,各占一半。”

  猜对了,说明红药足够了解太宰治这个人,这样的前提下建立的感情无疑更加稳固,可同样,对太宰治这种人来说,被看穿的感觉应该很不好;猜错了,太宰治的自我防卫机制大概可以送一口气,至于心理上的失望,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以此类推,好像这个谜题也不是非常难解。红药觑着太宰治被猜中了心思般的躲闪神色,若有所悟:“你在害怕什么,太宰?所以……你知道仅仅是恋人之间的占有欲是不会让我生气的,所以故意让我看出这点来,好遮掩其它事情,对吗?”

  “我并不是非得知道,太宰,”见太宰治隐隐有奓毛的前兆,红药提醒他,“但我总有一天得知道。”

  只要他们还是情侣,只要他们还想拥有彼此的未来,那么迟早有一天,红药要触及太宰治的核心。

  与其等到无可挽回的那一天再对彼此摊牌,不如把一切问题解决在最开始。

  这个理由至少部分地说服了太宰治,他一反方才的躲闪,主动贴近红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只手甚至绕到了红药后颈——就像在反过来防止她逃跑一样。

  “小姐,你不害怕吗?”他问,“你说的对,我的确深深地嫉妒那些人与你的羁绊……让你专心致志看着的人有我一个就够了——我能这么想,也能这么做。你不害怕吗?”

  红药抬起手,轻轻在他手背上拍了一记:“少来。你以为我是被吓大的?”

  诚然,太宰治的威胁比大多数人都有力得多。别人或许只是要面子的漂亮话,他是真有这个实力做到。

  但是:“有能力又不代表你会那么做。”

  “小姐还真信任我啊。”太宰治轻飘飘地说,“如果我真的打算这么干呢?你知道,我从前可是十恶不赦的黑手党啊,何况,虽然值得称道的地方不多,但以我的头脑,将小姐改造成一心一意只能看到我的样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哦。”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嘛。红药不以为意地想。她是一点都不觉得太宰治会蠢到做这种事。

  而且……

  “你不会的,”红药说,“不是什么我对你的信任——那种原因说服不了你吧?是你生存的本能在阻止你。”

  “你从我这里博取关注、比较我心中你与本丸里大家的重要性,归根结底,是想让我将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在你身上吧。可你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之所以成长成现在的样子、之所以在不确定回馈时就敢向你付出情感,正是因为本丸的各位给了我充足的爱,教会了我如何去爱一个人。”

  她越说越笃定:“你既想独占我的情感,又害怕我离开了本丸,自己也会变成无源之水,我们的关系也会因此走向终途。”

  “归根结底,”红药轻轻笑了起来,说出的话却依然一针见血,“只有正向的情感才会获得正向的回馈,但你,没有以同等的方式爱我的底气。”

  仲夏夜里,迎着红药了然的目光,太宰治狠狠打了个哆嗦。

  “看来我猜对了。”红药不怎么意外地说。这就是太宰治啊,他的性格、他的经历都注定了他的爱情——不,那甚至不是能称为纯粹的“爱情”的东西——发酵在深渊与淤泥之下。

  想要淘洗出真金,就要做好与泥淖为生的准备。

  见她这样平静,太宰治反而不适应起来。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红药的宣判,稍微放松了一点:“小姐不说点什么吗?”

  “说什么?”她反问,“事情不是已经说完了吗?”

  “我以后出差都会记得及时联系你,你不许玩苦肉计伤害自己,及时交流,及时沟通,就这样。”她盖棺定论,冲太宰治挥挥手,“去把灯关了,还有一小时二十分我就得出发去那边开会,已经四天没睡觉了,让我睡一会儿。”

  ……还真是一点防备都没有。

  如果发问,太宰治甚至已经想到红药怎么回答了。那必然是极其理所当然地反问:“如果你都不能信任,那我找你当男朋友干什么?”

  他想着,默默笑了一下,又翻出空调被小心翼翼地盖在红药身上。清醒的时候,红药总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只有这时,她眼下的淡青色才格外显眼。

  太宰治轻手轻脚地起身,拉上窗帘,房间里彻底暗下来。

  黑暗中,他与她交织的呼吸声清晰到令人发疯。

  他在红药身边坐下,鬼使神差地问了出来:“你还能走多远呢,小姐?”

  红药其实没睡实,模模糊糊地还有点意识,就是不大够用。她听到了太宰治的问题,轻声咕哝一句。

  “什么?”太宰治下意识问。

  “别瞎想——”她的声音清晰了一点,咕哝着翻了个身,一只手扣上太宰治的手掌。

  一个多小时后,不用太宰治叫,红药就上了发条似的准点醒来。一醒来,就看到太宰治一脸遗憾:“诶,还以为能提供贴心男友叫醒服务……”

  “但是贴心男友可以给他女朋友找点吃的。”红药玩笑道。

  看来昨天的谈话挺管用,太宰治今天看起来正常多了。

  太宰治依言去冰箱里翻东西,红药在他身后看了一眼,制止了他的无用功:“我是不会只吃蟹肉罐头这种东西的……配酒也不行。你要不还是搬到本丸去吧,至少不用担心你哪天饿死在这里。”

  “算了,我去那边吃。”红药整理好衣服,冲太宰治告别,“我走了?”

  太宰治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只是在晨光下,温柔地笑了笑。

  “武运昌隆,小姐。”

  “我会的。”红药一如既往走得头也不回,太宰治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笑意却难得地更深了。

  “难得小姐说出了那种话……”他自语道,“我这边也不能落后啊。”

  红药临行前,他本是想问她还记不记得昨天的话。

  昨天她半睡半醒之际说的那句……

  “你还能走多远呢,小姐?”

  “别瞎想,”她说,大概是意识不大清醒,所以格外坦诚,“你是我除立场外,最先想到保护世界的原因。”

  在他不可置信的僵硬中,她扣住他的手,小声加了一句:“你在后面,我怎么可能输。”

  作者有话要说:

  比直球暴击更对宰特攻的是什么?

  是潜意识里也在直球暴击啊(你

  感谢在2021-10-28 00:57:29~2021-10-31 23:42: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鹤丸国永10瓶;月下汐颜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