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嫔在想什么,随行南巡的墨香和云栽很快就知道了。

  皇上出行,可不像是普通人家,在堂上拜别了父母,由兄弟送出城门就罢了。

  康熙一大早就起来了,先是拜别太皇太后,再拜别太后,然后和皇贵妃话别,又接受了留守宫妃的拜别,最后由群臣送出京城十里之外。

  这个时候,天都要黑了。

  所以,头一天根本就没有走多少路,也就是仪仗的末尾堪堪离开了京郊而已。

  当天安营扎寨的时候,德嫔洗漱过后,询问了章佳庶妃是否安置妥当,就面朝墙壁安歇了,显然是不准备多说话,也不让人多说话。

  墨香和云栽对视了一眼,不敢打扰,放下帐子,又把蜡烛灭了三四个,悄悄地退了出来。

  到了外间僻静处,墨香才疑惑地问:“娘娘怎么没问一句四阿哥?”

  “大概是赶了一天的路,累了吧。”云栽说着自己都不大相信的话。

  就算是再劳累,有功夫问一句章佳庶妃,就没工夫关心两句四阿哥吗?

  这两个宫女对德嫔也真是忠心耿耿,一心盼着主子好,便私底下商议,明日两人轮流当差。但凡哪个不在娘娘跟前伺候时,就注意打听四阿哥的动向。

  然后就瞅着时机,主动在娘娘面前提起。

  “娘娘慈母之心,便是因着一些事情一时不愉,听多了四阿哥的消息,一颗心慢慢软了,不就什么都好了吗?”

  云栽点头赞同,“不错,娘娘平日里那么在意四阿哥,如今她心里别扭,正该是咱们表忠心的时候了。”

  等到第二天一早,两人看见德嫔的眼睛有些红肿,就更肯定了自己猜测。

  于是,这一整天,或是墨香,或是云栽,就会借着自己休息的空隙,这个给胤禛送两碟点心,那个询问一番胤禛旅途是否劳累,和兄弟相处是否吃了亏。

  她们两个是德嫔的贴身大宫女,一举一动在别人眼里自然都是代表了德嫔的态度。

  因而,无论是太子、宜妃这一类关心四阿哥,还是像大阿哥这种喜欢和太子唱反调的,亦或是像三阿哥这种巴不得胤禛倒霉的,都觉得德嫔不愧是亲额娘。

  其中反应最大的就是三阿哥。

  他额娘荣嫔尚在禁足之中,这次南巡别说随驾了,康熙连提荣嫔一句都没有,更没有提前解除禁足的意思。

  偏偏老四的亲额娘却捞到了伴驾的资格,怎能让他不恨?

  本来他心里就够不舒服了,德嫔又对胤禛嘘寒问暖的,恨不能时刻捧在手里心才放心,就更让三阿哥看不顺眼了。

  只可惜,他势单力孤的,就算心里再不高兴,也得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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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下午,在太子的车架里玩了半天的胤禛,到了该用晚膳的时候,却被太子赶了出来。

  “这一天德娘娘派人问了你不下十遍,你也该去给她请个安,让她看见你好好的,也好放心。”

  “我吃完饭再去吧。”胤禛挣扎了一下。

  虽然德嫔对他也很好,但和长辈同桌吃饭,总是不那么自在。

  “行了,赶紧走,赶紧走,孤还得去陪汗阿玛用膳呢。”太子无情地继续驱逐他。

  一听说他要去陪康熙吃饭,胤禛立刻麻溜儿地下车。比起陪康熙吃饭,他宁愿去陪德嫔。

  今日的御驾停在了一处城郊,负责此次安保工作的是索额图和容若。

  两人商议了一番,又请示了康熙,提前就派人征用了一个地主的园子,等御驾到的时候,该打扫的都打扫完了,闲杂人等也都清理干净了。

  因着园子不大,随行的嫔妃是不可能一人住一个院子的,德嫔带着章佳庶妃和另外两个庶妃住一个院子,宜妃带着布贵人、蓝常在等住在她们对门的院子里。

  宜妃有些轻微的择席之症,用不惯别人的东西,就让随行宫女先收拾屋子,她自己就坐在院子里喝茶赏景。

  正好,她住的那个院子西侧,有一丛野玫瑰,主人家收拾的时候没有移走,反而又移了一丛凤尾竹来。另外还散养着几只仙鹤,也不怕生人,时不时就从宜妃身边过一遍。

  宜妃看得心喜,拿出荷包里的炒松子剥开了喂给它们,很快身边就围满了等待投喂的仙鹤。

  伴随着宜妃清亮的笑声,胤禛带着张起麟来给德嫔请安了。

  守门的小太监一早就得了墨香的吩咐,胤禛一来,就立刻请了进去,让他坐在院子里的一颗盛如华盖的银杏树下等候片刻。

  “阿哥爷少坐,奴才进去通传一声。”

  “行了,你去吧。”

  小太监行了个礼,急急忙忙地去寻墨香了。

  那树下设了一张原漆圆桌,配的椅子干脆就是原木的墩子,颇有几分雅趣。

  胤禛仔细欣赏了一番这三百年前的民间工艺,这才坐了下来。

  片刻之后,墨香满脸笑容的出来了。只是胤禛却觉得,她的笑容有些勉强。

  当时他心里就有了一点不好的预感。

  而且,这预感很快成真了。

  墨香先是觑了觑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阿哥,这一路上舟车劳顿的,娘娘也累了,您也累了。不如……您先回去休息?”

  胤禛细淡的眉毛皱了起来,直觉发生了什么自己不想看到的事。

  他有心问问,但是看着墨香明明为难却要装作无所谓的神情,又把询问的话咽了下去,若无其事地说:“那好吧,我就先回去了,劳烦墨香姐姐代我向额娘请安。”

  “阿哥一片孝心,奴婢一定转达。”墨香下意识地松了口气,把胤禛送出了门。

  对门的宜妃见他才进去不到一刻钟就出来了,且脸上半点欢悦之色都没有,不禁心下生疑。

  其实生疑的又岂止她一个?

  胤禛出了门之后,便用眼神示意一直跟在他身侧的三娘,潜进德嫔身边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三娘也一脸怒气地回来了,一进门就劈头盖脸来了一句,“幸好你被抱给娘娘养了,有这样一个亲娘,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胤禛已经提前清好场,如今内室里只有他们两个,说话自然也不用顾忌。

  “好了,三娘姐姐息怒,有话慢慢说。”他顺手递了杯茶过去。

  三娘接过来,一口饮进,气呼呼地说:“你以后也别去给她请安了,反正人家也不乐意见你。”

  胤禛无奈道:“你总得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吧?”

  他总得知道发生了什么,才好做出判断呀。

  三娘白了他一眼,说:“方才我偷偷潜入德嫔的卧室,正碰上她身边的宫女劝她见见你。哼,她哪里是累了?看她发脾气时那副精力十足的模样,怕是比我都精神。”

  原来,墨香出来应对胤禛,云栽就留下来劝解德嫔。

  “娘娘,到底是亲生的母子,您这样,不是将阿哥越推越远吗?”

  所以她早就打定了主意,这一路上,哪怕胤禛冻死饿死,她都不会多看一眼。

  云栽和墨香一开始觉得她们多说点四阿哥的事,就可以慢慢缓和德嫔的心情,是因为对她们的主子还没有了解透彻。

  事实证明,德嫔的固执,并不是别人可以动摇的,哪怕是贴身的心腹也不可以。

  因而,德嫔默默不语,并不为云栽的话所动。

  云栽小心去看她的脸色,只是她正以掌心撑着额头,垂眸看向桌面,一张芙蓉玉面半隐半昧在阴影里,站在云栽那个角度,根本就看不真切。

  看不到主子的神色,也就意味着无从判断主子的反应。云栽踌躇了片刻,忖度着往日德嫔待四阿哥的心思,觉得她应该是听进去了。

  于是,她准备再接再厉。

  “娘娘……”

  “不必再说了!”德嫔突然出声,声音冰冷得像是三九天的铁器,偏一字一顿,吐字清晰,让人想当自己错辩都不成。

  她极为镇定地说:“本宫已经想得很清楚了,除非佟佳氏死了,绝对不会再过问四阿哥分毫!”

  “娘娘!”云栽悚然而惊,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德嫔看过来的眼神惊得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

  莫说是作为当事人的云栽了,就连听三娘转述的胤禛都惊呆了。

  好半晌,胤禛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真的这样说?”

  “我骗你做什么?”三娘不满地看着他。而后又愤愤道:“她竟然敢咒娘娘,真是岂有此理!只要有我在一天,就算是她死了,娘娘也死不了!”

  胤禛却无心与她多言了。

  因为他实在是弄不明白,德嫔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突然之间,对他的态度就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直到圣驾弃车登船,胤禛也仍是想不明白。

  太子见他一直闷闷不乐的,担忧地问:“四弟,你怎么了?可是伺候的奴才欺你年幼,不尽心?”

  胤禛摇了摇头,兴致不高,“有德嫔娘娘跟着,他们哪里敢呢?”

  不管德嫔的心思有着怎样剧烈的变化,她的性情一向隐忍,不会直白地表现出来,外人自然是不知道的,胤禛依然可以享受生母在侧的恩惠。

  见他提起德嫔的时候,神态不似以往,太子心中一动,“和德娘娘有关?”

  “嗯。”面对最信任的二哥,胤禛没有半丝隐瞒,把自己的苦恼直言相告,“二哥,你说为什么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态度,可以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呢?”

  太子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脸颊,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于是,胤禛就隐去了三娘,把德嫔和云栽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听到德嫔说的那些话,太子的脸色逐渐冷得掉渣。他深吸了一口气,把那股怒火往下压了压,安抚胤禛,“小四别怕,你听二哥的,接下来这一路上,每日里晨昏定省都不要间断。”

  他轻轻笑了一声,带着漫不经心的睥睨,“你也不要觉得委屈,二哥不会让你白受委屈的。”

  德嫔为母,胤禛为子,天下无不是之父母。

  若是胤禛直接和德嫔置气,非但得不到任何好处,还会坏了自己的名声。

  但胤禛制不住她,却有别人能够制得住。

  收拾德嫔,他自有法子!

  胤禛闷闷地点了点头,恹恹道:“我听二哥的。”

  原本按照他自己的心思,既然德嫔都这样说了,又一而再地将他拒之门外,他绝对不会再拿热脸却贴对方的冷屁股的。

  可是太子这样尽心地为自己筹谋,他却不忍心不领情。

  他得承认,比起土生土长的太子,他对这个时代特有的某些东西,认知的并不够深。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和德嫔住同一条船的宜妃就看见,四阿哥日日不落地来给德嫔请安,一早一晚,绝不间断。

  但德嫔却每一次都避而不见,仿佛不知道自己儿子来请安了。

  如此反常的情况,宜妃自然就留了心,在一次伴驾的时候,假装不经意地说给了康熙听。

  当时康熙是没说什么,但宜妃一走,他就叫人传了太子来,询问起了胤禛的近况。

  太子心中一动,觉得时机已经到了。

  “四弟最近因着德娘娘的事,心情一直不大好。儿臣虽然每每安抚他,但大约是母子天性,血浓于水,别人的安慰又怎么能济事?”

  康熙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小四是个孝顺的孩子。”

  太子便接口道:“都是佟娘娘教得好。”

  反正和德嫔无关。

  这话就带有很强的主观意愿了。

  汉人家的庶子,若是有出息,那就是正妻教养得好;若是不学好,那就是小妾不会生,从根上就坏了。

  但那都是汉人的规矩,在满人权贵里却说不通。

  满人的妻妾地位其实相差的并不大,也就是顺治、康熙两朝天子都重视汉学,坚持从上而下地立规矩,才让各府的正福晋稍稍缓一口气,不用担心哪一天突然就被侧福晋取而代之了。

  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是那么好破的。

  就算是现在,好些公候上折子替自己的庶子请封世子,哪怕他们家里嫡子尚在,康熙也不能不准。

  这些事情,只能用水磨功夫,慢慢改变。雷霆手段,是行不通的。

  但太子明晃晃地表达了对德嫔的蔑视,康熙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

  只因太子的教育是他一手经办的,从小就深受汉人文化的熏陶,嫡庶君臣那一套对他影响极深。

  这也是康熙希望看到的,因为他坚信,在他有生之年,一定会把八旗旗主的权力削去大半。等到来日太子登基,那些旗主就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了。

  康熙道:“既然小四心里不好受,明日午间,大船靠岸补给的时候,朕就带着你们到岸上去转转。”

  太子眼睛一亮,急忙谢恩,“多谢汗阿玛!儿臣这就去告诉四弟。”

  他得把这事给砸实了,省得让四弟空欢喜一场。

  眼见太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退到门口,一转身就没了踪影,康熙摇头失笑,“多大的人了,还是这么莽莽撞撞的。”

  今日近身当值的魏珠赔笑道:“这是太子爷疼弟弟呢。天家兄弟如此和睦,真是天下百姓之福。”

  康熙嘴角的笑容遮都遮不住,无不骄傲地说:“保成自小就友爱兄弟,不但对底下的弟弟好,对上面的哥哥也一向尊重忍让。”

  在名为“爱子”的滤镜下,康熙下意识就把从前太子总是和大阿哥争胜的事给忘了,只记得近些日子太子对大阿哥的忍让和对大阿哥挑恤的毫不计较。

  只是,太子的储君风范,却把大阿哥衬得小肚鸡肠,不懂规矩,不知敬畏储君。

  康熙想到了太子,很自然地就想到了大阿哥,然后脸色就落了下来,沉声道:“保清若是有保成一半的气度,朕也就不用操心啦!”

  由此可见,太子以前爱和大阿哥争锋的后遗症十分严重,哪怕他现在已经痛改前非了,康熙在想到他的时候,还是会下意识地想到大阿哥。

  这说明在他心里,隐隐地还是将大阿哥放到了一个和太子差不多的地位。

  但只要太子能坚持如今的人设,相信总有一天,这个情况会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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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另一艘大船上,纳兰容若正在苦口婆心地劝导大阿哥。

  “太子爷毕竟是储君,阿哥为什么就非要和他争个长短呢?”

  大阿哥“哼”了一声,梗着脖子说:“他也就是仗着会投胎。除此之外,哪一点比爷强了?”

  容若无奈道:“只会投胎这一点,就比你强了。”

  要怪就只能怪大阿哥生不逢时。

  若是当初还在草原上的时候,嫡庶哪里分得这么清楚?只要有本事,便是女奴所生,也照样有出头的机会。

  可是如今,早已时移世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