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没有说话,端起魏珠新换的茶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再喝了一口……

  明明只是一杯茶,却硬生生被他喝出了地老天荒的错觉。

  要知道,清朝时候的君前奏对,作为臣子的一方,是要一直跪着跟皇帝说话的。

  康熙仿佛和那杯茶杠上了,一直不说话。胤禛也不敢自己起来,只能一直跪着。饶是他身体素质极好,跪得久了,也觉得膝盖隐隐发痛。

  他在心里默默记下一点:等以后二哥登基了,一定要撺掇二哥,废了这不人道的礼仪。

  就算不能像唐朝以前君臣坐而论道,像明朝一样,让臣子站着说话不也行嘛。干嘛非得让人跪着显示君主的高人一等?

  为了转移膝盖上的注意力,胤禛把大部分的思绪都抛开,只留下一缕来关注康熙。

  他这番表现落在康熙眼里,就是沉得住气,不禁让康熙暗暗点了点头,对这个儿子更生出几分满意来。

  康熙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人。

  一方面,他希望自己的儿子,个个都能成为人中龙凤;另一方面,他会又会忍不住忌惮有出息的儿子。

  等一盏茶喝完,康熙随意的将青瓷盖碗放在桌案上,淡淡道:“行了,你起来回话吧。”

  作为一个子女众多,夭折得更多的父亲,康熙总算还记得小孩子骨头嫩,禁不住久跪。

  一旁的魏珠赶紧上前,悄无声息地把康熙喝完的茶盏端走,转身递给奉茶宫女,让她再换一杯新的来。

  康熙搁置茶盏的动静不小,瓷器碰撞的清脆声,一下子就把胤禛惊回了神。

  他若无其事地行了个拜谢礼,“儿臣多谢汗阿玛恩典。”

  看着他站稳了,康熙才沉声道:“说说你的理由。若是不能让朕信服,回去把《礼记》抄上五百遍。”

  有了抄书的威胁,胤禛神色一凛,迅速在脑子里把组织过的语言重新编辑了一遍。

  在确定了没有犯忌讳的字眼之后,他才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平稳又镇定地先给康熙上了一道彩虹屁。

  “儿臣知晓,汗阿玛心系天下万民,命儿臣先找能祈雨、引水的高人,定然是因为心忧旱涝两样灾害,不忍见百姓年年深受其苦。”

  康熙紧绷的脸色立刻就缓和了些。没有一个人,愿意自己的苦心被人误解;也没有一个人,不愿意自己的心意被人理解。

  虽然康熙自认是个明君,但明君也需要能理解他、能替他把自己不好说的话说出来的人。

  直白点来说,就是需要一个歌功颂德能颂到点子上的人。

  康熙最是看不起前朝那些烧丹鍊汞、以求长生的皇帝,他绝不愿意让天下人误解,误解他寻找高人,是为了延年益寿乃至长生不老。

  很显然,胤禛这番“以天下万民为重”的话,着实说到了康熙的心坎上,让他老人家的嘴角止不住地上翘。

  不过在儿子面前,老父亲的矜持还是要的。

  “少说这些有的没的,朕想听的也不是这些。”

  胤禛不禁腹诽:若是您老人家脸上的皱纹,不往菊花进化,我就信了你这话。

  “是。”胤禛脸上仍旧一片郑重,“汗阿玛容禀。儿臣窃以为,以鬼神之力求风起雨固然便利,却极容易让人产生依赖。而人一旦习惯性地依赖于鬼神,就会变得懒惰,不思进取。”

  看看那些舶来神话吧,不管是北欧神话、埃及神话,还是印度神话、古希腊神话。但凡是人族的一切都仰赖于神的,在那些神明眼中,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神觉得人桀骜不驯,便灭世重造,一批又一批地灭,一批又一批地造。直到造出羸弱得令神满意的作品,才算是得了几分安稳。

  让神满意的标准是什么呢?

  是弱到再也无力反抗神族的统治。

  那又为什么说只得了几分安稳呢?

  因为人类已经那样恭顺了,还是免不了变成神灵玩物的命运。

  在全世界所有的神话体系中,唯有中国神话是一股清流。

  因为中国的神都是人,是带领人族对抗恶劣自然环境的圣人。

  在这样的文化氛围里长成的胤禛,坚持认为人族所有的事情都该由人族自己来做主,不管结果是好是坏,人族都会认这不被鬼神干预的命途。

  因为这条路,是人自己走出来的。

  这条路固然荆棘遍地,固然堪苛曲折,却到处都遍布着人类自己的足迹,烙印着独属于人类的印记。

  用两个字总结,那就是——踏实。

  胤禛心中激荡着无数的情绪,但却有太多太多的话,不能在这个时代说出。

  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血之后,才继续分析利弊,“汗阿玛觉得,若是长此以往,天下百姓会不会越来越信服鬼神,而不将皇权放在眼中?

  请恕儿臣再危言耸听一点,届时鬼狐横行,各种家仙野仙会不会将整个人族圈养为牲畜,为他们提供血食与信仰?”

  听到“不将皇权放在眼中”这一句,康熙就已经惊得站了起来。乃至于胤禛后面那句话,他完全不觉得是危言耸听。

  对神佛一直处于审视态度的康熙,同样也不相信,他们是无私而慈悲的圣父圣母。

  康熙只相信利益。

  “你说的不错,此事是朕欠考虑了。”

  见他的态度终于松动,胤禛暗暗松了口气,话锋一转,笑道:“若是汗阿玛担心旱涝之灾,又何须求助于鬼神?我们人族自己便有力量可以改天换地,逆转乾坤。”

  “哦?”康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胤禛笑道:“汗阿玛千伶百俐,想不到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您莫不是忘了秦时的郑国渠与都江堰?还有隋朝时期的大运河?”

  虽则后者罪在当代,却是利在千秋。

  而罪之所以成为罪,全因隋炀帝杨广急功近利,企图将数代人才能完成的霸业,毕其功于一役。

  如果杨广懂的徐徐图之,隋朝也不会灭亡得那么快了。

  被他一点,康熙恍然,抚额笑道:“不错,不错。不但前朝,本朝也有治水名家在。”

  提起治水,康熙便不由得想到了靳辅。

  算算时间,靳辅奉圣命治理黄河,已经有六年左右了。

  年前他送来的请安折子上还提到,他已经将黄河的各处河道勘察了大半,只仍需数年之功,才可保万全。

  想到这个,康熙心里便有些焦躁。

  无定河年年泛滥,朝廷为了治理黄河,不知投进去多少银子。只是靳辅一直都在勘察河道,足足六年见不到半点成效。

  康熙深知治理黄河之艰,也愿意相信靳辅的为人。

  可是只他相信也没有用,朝中大臣对此早有微词,御史郭琇更是数次上书弹劾,直言靳辅是借治理黄河之名,为己敛财。

  次数多了,康熙心头也不禁犯起嘀咕。

  因为康熙清楚,郭琇固然是想以直搏名,靳辅也不见得真就清白无辜。

  靳辅这样的人才,康熙固然要重用。但郭秀这样的搅屎棍,康熙也有用得着的地方。

  所以,康熙一直在两人之间和稀泥。如果靳辅不犯了康熙的忌讳,郭琇上再多的折子,也全都是放屁。

  作为一个史书挑着看的人,胤禛对清朝地治水名家完全不了解。

  不过看电视剧的时候他依稀记得,康熙好像因为朝臣的弹劾,罢免过一个治水大家。等人家抑郁而终了之后,才发现人家的治水理念是正确的。

  这种事情,无论怎么看都很坑。

  胤真忍不住道:“无论是郑国渠还是都江堰,都非一朝一夕之功。隋炀帝凿的大运河倒是速度快,却因过于耗费民力弄得民怨沸腾。看来,治水这回事,最要不得的就是一个急字。”

  像治水这种大工程肯定是得慢慢来的嘛。

  神话传说里的鲧和禹,父子两代接力,才完成了疏通天下水脉的重任。

  而那时候的天下,比起如今的版图,可谓是小巫见大巫。

  康熙神色一动,因郭琇接连上书而躁动的心,立刻就沉寂了下来。

  ——不错,治水这种事情怎么能急呢?上一个着急的隋炀帝,可是用自己的一生见证了“暴君是怎样炼成的”。

  他玄烨可是要做仁君的皇帝,怎么能在这方面与隋炀帝比肩呢?

  胤禛也就是力所能及,随口说了一嘴,并不指望真的见到什么成效。

  可是,三五天之后,他便从隆科多这里得到消息,说是康熙当堂申饬了御史郭琇,不许他再于治理黄河一事上指手画脚。

  胤禛暗暗挑了挑眉,心道:原来,那个热衷于外行指导内行的御史,叫做郭秀啊。

  他得先应对眼前的君前奏对。

  康熙问道:“依你之见,这道录司组建起来之后,主要做的是什么呢?”

  “汗阿玛这是考我呢。”胤禛嗓音软软地撒了个娇,被康熙毫无威慑力地瞪了一眼之后,才一秒钟恢复正经。

  “好,好,儿臣这就说,您别瞪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