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与卿妖葬书【完结】>第39章 鬼当差(二)

  姜染在仓溪镇的一棵树下,挖出一颗话痨到极点的头颅。

  头颅出土的时候,周遭那些遮天蔽日的植物纷纷退散,回复到了原来的模样。

  头颅说:“我是一只死去的树妖,生前没有舌头,不会说话,死后才长出舌头,我其实是自裁来着,我们这一类,死后留下一颗头,找个地方埋了,便又能重新长成一棵树。”

  “我不问,你就不说了?”姜染感觉这家伙聒噪地很,实在很想让他闭嘴。

  “当然不!”头颅信誓旦旦,“你想知道的我都能告诉你,不想知道的我也能告诉你,其实我就是想说话,说什么内容都不重要……”

  姜染提溜着他的头发,带他来到了水边,不堪其扰地将头颅放在了水中涮了涮。

  头颅口鼻浸水,咕噜噜地翻了会儿白眼,姜染再把他提起来,他呛地直咳嗽。

  “咳咳咳呛死我了,你小心着点儿,看你脖子上挂了个铜鱼,诶,你就是那个收妖尸的吧,你在妖修界小有名气,毕竟愿意给妖收尸的,就你一个,咕噜噜噜……”

  头颅还没说完,又被姜染提溜着放进水里涮了涮。

  如是三次,总算把这颗黑魆魆的脑袋涮干净了。

  “你可以消停一会儿么,就闭一会儿嘴,听你说话我脑壳疼。”姜染嘴上这么说,但对待妖尸,还是挺尊重的,拿自己的衣袍给头颅擦了擦脸。

  “不能!”头颅十分不喜欢别人叫他闭嘴,“我就是为了开口说话,才自裁的,我都闭了一辈子嘴了,你就不能体谅一下?”

  姜染仰天叹气,将头颅丢给银眷。

  这颗脑袋长相平凡,是个不太让人容易记住的样貌,平平无奇,泯然众生,被银眷捧着的时候,他那平凡的样貌尤其明显。

  不管怎么说,是姜染把他挖出来的,便要负责到底。

  他在溪边洗了洗脸,找了个树荫,与银眷对立而坐,打算好好了解一下事情的始末。

  说起这桩往事,头颅一脸凄苦:“我有名字,叫贺舒霆,是树妖,但不是寻常的树妖。”

  用贺舒霆的话来说,他是有些血统在身的树妖,这就跟人界的帝王一样,他能操控植被,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水螅一族一样,是妖族中罕见的,能够以自身为循环,超越生死的种族。

  贺舒霆现在只有一颗头颅,但他的头颅就是他新生的种子,只要埋下这颗头颅,百年之后,他又能再次行走于世间。

  贺舒霆的妖生,分为两个阶段,能说话的阶段,和不能说话的阶段。

  他于人世间行走时,口不能言。

  只有暂时死亡时,头颅中才会长出能说话的舌头。

  “我之所以自裁,是因为我太想说话了!我遇到一个人,我很喜欢他,我想亲口把这份喜欢告诉他,你们一定要带我找到他!”

  因为想要亲口对一个人说喜欢,就轻易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姜染能感受到贺舒霆的迫切。

  妖族的感情,永远是赤忱而热烈。

  “他叫什么?住在哪里?”姜染发问。

  这倒是让贺舒霆犯了难,“问题就在这儿,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儿,我只知道,我统共遇到他三次,他次次都在自裁……”

  姜染:“……”

  看得出来,算是兴趣相投了……

  一个十分爱自裁的人,在苍溪镇这样的小地方,随便打听一下,定能有线索。

  可问题是,贺舒霆死的时候,周遭的植物为了保护他,彻底占据了苍溪镇,原本镇中的人都被吓跑了。

  如今虽然一切恢复原样,但苍溪镇现在只是个空镇,须得等镇中的人再搬回来。

  不是一两天之内就能解决的事。

  于是,姜染带着马车里等待的白文星,桑浊,提溜着一颗头颅,与银眷一起住进了一间无人打理的客栈。

  植物疯长之时,人们都忙着逃命,客栈里的东西一应俱全,姜染简单地将大堂打扫出来,在夜幕降临之前,点燃蜡烛,紧闭大门。

  银眷卷起袖子,做了几样简单的菜肴,将家里的孩子都喂饱。

  天刚刚暗,现在睡觉太早。

  大家围坐在一起,将头颅摆在了桌子的最中央,与之攀谈解闷。

  桑浊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边发呆,白文星戳了戳贺舒霆的脸颊,第一次见到死了还会说话的脑袋,十分好奇。

  “这样吧,既然你喜欢说话,那我们就给你说话的机会,但别说废话,讲几个故事听如何?又或者是你沿途见到的那些趣闻,都可以说说。”

  姜染体谅贺舒霆,毕竟人家能开一次口也不容易,都是拿命换的。

  贺舒霆砸吧砸吧嘴,“劳驾给杯水,润润嗓子。”

  白文星亲自给他喂了杯水,也还真是只润了润嗓子,那水从他嘴里过了一遍,便从他脖子那里原封不动地流了出来。

  “我要说的第一个故事,是我早年还是一棵树的时候,亲眼看见的事情。”

  贺舒霆做树少说也有几百年了,彼时他还没能修炼出肉身,终年屹立在一个地方,不得动弹。

  一开始,他的周围是一片树林,他只是众多树木中唯一一棵开启灵智的树,孤独地站在那里很多年,某一年城中闹起了瘟疫,城里的人开始把死人往山上埋。

  “人们砍树做棺,就埋在我身边,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哪一天就被砍了做棺材……”

  贺舒霆错综复杂的树根,遍布大地,越来越多的人类化为腐朽,在他的身边树起墓碑。

  生机勃勃的一座山,变得越来越荒芜。

  青黄不接的草地上,永远都有人在挖新坑,埋新人。

  “你们见过鬼差么?听说,鬼差也是前世犯错的人,需要偿还上辈子欠下的债,才能重新投胎。那一年,我遇到一个鬼差……”

  那天夜里,乌云遮月。

  有个奄奄一息的人,被拉到了山中荒坟,那个人浑身溃烂,面容可怖,送他上山的人甚至都不愿意帮他挖个坟。

  “救救我……我不想死……”

  那个人躺在荒坟之中,绝望地对着天空呐喊,一声比一声虚弱。

  他病地很重,治不好的那种。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于放弃了求救,怔怔地看着天空流泪。

  “这个时候,来了另一个人,穿了一身黑,手上拿着一截铁链,是个凡人看不到的鬼差,但我却可以看到。”

  他看上去很冷漠,周身戾气遍布,所到之处,生灵退散,没有来由地让生灵们感到畏惧。

  鬼差走到那人面前,那人也看不见他,他便随意蹲坐在一个坟碑上等人咽气。

  “其实我当时也害怕极了,他就蹲坐在我树底下的一座新碑之上,发了会儿呆,就这么一小段时间,把我吓得,掉了百来张树叶!”

  夜晚无风,秋日未到,而鬼差头顶上的这棵树,莫名其妙的掉这么多树叶,自然也就引起他的注意。

  但那鬼差也就抬头朝他看了看,什么也没说。

  他是个很有耐心的鬼差,等到人类咽下最后一口气,便用锁魂链系好生魂,像拴狗一样,链条的另一头绑在树上。

  鬼差腾出手,在生魂的注视下,卷起衣袖,挖了个坑。

  “他的手臂很白净!”贺舒霆着重强调。

  与人类不同,甚至避开了贺舒霆所有的根须,没让他感到疼痛。

  鬼差将那人埋好,又找来一块石碑,问了那生魂的名字,为他刻字立碑。

  那生魂看见自己死后被妥善对待,甚至还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坟,已然感动地泪流满面,任由鬼差锁着他的魂,带他离开。

  贺舒霆觉得,他是个称职的鬼差。

  从那天开始,贺舒霆发现,那个鬼差在空闲时,总喜欢到他树下乘凉。

  “我那时候胆子小,他一来我就害怕,我一害怕就掉树叶,那鬼差心眼儿特别坏,有时候几天来一趟,有时候一天来三趟,来了也不干什么也别的事,要么就是靠在我身上睡觉,要么就是蹲坐在坟碑上发呆。”

  偶尔他也带别的鬼差来这里休息,贺舒霆甚至还听到别的鬼差与他抱怨。

  “这地方树荫稀疏,你看看,这棵树叶子都快掉光了,头顶的光都挡不住,乘个凉能凉掉半条命!”

  鬼差是阴寒体质,不能晒太多太阳,而贺舒霆显然不是一棵出色的乘凉树。

  贺舒霆在心里回应,“我树叶都快掉光了,是谁害的!既然不能乘凉了,能麻烦你劝这位换个地方乘凉么?”

  只可惜,那鬼差对好友的抱怨无动于衷。

  “我先告辞了,晒死我了,你在这乘凉你图什么?”

  另一个鬼差顶着大太阳骂骂咧咧走了。

  “图什么?”他在树底下喃喃,“可能是觉得,每每躺在这里,都像是有人陪伴,不那么孤单吧。”

  贺舒霆朝着树底下望去,那人背靠着他,面朝大片孤坟。

  艳阳下,一座座林立在此处的墓碑,绵延至半座山丘。

  歪七扭八的墓碑上还刻着每一个人的名字。

  他在万千坟茔的环绕中安睡。

  遗骨长埋地底虽寒,但烈日下那一座座写着名字的石碑,尚且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