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四十分钟后,黎多阳在裴家附近下车。

  裴老爷子前些年逝去的妻子是庆河人,眼前这栋古色古香、既有韵味的豪宅,就是裴建生年轻时为妻子购置的。

  他摁完门铃,便耐心等着。

  只是等来的不是来接他进去的保姆,更不是颜嫚和裴老爷子。

  大门是被猛烈地推开的,西装革服的男人径直冲出来,他个子很高,头发和衣服却有些凌乱,脸色极其难看,在注意到后退几步的黎多阳后,也不说话,依旧是一脸怒意,半点儿没停留,快步朝车库的那边走去。

  他都没搞清楚状况,很快又跑出来的一个男人,拿着文件包喊着“裴总”焦急追过去。

  黎多阳:……总不会是裴时屹的父亲裴佑平吧?

  可今天不是裴时屹的生日吗?

  等保姆出来时,那两人早都已经没影了,对方神色疲惫地领着他进去,像是经历了什么事,看着有些不在状态,却还在勉强跟他说话:“你就是阳阳吧?裴老先生今天上午被郑总请到家里做客了,他特意嘱咐我今天照看好你,今天有什么时都跟阿姨说……”

  黎多阳说了声谢谢,总觉得这里很不对劲。

  等经过花草繁盛的院子,进入大厅,那股不对劲的感觉更加浓烈明显了。

  到处都布置得很漂亮,可聚会的主人公和颜嫚都不在,来的客人们都跟他同龄,更小的也有,零零散散地坐着小声议论什么,时不时还抬手指指楼上,除了个别面色忧愁或不悦的,大多都是一副看戏的模样。

  黎多阳拿着礼物过去,那些人都互相认识,看到他这个陌生的,默契地同时闭嘴,却又忍不偷偷瞧他。

  “谁家的呀,还怪好看的……”有个男生看得入神,忍不住小声嘀咕,立马被旁边的人给了一肘子低声警告,“人都听到了!”

  黎多阳自然而然地在那堆人最里面的座位坐下,到底都是半大孩子,哪里忍得住话头,打量他半晌,很快就又凑到一起叽叽喳喳起来。

  “你说,裴时屹这个生日还过不过了?我都想走,但又不敢……”

  “走什么呀?这边不是挺好玩的,我从来都没见过裴时屹发疯,就是不知道他还下来不……”

  “你可真够幸灾乐祸的,不就是小时候揍过你嘛!”

  “呵呵,跟你不记仇似的,咱们起码也是他奶奶的亲戚,他从小到大对咱们有过好脸色吗?现在被他爸打了活该!”

  “什么叫对咱们没好脸色,你说的跟他对别人有过好脸色似的……不过呀,看他挨揍我还是喜闻乐见的!”

  “乐什么呀,跟他没还手似的,那会儿都吓死我了,这不就是电视上的父子相残么?”

  “所以裴时屹到底还下不下来?”

  “都那样了,肯定不会下来,他好面子着呢,怎么会丢这个人……”

  黎多阳听得惊心动魄。

  原书中,确实有个男主和父亲干架的剧情,可那都是男主高中时期的事了——男主上课期间回家找东西,结果碰到自己父亲带别的女人回家乱搞,还是在颜嫚确诊抑郁症的时候……父子俩打进了医院,裴老爷子赶到医院了解情况后,扬言要把儿子阉了,可年纪大了,一时怒火攻心晕了过去,也是那之后,被气得身体每况愈下。

  看他们聊得热火朝天,黎多阳便问旁边那男生父子俩打起来的原因。

  男生就是之前说他好看的那个,原本看他坐在自己旁边不说话,还以为是个高冷小公子,此时看他主动搭话,连忙殷勤、回道:“好、好像是他对他爸说话很不客气,他爸就对他动手了,然后就都打起来了……“

  “什么呀,才不是那样!”那边冒出一个高马尾的女生脑袋,显然这这个话题非常有兴致,“他来的晚,什么都没看到,你不如问我,我给你讲……”

  不多时,听完这群初中生的八卦,黎多阳说不出话了。

  他没想到这父子干架的剧情提前,导火索居然是他们黎家。

  这次来庆河市,是念及父子关系淡漠,想给儿子生日聚会捧场以此改善关系……结果来了没多久,听妻子说特意请了黎家人后,就愈发对妻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说话也带刺儿。

  毕竟在裴佑平眼里,黎家人自己攀过来,和他们把人拉来,那是全然不同的意思。颜嫚提出邀请,在他眼里就是代表裴家在看好那桩婚约的意思!

  裴佑平如此态度,颜嫚却习惯似的,并不说话,裴时屹却忍不了男人那死样子,又联想到自己在国外这么些年,母亲可能一直被父亲这样对待,当场就质问,裴佑平哪里忍得了儿子对自己如此“不尊敬”,结果自然吵起来。

  裴时屹打小说话就半点儿不留情面,对自己老子也是一视同仁,把人怼了个狗血喷头。

  裴佑平脸都被儿子骂绿了,震怒下给了他一巴掌。

  下手很重,少年脸都被打出了血痕。

  颜嫚慌忙护儿子时被撞到,摔了一跤,险些站不起来。裴佑平非但不扶,还气急败坏地指着妻子说她不会教儿子。

  裴时屹就是从这时候开始还手的,也不顾着外边一群客人在,发了疯地和自己老子扭打在一起……最后还是靠涌过来的保姆保镖一齐把两人拉开。

  旁边的男生摇头:“诶你说,这婚约是不是还不如退了?”

  黎多阳点头。

  “也不知道黎家的那位什么时候来……知道这事儿后不得尴尬死了啊?”

  黎多阳:……倒没有尴尬的感觉。

  他正思索着要不要留下礼物和发卡回家,这时,楼上走下来一个先前没见过的保姆,弯腰俯到他身侧道:“你就是黎多阳吧?阳阳,太太身体不舒服,不方便下来招待你,特意让我来给你说一声,你别介意啊。”

  旁边那几个吃着零食叽叽喳喳的男生女生听到“黎多阳”后,瞬间哑巴了。

  黎多阳摇头:“你让阿姨好好休息。”

  那保姆又笑道:“太太想见见你,其他小客人都见着了,就没见着你,阳阳,你能跟我上楼一趟吗?”

  几分钟后,黎多阳被领到了楼上靠南的一间分外宽敞的卧室。

  颜嫚安静地坐在床上,她的妆容和头发明显是精心打扮过的,如果不是出了那样的事,黎多阳猜她一定会亲自在下面主持这场儿子的生日聚会。

  女人在他进门后就露出笑来:“阳阳,过来坐。”

  黎多阳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保姆端了几盘水果和零食招呼他。

  他拿了一颗荔枝,捏着手里没吃。

  颜嫚看着他:“怎么不吃呀?”

  黎多阳这才慢慢剥开,将晶莹果肉放进嘴里,荔枝很新鲜,果汁多而香甜,溢满口腔,凉丝丝的。吃了喜欢的水果,男生还没褪去婴儿肥的脸抿出一个笑,两个小酒窝隐隐若现。

  颜嫚就一个儿子,在身边的时间还少,平时更是不爱笑,此时看这孩子吃个荔枝就笑得这么甜,心里是说不出的喜欢,原先的沉郁感扫去不少,笑着跟他说起话来:“听说你是打车过来的?”

  黎多阳点头:“嗯,司机是我们小区的大叔。”

  颜嫚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阿姨这次忙过头了,忘了这事儿,下次再来,一定让司机过去接你。”

  黎多阳微愣,他觉得应该没有下次了,但还是回话道:“没事,我们小区很多跟我一样大的,都自己打车走亲戚,要不是那大叔顺路,我还想坐地铁呢……你家地铁站附近有很多小吃店,等回去我就逛逛看,有好吃的下次带奶奶来。”说着又吃了一颗荔枝,隐藏的小酒窝便再次浮现一秒。

  颜嫚被他逗笑了,情不自禁和他说了不少话,一直到保姆带他下去玩时,女人嘴角都是翘着的。

  保姆带着黎多阳下楼。

  路过一个房间时,他瞥了眼,脚步微顿。

  黎多阳清楚记得上来时,这间房的房门是紧闭着的,但此时,却开了个门缝。

  当然,重点并不是门缝,是门缝里那双阴森森恐怖的眼睛……

  “怎么不走了?”保姆阿姨回头看他。

  黎多阳迅速回过神,再看那门缝,眼睛不见了。

  他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连忙跟上保姆阿姨,噔噔噔地跑下楼。

  尽管先前闹了那么一件事,主人也都不在,可丰盛的午饭还是照常开始上桌。

  管家以裴时屹身体不适为由给小客人们道了歉,但真实情况大家都心知肚明,裴时屹不在,他们反倒更加自在,一点儿都不拘着,吃完就笑嘻嘻地跑到院子的大草坪上围着坐下玩桌游。

  这个年龄的孩子都喜欢玩,既然聚在一块了,自然不会轻易散场。

  黎多阳没参与,他还等着裴时屹下来呢,一只手放在背带裤的兜里弄着那枚发卡,在院子的树下走来走去,最后蹲下去跟一只飞过来的麻雀对视。

  “小麻雀,别怕……”男生蹲着往前挪动,伸着手,想摸摸麻雀的小脑门。

  太阳的光束照在他抹茶绿的衣服和柔顺的短发上,染出一种浅浅的金色。

  “小麻雀……”

  离麻雀只剩不到一米的距离时,莫名的,那种下楼前经过某个房间的异常感再次出现了。

  黎多阳猛地扭过头。

  麻雀受了惊,顿时飞走了。

  深蓝色的窗帘隔绝了两人视线。

  黎多阳进了大厅,此时里面没人,他往旋转楼梯那边看了会儿,轻手轻脚的上去了。

  走到二楼那扇门前,原本打开的门缝早就没了,门紧紧关着。

  黎多阳抬手敲门。

  里面没动静。

  他又敲了一声,说:“裴时屹,我是黎多阳,我……”

  发卡的事还没说,门就一下子打开了。

  黎多阳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眼前的少年比他想象中还要狼狈,短发和衣服都有些凌乱,衣服领口似乎还被扯破了,在脖颈上勾出一道浅红色的痕迹,侧脸则是一道触目惊心的巴掌印记,嘴角也破了……而那双曾经让他觉得攻击性十足的眼睛,有些微肿,里面满是红血丝。

  少年一脸要气死的模样,微抬着下巴,声音沙哑:“你怎么不再来晚点儿?索性等我生日过了再来吧!”

  都这样了,还盛气凌人得很。

  黎多阳看他模样可怜,也不跟他计较,把手上提来的礼物递过去:“裴时屹,祝你十四岁生日快乐。”

  空气冷凝了几秒,黎多阳觉得他好像低哼了声,接着就从他手中拿过礼物,漠然地垂眼打开盒子,仿佛一点儿都不在意。

  盒子打开了。

  里面是一套完整的初三上学期模拟试题,还有一整套的毛笔和宣纸。

  黎多阳没注意到少年骤变的表情,积极在一旁解说礼物:“都是奶奶选的,国内外教育体系不一样,这些都是她专门针对你的情况找的试题,毛笔和宣纸是给你以后抄经、不,是练书法用的,同款的毛笔我也有一套,真的很好用……”

  他说完后,周围就变得鸦雀无声。

  裴时屹双唇抿得发白。

  黎多阳不得不关心起他的身体:“你……你还好吧?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

  裴时屹将那堆生日礼物重重放到一旁,转身往床上一躺,声带里裹着股不属于和这个年纪的死气:“你以后都离我远些。”

  黎多阳:“……”

  他正有此意!

  说了再见后,他把那枚发卡放到少年床边,转身出去了,还贴心得把门关上。

  黎多阳走到楼梯拐角时,那双灵敏的耳朵微微一动,似乎捕捉到了一声努力抑制的哽咽。

  半晌后,在院子传来欢声笑语中,黎多阳重新走到那扇紧闭的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