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予一直都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 裴枭白知道。

  尽管这一点姜予本人一直不承认,也对所谓的“善良”、“包容”等词汇不屑一顾, 嗤之以鼻。

  年少时他喜欢彰显个性的“骁勇”、“桀骜”, 驻守冰原后他则更青睐于“忠诚”、“坚守”……

  但裴枭白始终记得姜姨曾对他说过,“小予啊,共情心太强, 是个温柔又善良的好孩子。”

  裴枭白见过暴雨中为流浪小狗撑伞的姜予, 小小的棕色团子缩在姜予的怀里瑟瑟发抖。

  姜予垂首轻轻抚摸它,将它带回了家,喂奶,找领养,然后送它去负责任的富裕新家。

  裴枭白知道在他外出参与竞赛时是姜予独自做完了他的那份值日, 也知道姜予在老师核算分数出错后为他据理力争, 最后在分数纠正后退居了第二名……

  他曾见过落日余晖下街头满脸不耐等待他一起回家的姜予,也在清晨鸟鸣声中听到过姜予翻越阳台偷偷替换他未干校服的“簌簌”声。

  尽管姜予总是表现的若无其事,裴枭白心想,但当一个人的目光总是聚焦到另一个人的身上时, 那个人的好与坏, 都是上天赐予的宝贵赠礼。

  姜予没有只看着他。

  但他只看到了姜予。

  甚至直至今日, 裴枭白的耳边响起姜予的话, 姜予说“替我去看看世界”时,心中只觉得涩然和疼痛。

  因为姜予是真的希望他能够更好。

  似乎相比于他预想中将自己的荣誉和光环做姜予的依靠和后盾,将寸地之间换上金丝的绒毯和美味佳肴,姜予并没有心安理得的接受这一切, 他有属于自己的骄傲和脊骨。

  姜予也在努力的, 用自己变得单薄脆弱的肩膀为他开出一条路, 告诉他不要再浪费时间蜗居在家里, 去闯,去冲,去做一轮月亮。

  也会在面对周姨对他的斥责时挡在他的身前,去承担一个虚假的责任。会在敞开心扉后告诉他,裴枭白,我不太好,但我会变得很好,你也要更好。

  这就是他喜欢的姜予。

  这是他所喜欢的姜予本来的样貌。

  可姜予怎么会不太好呢?

  他的幼时懵懂,少年倾心,青年爱慕,早在性别意识之前,早在性别分化之初,早在他的人生尚未开始,就落在眼前人的身上,如泥沼深陷。

  ——他要么被溺死,要么被救赎。

  在他心里,姜予一直是最好的姜予。

  裴枭白迟迟没有回复姜予的请求。

  他将姜予抱得更紧,近乎失态地将姜予禁锢在怀中,在姜予的颈侧埋首,用力地拥抱对方。

  裴枭白将姜予从背后圈的很紧,姜予里衣的下摆被裴枭白结实的小臂掀开了一点,与肌。肤相互挨靠着。

  姜予能够感受到裴枭白在颤抖,对方的体温在一点点回温,但那点相触的肌。肤却烫的惊人,烫的他心跳不止。

  他勉强从裴枭白背后锁紧的双臂中抽出一只手臂,摸索着向后探,很快,在空中挥了两下,他摸到了裴枭白毛茸茸的头顶。

  裴枭白的黑发碎而软,不像裴枭白的样貌一样锋利而冷冽。碎发乖巧地缠绕在他的指间,服帖的像一只小狗。

  姜予再次嗅到了鼠尾草海盐的沐浴露香气,但香气已经弱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裴枭白逐渐溢出的黑朗姆酒信息素气味。

  姜予没有出声提醒,裴枭白也始终贴着他埋首,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没有道歉自己没有控制住信息素,也没有做出措施阻碍信息素的逸散。

  他慢悠悠地有一下没一下摸裴枭白的头顶,身体松弛地靠在裴枭白胸前,彻底被微醺的浓烈酒液信息素包裹起来。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姜予开始觉得自己的腺体发痒,又酥又麻,每呼吸一口含着裴枭白信息素的空气,身体内便仿佛有某种感应呼之欲出。

  姜予没有用过Omega信息素抚慰剂,也从来就不愿、不想去接触现实世界的Omega,他不知道AO结合到底是什么美妙滋味,惹得Alpha为了与Omega结合而甘愿献出十数年积攒的功勋。

  ……但大概、大概也比不得他现在的感受吧?

  姜予的脚背绷直了,连落在裴枭白发间的手都慢慢抓紧了,无意识的抓握令裴枭白的发根生疼。

  裴枭白仍然一动未动,许久才覆在姜予的颈边闷声说道,“我会去的。”

  他会像姜予希望的那样去争取拿到段导的新片主演,不仅是为了姜予,也是为了自己。

  他不能在姜予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再给对方带来更多的压力了。

  “但我不会去看这个世界的。”

  裴枭白轻声补充道,“……我不会丢下你。”

  K国的衍生白玉兰品种再多,可他喜欢的那一朵开放在A市,外面的世界不是属于他的世界,他的世界在姜予的身边。

  但如果姜予喜欢的话,他会让姜予如愿以偿的,无论用什么方式。

  第二日,从裴家离开时早晨已经过了大半时间。

  裴枭白叫了辆小型搬家车,将他房间内堆积的纸箱子都搬了出来,然后送到了姜予安源景苑的新家。

  周姨在两人走时,碍着裴枭白的面,对姜予欲言又止。

  大概是想问姜予房本的事该怎么办,到底是继续留在她家,还是按照裴枭白当时说的那样,姜予可以将房子买回去。

  可见裴枭白和姜予两人都未提这件事,猜想着裴枭白肯定没有把实情告知姜予,周姨也只得悻悻地叹了口气,心上忐忑不知自己背着枭白提前将此事剧透给了姜予到底做的对不对。

  虽说裴枭白父母家的住处也算不上严格保密了,但搬家司机到底也是陌生人,他不方便露面。

  加上昨晚姜予的一席话,裴枭白约了车后,便在姜予的催促下赶着去了公司。

  姜予在裴枭白走后和乔森发了消息,得到了对方一串感激涕零的“谢谢!”和一个大红包。

  他没有收下红包,只是觉得好笑,心想裴枭白这家伙怎么把乔森逼成这样?能让辛勤抠门打工人为了感谢他而一掷两百块,真是太不容易了。

  姜予抿唇笑了笑,挥手与裴家父母告别。

  虽然额角的青包已经下去了,但周姨还是赶在开车前将昨晚用的软膏塞到了他的手里,嘱咐他回去以后多抹两天。

  裴叔还是老样子,站在原地搓着手巴巴地朝他坐的车位望,最后尴尬地上前叹了口气,说让姜予见笑了。

  知道是自己闹的那出让两个孩子急匆匆地走了,他有些抬不起头来,凑上前,小声地问姜予,裴枭白是不是真的有在交往的对象了?

  “他差点把我气死。”裴叔抹了把脸。

  姜予弯了弯眼睛,稍一犹豫,轻声道:“是,裴叔。”

  “他们挺好的。”他含糊低语,莫名笑了笑,“您别生他的气。”

  这要是Alpha能怀孕,他的东西在裴枭白肚子里留一晚上,按照他原有的体质和精神力纯度,怕是早就中了。

  姜予略微走了点神,垂眸眨了眨眼,重新拉回了自己的思绪。

  一路上,搬家的货车平稳地在路上飞驰。

  坐在副驾驶位上,姜予的视线在高悬的各种广告位中穿梭,偶尔在看到裴枭白的广告和宣传照时动了动平铺在座位上的指尖。

  他想起裴枭白的眼。

  对方那双细挑的冷眸眼尾上勾,本是不近人情和冷漠的模样。

  但无论是在电影院时裴枭白靠着墙壁等他时灯光洒下的阴影,还是墓地姜玥的墓碑前,裴枭白将白玉兰花束送到他的怀里时,都显得缱绻柔和。

  姜予又禁不住想起自己主动挡在裴枭白身前的画面。

  似乎裴枭白更喜欢走在他的身后,或是与他并肩,他也习惯了转身或者侧首去看裴枭白,这是一个等待,或者平等的前进姿势。

  姜予原以为自己的保护欲不多了。

  但直播时他愿意为了谢昭和宋菲菲挺身而出,为他们阻挡留言蜚语和无故的责骂,如今他也下意识地将裴枭白划入了自己的保护圈,为维护裴枭白的名誉而坚定不移。

  他从来不是龟缩的鼠辈,他的血是热的,心还在跳,Alpha的傲骨附在他的脊梁上,风霜雨雪淋不湿折不断。

  他在保护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家人,自己的……

  “他们在秘密交往。”

  他和裴枭白,是不是真的在……秘密交往呢?

  车道上飞快从旁边驶过的轿车“滴滴”地按着喇叭,似乎是有急事,加速插入了搬家货车的前方,惹得货车司机恼火地骂骂咧咧。

  可行驶了不久,车道便堵住了。

  被迫停在原地等待交通恢复。

  “滴滴——”手机响了。

  是裴枭白发来了微信消息。

  [裴枭白:到公司了。]

  [裴枭白:()]

  [裴枭白:路上顺利吗?到家了和我说一声。]

  图片是一本简约的薄薄试镜本封面,应该是乔森拍的照片,裴枭白两只手捏着试镜本放在胸前,抿唇看向镜头。

  像极了某种犯罪后被拍的照片。

  姜予的指尖撑在额上,肩膀耸动,低声笑了笑,越看越觉得照片太好笑了,乔森怎么给裴枭白照这种照片?

  他饶有兴趣地回复裴枭白的微信消息。

  [姜予:直男角度,不好看。]

  裴枭白回的很快。

  [裴枭白:我不直男。]

  对方的语气似乎很是委屈,不一会就附上了一张新的自拍,斜着一点挑了个明亮的角度,锋利的下颌线和鲜明的眉眼极具冲击感。

  这个角度太过似曾相识了。

  甚至大约两小时前,姜予便是从这个角度的裴枭白怀中醒来的。

  姜予捏的手机的手一顿,匆匆回了个“好吧好吧,你不直男”、“马上要到家了,不说了”就结束了对话。

  他熄灭了手机屏幕,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憋着气,连呼吸都忘了。

  前方,一辆私家车不等交警前来指挥拐了弯结果被撞了车尾。

  道路的车流彻底堵死了。

  货车司机气的喝了一大口水,连连对姜予道歉,得到了单主心不在焉的回复。

  姜予的确在晃神。

  早上他醒来时,耳边响着信息素过滤装置的轻声嗡嗡,那是他昨晚亲手打开的,因为裴枭白的信息素气味太浓了,浓的他头昏眼花。

  但他也只是默默打开了过滤装置的开关。

  裴家的暖气管道是老式的,比不得家里暖和,周姨本来准备了两个厚被子,但不知怎的,姜予一醒来,便发现自己又挪到了裴枭白的被子里,对方的身体很热,弥补了那点温差。

  他占了大半的床,将裴枭白挤在角落里,手也自觉地伸进了对方的背心里,虚张拢着,软软的小点被他的掌心蹭了两下,立了起来。

  姜予居然完全感觉不到慌张无措之类的情绪。

  他的心跳甚至都没有变,懒洋洋地扬了扬头,瞥见了裴枭白的下颌抵在他的头顶,只一眼,便又重新将头垂了回去。

  他的手没有收回去,连压在裴枭白腰上的长腿也没有动。

  姜予眯着眼,昏昏欲睡,那只没有塞进裴枭白背心里的手掌也慢吞吞地挤了进去。

  突然。

  “砰砰——”卧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周姨小声地站在门外,问他们醒了没有,家里买了小笼包子和油条豆浆,是裴叔亲自跑出去买的,还热乎乎的。

  姜予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眼睛半眯着。

  可他紧贴的,一直未动的裴枭白却小幅度地动了动,抵在他头顶的声带颤动,是裴枭白低沉微哑的声音。

  裴枭白说,“等一会儿,您和爸先吃吧。”

  裴枭白是醒着的。

  姜予迟钝地意识到,裴枭白大概比他醒的更早。

  能够感受到掌心的小点软软地磨着他,姜予放缓了呼吸,可睡意褪的一干二净,他无比清醒的察觉到一个现状事实。

  他知道裴枭白是醒着的。

  裴枭白也知道他是醒着的。

  甚至于。

  他知道,裴枭白知道他知道自己是醒着的,而裴枭白也知道,姜予知道他知道他是醒着的。

  脑袋里的筋都绕在一起了。

  姜予没有动,裴枭白也没有动。

  周姨在门外应了一声,“行,那我和你爸就不等你们两个小孩了,多大了,还赖床。”

  姜予的耳朵尖一点点红了,他还是未动,鸵鸟一样保持着原有的姿势。

  裴枭白先动了。

  裴枭白拨开姜予的额发看了看昨晚的青包位置,那里平坦,皮肤又恢复了白白嫩嫩的模样,只留下一个小小的红点。

  他慢慢分开了两人的位置,握着姜予的手臂将背心里撤出来,呼吸乱了一瞬,然后起了床,将被角掩好,离开了卧室。

  “老板!老板!到了!”

  “麻烦您露个脸让物业安保开一下正门。”

  “咱从地下车库进吗?哪里有货梯呀,我帮您把东西搬上去。”

  姜予的耳边骤然响起货车司机逐渐拔高的声音。

  姜予猝不及防地被司机拍了拍肩,条件反射地回复完了对方的问题,极速跳跃的心脏快的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一趟又一趟。

  纸箱子都被搬进了他的家里。

  搬完后,姜予下意识地滑开了手机屏幕告知了裴枭白一声。

  可没等对方回复,他又熄灭了屏幕,站在纸箱子前发了一会儿呆。

  手机“滴滴”响了几声,但他始终没有去看来信,开始埋首将纸箱子们一一拆开,准备趁着这最后的两天休息日把东西整理一下。

  两日后,他要收拾好行李去第二轮团队淘汰赛现场继续比赛了。

  姜予拆剪着箱子,但很快,在拆到后面几个纸箱子时,他的动作停住了。

  熟悉的方形铁皮盒子静静地摆放在箱子内,连同那三个熟悉的字“许愿盒”,再度出现在姜予的面前。

  大概是搬箱时工人顺手把它一起放进来了。

  姜予深深吸了口气,蹙眉挪开了视线,故意将它忽略了。

  他的心乱了。

  乱的原因正是和许愿盒的主人有关。

  整整半个小时后,在发现自己做了很多的无用功,将同一个相册足足擦了五遍后,姜予认命地滑开了手机屏幕。

  可那条让他心神不定的消息并不是来自于某个他预想中的人。

  是物业发来的消息,下午要检查水电线路,所以需要停水停电半天,若是有离家外出的业主,可以将总闸关闭,以外意外发生。

  关总闸?

  姜予站了起来,稍一犹豫,出了门,拐向西户,“砰砰”敲了敲。

  距离上次裴枭白说西户邻居外出出差已经有些日子,不知对方有没有回家?若是回来了……

  没有人应声。

  密码锁门把手上也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看来是没回来,姜予心念一转。

  [姜予:乔森,你知道西户邻居出差回来了吗?]

  [姜予:上次裴枭白帮他关水电,确定都关好了吗,我们小区要线路检修,需要我再进去检查一下吗?]

  说来真是太奇怪了,当了这么久的邻居,他居然真的连对方的面都没有见过一次。

  乔森见过对方,甚至裴枭白都能知道密码进入对方的家。他好歹算是和这位邻居有过几饭之交吧,居然对对方一无所知。

  如果不是晚上对方敲过墙壁回应他,又开口讲过话,他还以为这个搬来的邻居是他的异常幻想了。

  姜予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手指动了几下,突然动作一顿。

  敲墙壁交流的互动,还有……声音。

  西户邻居,肖先生的声音……

  肖先生……肖?

  “裴枭白的每一部影片都是用的原音,凭着千变万化的原音,裴枭白可以变成任意一个人。”

  ——只要裴枭白不露面。

  姜予掌中的手机嗡嗡响了两声。

  [乔森:啊?哦,他还没回来呢。]

  [乔森:没事,小予你不用操心这个,之前枭白说他都已经关好了,没问题,哈哈哈。]

  [乔森:你到家了呀,枭白在磨本子呢,他的手机放一边了,我去告诉他你找他哈。]

  姜予的视线在乔森发来的消息中一扫。

  他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绷得很紧,圆圆的猫眼也垂下了眼帘,遮住了浅茶色双眸中的无限怀疑和万千不明情绪。

  [姜予:好,我知道了。]

  [姜予:不用找他,不是大事。]

  他回复完了乔森,站在西户门前的身影依然未动,手臂一抬,落到了门把手上,捻掉了微小的灰尘。

  “咔——咔咔——咔咔咔咔”

  姜予的指尖轻轻地按在密码锁上,几个数字按下,只听“滴滴——”两声急促的响动过后,“嘎吱”一声,紧掩的大门弹出了一道缝隙。

  迟迟没有动作,姜予的目光凝视着密码锁上的数字,急促的呼吸着,胸口一起一伏。

  门被打开了。

  他用自己的生日,解开了邻居肖先生家的密码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