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奇犽这么说道。
他是在前段时间注意到你的。
当时他完成任务穿过蜿蜒小路来到庭院，突发奇想学着普通人的样子说了一句「我回来了」，回应他的只有枝叶在风中簌簌抖动的声响。
这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也不在意，没想到刚进入庭院就看见伊尔迷从大树后走出来。
“你回来了。”
穿着休闲的大哥平静地注视着他，“妈妈她很担心你，现在正在宅邸里等你回去见她。”
奇犽原本还算不错的心情瞬间跌到谷底，他不高兴地扭过头，面无表情地说：“我不想去。”
虽然话这么说，但他的身手就是伊尔迷亲自教导出来的，如果伊尔迷强行要将他带去妈妈那里的话，他也没有办法。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伊尔迷似乎只是负责传达妈妈的要求，并不在乎奇犽会不会执行，只是无所谓地说了一句「是呢」就转身离开。
留下奇犽独自一人抱着滑板站在原地。
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从庭院中间的石板路上一直蔓延到边缘的石墙上，然后顺着角度继续往上攀爬，直至触碰到石墙顶部初初绽放的小花。
有种说不出的孤寂感。
但银白短发的小少年并没有静立太久。
他很快就从衣兜里掏出一颗巧克力球，几下剥开糖纸抛进嘴里，甜蜜的味道登时俘获他的身心。
他仿佛化成了一滩水，脸颊微微鼓起，双手捧着脸细细品味巧克力球的美味。
味蕾漂浮在云端的感觉实在太美好，哪怕妈妈突然出现在面前也无法阻挡他的好心情。
忽然，耳朵捕捉到细微的窣窣声。
是他面前的草丛。
他垂头盯着地面，注意到面前有一堆驮着食物移动位置的蚁群，顿时玩心大起。
于是他蹲下身来，顺手将滑板放到旁边，将一只长长的树枝啪嗒一声折成两半。
刚才因为妈妈生出的烦躁瞬间散去，奇犽用树枝逗弄着方寸大乱的蚁群，像普通小孩那样脸上挂着恶作剧成功的坏笑。
“切，你们也太笨了。”
忽然，他察觉到身后传来一道视线。
动作极快地扭过头去。
以前从来没见过的同龄人穿着类似管家的衣服守在庭院石门旁边，隔着大约二十米距离，静默无声地望着他所在的方向。
大概是新来的仆人吧。
奇犽想着，心中的兴趣也消减大半，他将手里的树枝随意往旁边一丢，滑板哐当一声落在地上，他敏捷地跳上滑板离开这里。
不过在彻底离开前，他莫名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新来的家伙并没有像其他仆人一样总是恭敬地对着他离去的方向鞠躬，而是仍然凝视着那堆蚁群所在的位置，准确说是凝视着蝴蝶。
深红色的，夹杂着金色纹路的蝴蝶尸体。
之后的几天，奇犽从外面完成任务回来后也遇到过其他新来的仆人，见到他时都是千篇一律地深深鞠躬，嘴里叫着「奇犽少爷」。
但是守在庭院里的那个家伙却不同。
也许是当天回去后被梧桐提示过礼貌问题，她从那之后也会弯腰叫他「奇犽少爷」。但他总觉得这个人实际上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尊敬。
她只是把这个当成需要完成的任务。
尽管奇犽现在才五岁。
但他的观察力已经远远超过普通人。
出于好奇，他从外面回来时会假装不经意地用眼神扫过她，偶尔还会故意踩着滑板从她面前绕过去。
但每一次，她都只是礼貌性地叫一声「奇犽少爷」，然后继续望着某处发呆。
奇犽倏地将滑板停在大树旁，小孩子脾气涌上来，满心的好奇瞬间化为被敷衍的不满。
他不高兴地踢了一脚树干，用了三成力，大树立刻颤了一下，树叶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制造出来的动静顺势吸引来目光，她顺着声音朝这里看过来，眼神停留在他身上——
准确地说，是停留在他红色的衣服上面。
心中的不满来的快也去的快，奇犽立刻意识到她的关注点在于红色。
仔细想想，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这家伙好像也是把注意力停留在那只深红色的蝴蝶身上。
奇犽若有所思地收起滑板。
第二天傍晚，天空铺满绚丽的橘红色晚霞。携着余热的光线在草坪染上一层薄薄的红色，那个家伙果然就一动不动地盯着染红的草坪看。
奇犽盘腿坐在树干上，嘿嘿一笑，手里上下掂着一颗小石子，精准地砸在她视线所在的位置。
“你是新来的吧?”
那个奇怪的女孩子果然朝他看过来了，就像是被忽然打破宁静的湖面，眼睛里荡开浅浅的涟漪。
那种飘忽不定的气质也沉淀下来。
他手中握着一颗红色的苹果，心想，如果这家伙真的这么喜欢红色的话，他可以把这个送给她，但她必须陪他一起玩。
结果他就听到一个怎么也没想过的要求：“奇犽少爷，有没有兴趣染个红发呢?”
“啊?”
实在是太震惊了，他下意识握紧手里的东西，又在知晓这是可以入口的食物的情况下将它举到嘴边，咔嗤一声咬下一大口。
然后蓦地反应过来——
奇犽：“!!”
他的计划泡汤了!
.
“奇怪的家伙?”
你抬眼望着银白发的小少年。
温热的风掀动头顶的枝叶，墨绿潮水上下起伏涌动，薄红的夕阳落在他的唇角，脸颊，眼睛里。
像天空一样透澈的蓝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将顽皮少年的本质展现得淋漓尽致，似乎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本意就是想要让你回问。
于是你也顺从了他的想法：
“为什么奇犽少爷会这样认为呢?”
“很明显啊。”
小少年勾起唇角，猫一样的大眼睛圆溜溜地来回转了一圈，又咬了一口手里的苹果，特地冲着你晃了晃，含糊不清地说。
“刚刚都说这个本来是打算给你的，结果我自己把它吃掉了，你居然还道歉。”
他越说越觉得有道理，骄傲地稍稍抬起下颌看着你，振振有词道：“难道不是奇怪的家伙吗?”
“嗯，奇犽少爷说得很有道理。”
“那是当然的——”
“可是……”你又说，“你会把它吃掉本身就是因为我突然说出的那句话，所以最初的原因不正是在我身上吗?”
他骄矜的笑容微敛，下一秒眼里亮起光芒，伸手拍了拍树干旁边的位置，对你说：“你上来……”
“是命令吗?”
“啧，你也说这种话。”
奇犽很不喜欢这样的对话。
他想要更平等，更自由的交流关系，哪怕是佣人也不需要总是将他尊为少爷。
刚才升起的欢快瞬间消失殆尽，他不大高兴地撇下嘴角，却又发现你的眼里并没有其他佣人通有的尊敬，仿佛只是玩笑地问出口。
——所以是故意这样说的?
他甚至恶趣味地跟着你一起把这个当做玩笑。
“没错，就是命令。”
奇犽把滑板抱到另一边，留出一大块位置，手掌拍得树干阵阵颤动，“坐上来吧。”
你微微蹲下蓄力，轻松起跳坐在他的旁边。
骤然拔高的视角能看见很多东西，庭院外蜿蜒的石板路，更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还有即将湮灭的攀附在火山顶部的夕阳。
“你很喜欢红色吗?”
奇犽双脚荡在半空来回晃悠，洇着点点橘红的白发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看起来柔软异常。
“你总是把目光停留在红色的东西上面。”
你惊讶地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的?”
银发小孩歪着脑袋瞟你一眼，哼哼道：“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看到过好多次了耶!”
你没想到他会注意到你的表现，目光落在他略显得意的神色里，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我不记得了。”
奇犽蓦地转过头：“你不记得?”
“我忘掉了很多东西。”你说，“不过红色会吸引我的注意力。所以我想多看看，也许会让我想起什么。”
“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吗?”
“为了活得更好。”
“那你记得你来自哪里吗?”
“流星街……”
奇犽露出无语的表情：“你这不是都记得嘛。”
你失笑道：“我忘掉的不是这些。”
然后微微叹息一声：“是更久以前的东西。比我来自哪里，为什么在这里，还要重要的东西。”
“哦……”
奇犽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干巴巴地回应，“那就祝你能够早点想起来吧。”
你对他笑：“那就多谢奇犽少爷了。”
小男孩别扭道：“倒也不需要谢我。”
你们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残余的夕阳一点点沿着山脉沉下去，天地逐渐回归最初的静谧。但你的耳边始终环绕着「咔嗤」「咔嗤」地不停咬苹果的声音。
你无奈地转头看他。
小少年鼓着腮帮子慢慢咀嚼，眼神毫无焦距地望着某个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概是察觉到你的视线，他转过脸来，又「咔嗤」一声咬下最后一口苹果，睁着疑惑的大眼睛询问你的意图。
你在这一瞬间仿佛看见某个坐在沙发扶手上的男孩，他也是这样疑惑地转头看你。后来你好像叫了他的名字，他就跳下扶手向你走来。
这是一块新的记忆碎片，但你看不清他的脸。
“你在看什么?”
奇犽咽下嘴里的苹果，把手伸到你眼前晃晃，将你从沉思中叫醒，“为什么盯着我不说话?”
你思考片刻，问：“奇犽少爷，你有红色的假发吗?”
然后在小少年目瞪口呆的眼神中，再次问道：“如果有的话，能拜托你戴给我看看吗?”
“谁会有那种东西啊!”
奇犽抱着滑板跳下树干，抓了一把自己银白色的头发，然后冲你做了个鬼脸：“你自己去外面看有红头发的人不就行了，到处都是。”
你想想也是。
不过你打算再留一段时间，你在这里已经得到三段不同的记忆了，说不定还会有别的。
你说：“你说得对，我以后会去外面看看的。”
提出的建议被采纳这件事，似乎让男孩挺高兴的，他将滑板放到地上，一脚踩上去：“哼，那当然，我可是已经独自出去过很多次了。”
他的唇角翘起得意的笑容，脚一蹬，滑板立刻顺着光滑的石板路朝揍敌客宅邸滑去。
“我要走了，你也回去吧。”
“好的……”
你跳下树干，就着昏暗的光线看那道模糊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然后离开这里。
有滑板的辅助，奇犽很快回到宅邸门口，将滑板抱在怀里后一步步走上冷硬的台阶，推开紧闭的门扉，忽然看见一道洋裙与蕾丝缠绕的身影。
奇犽脸上轻快的表情瞬间沉下来。
“奇犽……”
尖锐的高跟鞋在石板路上踩得嗒嗒作响，深紫色蓬裙礼服边缘的白色蕾丝在她前行的中途摇摆晃动，再往上是架在鼻梁上的电子眼。
——是他的妈妈。
——基裘ꞏ揍敌客。
“妈妈看见了，全都看见了——”
基裘脸颊微微颤动起来，最后无法控制地提起裙摆，冲到奇犽面前，尖声质问：“你怎么能——怎么可以命令一个佣人坐到你身边呢!!”
“不可以，奇犽，绝对不可以!你是这一代最优秀的孩子，更是揍敌客未来的主人，妈妈不允许你做出这样毫无意义的事情!!难道你想跟一个佣人平等交流吗?绝对——绝对不允许!!”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尖锐得近乎穿透长廊。
奇犽垂下脸，打算绕过她离开。
“奇犽!!”
“妈妈在和你说话!!奇犽!!”
“不要说了……”
“为什么就不能理解妈妈呢!妈妈永远是为你好的，奇犽，奇犽!!为了成为最优秀的杀手!你必须!必须做一个听话的好孩子!!”
“不要再说了!!”
滑板猛地砸上石墙，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奇犽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我不想听。”
闻言，基裘反而安静下来。
她将手里的洋扇抵在唇上，电子眼变成细碎的火花，声音隐隐颤抖：“啊……妈妈的奇犽……”
“奇犽刚刚对妈妈发火了吗?”
“对不起，我……”
“不需要!不需要对妈妈道歉!!”
奇犽闻言一怔，基裘忍不住将洋扇按在胸口，声音哽咽：“妈妈真是太感动了，奇犽开始长大了呢，竟然会对妈妈发火——”
“啊，啊，我要立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亲爱的才行——奇犽他长大了啊!!”
基裘啪地将洋扇合拢，速度极快地穿过走廊，奇犽只觉一阵风快速地从他耳边刮过，微微眯了下眼睛，再睁开时妈妈已经消失在眼前。
他抿了抿唇，继续往前走。还没等他走出几步，前方的黑暗里又传来基裘的声音。
“奇犽——”
声音通过空气传播，鼓膜振动，妈妈兴奋中暗含警告的话语清晰地进入他的耳道。
“记住妈妈的话——”
“妈妈绝对——绝对不允许你——”
奇犽抱着滑板的手微微一紧，另一只手轻轻触碰坚硬冰冷的石壁，粗糙的砾石刮过指腹，带起尖锐的令人不适的触感。
他独自走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