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你的目光倏然怔住。

  仿佛听到了什么超出预料的事情,浪静风恬的水面悄然泛起波澜,瞳孔无意识放大。

  “二十年后的我?”

  理论上来说——

  如果时间线上有无数个点,每个点都代表着不同的可能性,再将它们往外不断延伸,且延伸出去的可能性继续出现新的点、新的分支。

  那么最终就会衍生出无数个未来。

  此时此刻,被六道骸拎在手里的那张薄薄的信纸,就是你无数个未来里的其中之一。

  “哦?不相信吗?”

  六道骸悠然自适地斜倚着三叉戟,那张薄纸被他夹在指间,说话时还随意地晃了晃。

  纸张发出细微的摩挲声,仿佛随时会破碎。

  你的视线落在信纸表面:“不……我相信……”

  排列整齐的横线上面写满字符,每一笔的收尾处都会顺笔往上勾挑,看起来就像尾巴带着小勾,这是当你写字时下意识的习惯。

  但真正让你相信的却不是这个习惯,而是上面的文字。

  那些独特古怪的笔画符号,是你所在的世界里特有的大陆通用文字,与这里完全不同。

  你走上前,从六道骸手里接过信纸。

  [致二十年前的我:

  首先,要祝贺你能够提前学习幻术。

  我们的精神力是SSS级,对幻术的感知、也就是天赋非常好,几乎是事半功倍。

  幻术是很有用的能力,高等幻术「有形幻觉」可以使现实与虚幻转换,让人受到真实的伤害;

  也可以制造出与实物无异的真实幻觉。

  越早开始学习,就能越早步入高等幻术,可惜我从前在离开研究所以后才有机会学习……]

  你神色平静地继续往下看。

  前面几段都是普通的闲聊,内容不算多,后面才开始说明幻术的针对性优点:

  [……我们戴在颈部的特制治疗项圈,专门用于抽取我们的精神力,身体虚弱无力也是因为它。

  装置的内部非常复杂,唯一的钥匙在那个叫波琳的女人身上——就是你的护理师,所以没办法通过正常途径打开项圈,但可以干扰它。

  当你可以使用幻术制造出其他人能看见的实体时,精神力会直接暴涨。而项圈会因为暴涨的精神力出现短路失灵的现象。

  只要摘下它,你就能轻松离开……]

  读到这几行文字时,尾巴处象征愉快的勾挑痕迹消失不见,还在「波琳」的名字上画了个圈,旁边画了个嫌弃呕吐的表情。

  你的脸上不禁漾起笑意。

  这是你写日记或者做笔记时常有的习惯,喜欢在文字旁添加情绪化的标注。

  后面陆陆续续写了一些学习幻术的注意事项,还有几种快速感应到自身精神力的办法,其中有一种和你当初精神力暴动时很像。

  再往下是信纸的最后几行:

  [不知不觉已经写了很多了……

  啊,对了。

  不用担心身份暴露的问题。

  小骸知道我来自其他世界,也知道这是那个世界的文字,说不定私底下还研究过。不过放心,偷看信件这种事他是不屑于做的。

  ……

  虽然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先到此为止吧。

  最后,露西亚。

  谁也不能阻拦你做想做的事。

  ——二十年后的你……]

  你的眼帘微阖,目光停留在名字上面。

  这个单词,并非使用的大陆通用文字,而是另一种更古老的文字。

  每条线都如同藤蔓般蜿蜒缠绕、首尾交错。相比用于记录的文字,更像是祭祀时神秘隐晦的锚点,对你有种不可言状的吸引。

  你的手指稍稍抬起,又停在半空中。

  出于对另一个自己的信任,你没有犹豫太久,指尖贴近纸面上的名字。

  相触的瞬间,你蓦然感知到一缕奇妙的气息,顺着你的指尖而上,悄无声息地融进你的身体里。

  而你因为这缕气息,灵魂与某个隐秘的存在建立起了一丝微弱的联系。

  不出意外……

  那应该是二十年后的你。

  融合完气息,神秘文字对你的吸引烟消云散。

  到现在为止,你已经能完全确定面前的六道骸是二十年后的自己所信任的人。否则不可能把自己来自其他世界这件事情告诉他。

  更别提还亲近地称呼小骸。

  再看了一遍信纸上的内容,确认没有遗漏的部分后将它折起来:“六道骸先生,要麻烦你……”

  你抬起眼,话语突然顿住。

  刚才还从容地倚着武器的青年坐在地上,靛青色长发垂及地面,那把三叉戟已经不见踪影。

  他将右脚支起来,手肘抵住膝盖,拇指与四指分开撑着额头,仿佛背负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发生什么了?”

  六道骸缓慢放下手,睁开眼睛,随即漫不经心地扯开唇角:“没什么,只是稍微有点困了。”

  他站起身,将手臂伸直,右手掌心处不断汇聚起深色的颗粒,迅速幻化成那把三叉戟武器,笔直地立在地面,而后神色如常地看向你。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完全看不出几秒前的不对劲,不过你隐约觉得他的脸色比最开始白一点。

  但你不了解他,所以不能确定是不是错觉。

  “既然已经看完那封信,那就现在开始吧。”

  六道骸的深蓝长发无风自起,血红的右眼忽然出现一枚数字六:“精神世界的时间流速远远慢于现实,你有足够的时间来适应。”

  紧接着数字飞速跳转,最终定格为「一」。

  “轰!”

  周围猛然掀起数十根燃烧的火柱,岩浆四溅,空气里的温度立刻变得炙热恐怖。

  “真亦是假,假亦是真。”

  六道骸站在火柱与火柱的间隔里,单手紧握着三叉戟,与地面相接的末端漾开一圈又一圈波纹。在火光的照耀下,那只红瞳亮得惊人。

  “小心了,露西亚。”

  梦中开发精神力的后果就是第二天头昏脑胀,萎靡不振,与精神力被抽取过多的状态一模一样。

  负责记录你身体状态的护理师,波琳小姐,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语气轻缓,但当她的手指搭上你的后颈时,就像一条阴冷的毒蛇。

  让人从心底最深处叫嚣着恶心。

  女人检查完后转身离开,手掌触及门把手时,突然站住脚,回过头看着你。

  “Lucía,光。”

  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浮现出凉薄的笑意:“伴着黎明第一缕曙光降生的孩子……真是个不错的名字。”

  她摁下把手,缓慢打开门。

  外面的走廊没有开灯,黑暗顺着身体爬上她的脸,那张清丽的面容立刻被掩盖大半。

  她的声音很轻,如同蛰伏在阴影里的恶鬼。

  “对了。你喜欢Sara这个名字吗?”

  仿佛根本不需要你的回答。

  “咔哒……”

  病房门被关上,高跟鞋的声音越走越远。

  你若有所思地垂下眼。

  虽然不清楚她为什么突然说出你名字的寓意、还提起另一个名字,但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情。

  你掀开被褥,光脚踩到地上,慢慢站直。

  “哗啦……”

  自从上次逃脱失败,你的脚踝就被戴上锁链,离开房间用餐的机会也被取缔,只能呆在病房里。

  你扶着墙壁站稳,一步一步走进洗手间。

  洗手间的灯光亮的有些刺眼,镜子清晰地映出你苍白的脸色。唯独那双蓝紫色眼睛毫无变化,勾唇微笑时能看到里面漾出的温度。

  你垂下眼帘,微微侧过身,从镜子里面隐约看见后颈处的红痣。

  哪怕因为角度原因只能看见一部分,鲜红的颜色镶在白皙的皮肤上面,仍旧无比显眼。

  你凝视镜子数十秒,放下手,走出洗手间。

  第二晚的梦境训练。

  六道骸带来了一名青发少年,弗兰。

  你原本没在意,但是第三晚、第四晚,以及后来的所有梦境,弗兰都留在这里。

  大概因为无聊,他不是躺着就是趴着,自己跟自己玩,弄出不少幻术的新花样。

  有时你也会忍不住看他几眼。

  弗兰应该认识二十年后的你,有一次在你闭眼休息时暗戳戳跑过来,一本正经地说:“露西亚小姐,现在你应该叫ME师兄——”

  你懒洋洋地睁开眼,还没说话,一枚三叉戟倏地从远处飞过来,径直插进他的青蛙帽子。

  “师父——很过分噢——”

  “KUFUFU,你说什么?”

  幻术学习渐入佳境,现实时间过去十天以后,你已经能制造出半有形幻觉。

  之所以叫做半有形,是因为你幻化出来的东西只有自己能看见、触摸,外人无法碰到,距离真正的有形幻觉还剩一步之遥。

  “进度很快嘛。”

  六道骸的视线落在你的掌心,尽管从他的视角来看空无一物:“现实时间再过一个月,差不多就能制造出真正的有形幻觉了。”

  你看着掌心幻化出来的物品:“是啊……”

  心念一动,它立刻就如同雾气般消散开来,“不过……我现在时间练习了。”

  指尖轻轻拨动雾气,凝聚成了护理师波琳的模样,她的脸上还带着几天前意味不明的笑容。

  “十五天前,我逃脱失败,被他们戴上锁链。”

  为什么那个女人会突然问你对另一个名字的喜好,什么情况下你才会用到其他名字?

  “我想……他们应该不仅是给我戴上锁链那么简单,更大可能还有其他手段。”

  名字代表着什么?

  或许是时代象征、文化传承,又或许是父母对孩子最笃深厚重的爱。

  但它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诠释。

  ——“身份”

  你的唇角微弯,声音忽然轻快起来,就像是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比如洗脑、篡改记忆,创造一个全新无害的形象。”

  “最后……”

  “把我彻底变成另一个人。”

  这样一来,Sara这个名字就派上用场了。

  “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你由衷感叹道。

  然而六道骸的注意力放在前半句。

  “锁链?”

  语气听不出情绪。

  “嗯?”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原来二十年后的我没有告诉过你这件事吗。”

  你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踝,梦境里什么也没有,现实中却被锁链紧紧束缚着:“听说还是用的最坚固的材料,真是辛苦他们了。”

  说着说着你就笑了起来:“我还是第一次戴这种东西呢。”

  可惜没有人和你一起笑。

  弗兰动作迅速地溜到另一个角落,接着再用幻术制造出一棵参天大树,整个人都躲在树后面,捏着单眼望远镜往这边看。

  六道骸忽地提起三叉戟,不轻不重地敲在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很好笑吗?”

  你慢慢搅散面前的雾气,说:“是啊……”

  眼帘低垂,逐渐将它勾勒成一个憎恶的男人:“这种极尽的贪婪,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你的……玛戈地啊……

  垂下的长睫掩住颤动的眼神,你轻笑一声,将涌上喉咙的酸涩咽下,再抬头时表情毫无异样。

  “简直太好笑了。”

  六道骸没有说话,偏头扯了扯唇角,垂在后腰的深蓝色发尾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着。

  你忽然想起刚才信纸上看到的内容。

  二十年后的你说六道骸小时候也被关在这里,而不久的将来你们会一起离开。

  那么他一定知道你那个时候的情况。

  “六道骸先生,有件事想请教你。”

  等青年看过来后,你平静地问:“二十年前,「我」离开研究所的时候,名字是什么?”

  “……”你们四目相对。

  他右眼中的数字仿佛闪烁了一瞬。

  半晌,他低笑着开口:“嗯,你猜的没错。”

  食指抵住额角,鲜红晦暗的眸光从深黑手套的缝隙之间流露出来,“你的确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说:“那个时候,你自称Sara。”

  六道骸的话直接证实了你的猜测。

  那群人的确打算对你的记忆动手,把你彻底改造成一个不会反抗、任凭他们抽取力量的人。

  “果然是这样啊,真可怕。”

  尽管嘴里说着真可怕,你的脸上却没有表露出半分担忧,甚至唇角还挂着极淡的弧度。

  六道骸慢条斯理地驱散身前的雾气,说道:“是吗?你表现出的可不是什么害怕的表情。”

  “因为我已经想到找回记忆的办法了。”

  你蹲下身,指节轻叩地面,感受地底深处沉闷的回响:“说起来,还是这个地方给了我灵感。”

  越是深入研究幻术,你就越能领略到精神力的玄妙。

  现在在你的视线里,这里已经不再是表面上那种弥蒙的白雾世界,而是由无数杂乱的精神意识交织而成的,特殊的空间。

  这种空间原本是极为不稳定的。

  但是从六道骸和弗兰身上源源不断涌出的精神力,维持了这里的稳定。

  “在这个以精神力维持的世界里,竟然能见到来自二十年后的人,这就说明强大的精神力有办法将过去和未来的时间连接在一起。”

  “既然时间可以……”

  你停住动作,缓缓抬起手掌,看着深黑长发从肩头流淌到掌心,眼帘微阖,浅淡的阴影呈扇形在眼下铺开,声音忽然间变得极轻。

  “那么两个不同的世界呢?”

  六道骸和弗兰代表着二十年后,而你代表着二十年前。

  如果将你们分别看作两条时间线的锚点,相对应的用于连接锚点之间的那道桥梁就应该……

  被你收在怀里的那张信纸突然露出一个角,你低头看着它,将其从衣服里拿出来,慢慢展开,视线定格在已经失去力量的名字上面。

  是这个……

  所以想要连接两个不同的世界,锚点和桥梁同样是必不可少的条件。

  “我的力量还不足以搭建这样的精神世界。”

  你的指腹按在信纸上,纸张的冷感清晰传递过来:“但我可以创造出一个专属于我的通道,通道的入口只能被我看见,也只能由我打开。”

  你抬起脸,目光落在地平线的尽头。

  这一瞬间,你仿佛穿透时空壁障,越过亿万斯年,看到了那个熟悉却又遥远的世界。

  昏昏欲睡的午后,遮阳伞竖立在草坪里,毛茸茸的赤色魔兽慵懒地卧在你脚边,肩头趴着稚嫩的金发女孩,而红发男孩自顾自地叠着扑克塔。

  一种只存在于梦境中的……

  虚幻的美好。

  “那个世界有我过去的痕迹,这个世界有我现在的痕迹,因此它们的锚点都是我本身。”

  雾气构成的画面逐渐变得不稳定,你的视线微颤,收回精神力,美好立刻化为泡影。

  你垂眸凝视自己的指尖,缓缓微笑起来:“而桥梁,就是我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