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内的碎裂声越来越清晰, 半跪在地的人强撑着一口气,指尖深深掐进泥土里,手臂上筋脉爆起, 剧烈地咳出一地殷红。

  被铁钩穿透琵琶骨的男子已是奄奄一息, 望向眼前一幕, 仍感到痛心切骨,眼眶里缓缓流下两行血泪,虚弱恳求道:“求阁主放了我师兄,要拿我试蛊也好, 把我炼成邪鬼也罢,让我做什么都行,求你放了他吧……”

  赵余涯置若罔闻,脸上划过一丝阴毒,对身旁的魔修使了个眼色。

  他们立刻心领神会, 抽出腰间的细弯长刀, 持刀朝青年步步逼近。

  突然,地上的人抬起沉凝的眼,眼梢血红, 透着股被逼入绝境依旧桀骜不驯的狠厉, 看的他们身形一顿, 心里发凉。

  魔气猛然附上后脊,拿刀的魔修们接连回神,乍是明白阁主动怒,立马举起泛着寒光的长刀朝青年身体刺去!

  秦昭著瞪眼欲裂,满心的想要救人, 那一刻他忘却了什么是疼, 也不明白是哪里来的蛮力, 硬是扯断自己骨头,挣脱铁钩,像自折双翼的飞鸟摇摇欲坠地扑到那人面前,好用残破不堪的身体替他挡住长刀。

  利刃捅入血肉,径直刺穿两人胸膛,发出沉闷声响,只有殷红的刀尖伸出来,滴滴答答地淌落血水。

  感受到带有热度的身体抱住自己,苏纨顾不上去看贯穿胸前的多把刀刃,只动作僵硬迟缓地仰起了脸。

  温热的血液一滴一滴从秦昭著下颚边滑落,重重砸在他脸上,腐蚀他那颗本就残缺不全的心。

  “都怪我私念太重,非要死前再见师兄一面,才让事情变成这样,”

  他声音越来越弱,无力垂下头,靠在他额边,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本不该成为师兄的累赘,未曾想这一生,还是拖累你了。”

  交感神经陷入卡顿,密密麻麻的刺痛如千万根铁针扎进脊髓,内里破裂开的零散碎片一点一点自动拼凑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脆亮的声音似山泉叮咚。

  “我姓秦,叫秦昭著。”

  他偷偷看他的时候,眼里闪着动人又小心翼翼的光。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没,没见过。”

  “嗯……或许这就是一见如故罢。”

  刹那间,裂纹顺着血管冲开压制丹田的气脉,狠狠刺入头颅,剧痛让他的脑袋几乎快要炸裂。

  “师兄,我想让你记住干干净净的我。”

  “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找你。”

  “师兄在哪里,戍云就在哪里。”

  “可我终究还是没有成为你想看到的样子。”

  雪花噪点出现在眼前,一阵尖利耳鸣过后,记忆里忽是闪过寒冷雪夜里,秦昭著背着气息微弱的少年,步履艰难又小心翼翼地走下被厚厚积雪覆盖住的石阶,他汗如雨下,边喘着气边安慰伏在单薄肩头的人:“师兄,你千万别睡着了,我这就带你回家,我们马上回家……”

  苏纨愣愣地跪坐在原地,发觉这人身体逐渐变得冰冷,他伸出沾满泥土的手,摸了摸他满是伤痕的脊背,一如年少时那样:“我想回家,戍云。”

  鬼巢里一阵剧烈晃动,亭台楼阁纷纷塌陷,烈火肆虐咆哮,屠尽一切恶果。

  在燃烧的火焰里,青年绿袍涂满血红,脸上散发着金光的裂纹延伸至整个身体,他的目光无悲无喜,手里抱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宛如从炼狱火光里走出来的煞神。

  山里落着小雨,淅淅沥沥的,混着灰色雾气。

  松霜绿的衣角拂过褪色的草叶,在行过之处拖出一条长长血痕。

  青年木然地往前走,成了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任由满身刀口不停淌血,只是没走多远,就带着怀里的尸体直挺挺栽倒在地上。

  雨水顺着发梢流下,沾湿染血的嘴唇,他睁着一双没有神采的眼睛,喃喃道:“回家。”

  鲜血被雨丝冲淡,一道阴影罩过来后,地上的青年失去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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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洞褊狭,空气中炽热弥漫,枯褐藤蔓遮掩住洞口。

  寒气从素白身影体内渗出后,被洞中衣袍染血的男子尽数吸去。

  月隐无忧草失效了?

  徐清翊冷冷站在一旁,见他身上金色纹络未散,真气紊乱,炎火外溢,就知是月隐无忧草没能压住他的修为,致使其极端催动真元,走火入魔。

  这人模样令他想起自己承受极寒,替他压制魔性而痛不欲生的记忆,他眸色暗了暗,一股不可抑制的恨意从心底迸裂,霜隐剑凝握在手,透着刻骨的杀机。

  然而还没靠近,就听那人低声道:“别过来。”

  他心往下陷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层层寒气结在剑上,正要刺过去,那人霍地硬撑着站起来,跌跌撞撞走远了些,不顾重伤用真气化了道结阵围住自己:“我……控制不住体内的炎火真气,会伤到你。”

  他靠在洞壁边,闷闷咳出几口血,再是昏沉地合上眼。

  心脏猛地被揪紧,徐清翊不由怔住,脑里全然浮现出他在鬼巢里助他的种种过往。

  都快要死了,还想着担心别人!

  心底的恨陡然动摇,手中长剑隐没,待反应过来后他却更加恼火了:谁知这人在耍什么鬼把戏!

  “师尊!”

  远处传来少年的呼喊。

  呼喊声让结阵里的人蓦地睁开眼,吃力扶着洞壁,不顾伤痛朝外走去。

  徐清翊见此凝眉冷眼,怒意横生,抬手拦住他:“没有寒气压制炎火,你活不过今日。”

  他目光倦怠,神色平淡,好像听不见他的话,自顾自地说道:“阿杳在等我。”

  徐清翊脸色骤然生变,指甲用力刺入掌心:“你就这样想死?”

  “阿杳在等我。”

  这人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无动于衷。

  在这双眼睛里,他看不到喜怒哀乐,只看到一片死寂的深黑,吞没以往见过的光明。

  这是他从没见过的样子。

  徐清翊青灰的眼珠一动不动注视着眼前布满血迹的脸,一字一句道:“只要你开口,我便救你。”

  “他在等我。”

  他好像有些不认识他了,双目呆滞无神。

  陡然间,有只凶恶的野兽在黑暗心室里四处乱撞,徐清翊没来由一阵焦躁不安:自己都后退了一步,为什么他还是只想着去见那个阿杳。

  痛意与恶意一起席卷四肢百骸,霎时冰霜从其脚下飞速扩散,封闭洞口,冻结内里,凝聚满室寒气。

  他眼里生出几分疯狂的执拗,死死抓紧他,瞬间混乱的炎火真气如同记忆里那样钻入体内,与寒气撕咬缠斗,铺天盖地的怒火让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痛不痛,徒剩满身杀气腾腾:“我能救你,他不能!”

  这人没有余力挣扎,只垂眸摇了摇头:“你会痛的。”

  他顿时愕然,抓紧他的手微微松动,心底的阴暗仿佛重新见到了光,连带着减淡疾风暴雨般的凶戾。

  “你可认得我?”

  他把脸靠过去,想知道他眼里的人究竟是谁。

  这双黑漆漆的眼落回他脸上,带着茫然打量着他,似是想要说什么,却又忽然移开目光,看向自己抬起的右掌。

  他的眼神跟着他的目光一并转移,这才瞧见此人右手掌心里多了道发着光的钩印,细长的血丝从纹脉里延伸,慢悠悠地朝洞外长去。

  徐清翊视线凝定,惊诧不已,他自然认识这是兽族与人结下灵契后独有的结印。

  少年的呼喊声没有断绝,令他刺耳挠心,他运气平息体内的炎火,脸色阴沉地走出山洞,往前行了几里就见满身兽气的少年在雨雾中奔跑,神情焦急万分。

  这张脸……是他在那人画里见过的脸。

  难怪他伊始看到画就觉得眼熟,原来那人收的徒弟根本不是人,而是只善于变换形貌的凶兽!

  “后来我遇到一个人,他教会我识心,辨色,生情,我与他相交甚欢,再是情投意合,相定白首成约,可惜我二人身份天差地别,此情为世人所不容,遂我决心离开道门,放下虚浮名号,百年修为,只愿得真心相付。”

  往日鬼巢之言在耳边回响。

  他注视着雾中的少年,目光慢慢变得冷酷残忍,盘旋在心脏上的毒蛇再度用利齿狠狠啃噬血肉:连人都不是的东西,能有什么真心?

  没有温度的黑色焰火在日积月累中,化成毁天灭地的心魔。

  他目色一凛,当即收剑折回洞边,施法隐去他身上的气息,并握紧其手心里发烫的钩印,催动寒气将印记封锁。

  “师兄,你舍不得杀我,是不是?”

  梦里那句言语冷不丁在耳畔边回荡。

  他握紧剑柄,心底的声音一遍又一遍与那句话对抗道:

  不,他不是不想杀他,他自始至终都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救他,是为了让他更痛苦的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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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周一片冥蒙,各种记忆碎片滚来滚去,撞的所有感官几近崩溃。

  画面一会儿是浑身散发着恶臭的小乞丐捂住肚子在地上滚来滚去,口中吐出白沫,痛苦哀叫不已。

  围观的人指指点点,都掩着口鼻一脸嫌弃,唯独拿着糖糕的小公子路过时见此,面上生出不忍,丢下糖糕挤进人堆,不顾身旁陪侍的阻拦,非要将人送到医馆里去。

  “哎哟,我的小祖宗,这乞丐脏死了,万一他有什么病过给您了,夫人知道后非要了小人的命不可!”

  “我看他实在可怜得很,祖母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而且我是在救人又不是在惹祸,所以今日的事你就莫要告诉阿娘了,免得让她担心!”

  一会儿变成病好后的小乞丐,因为偷包子挨了一顿毒打,鼻青脸肿。

  锦衣玉食的小公子提着盒寒玉酥走过来,见小乞丐狼狈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跑走了。

  他疑惑地挠挠头,将包子钱给了老板,步履飞快地追上去,一边追一边叫他:“哎,你等等!”

  追到巷子里,小乞丐无处可逃,只得缩在角落,畏惧地看着他。

  “你别怕,”小公子气喘吁吁地把手中的寒玉酥递过去,给自己顺了口气,“你肯定饿了吧。”

  小乞丐肚子咕咕叫,警惕地看着这份糕点,迟迟没动静。

  他见状,把自己的钱袋塞到他手里:“你若是不喜欢寒玉酥就去买自己喜欢的,但以后不要再拿别人的东西不给钱了,挨揍会很疼的。”

  提起寒玉酥,他往巷外走去,剩下小乞丐捧着钱袋,直愣愣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自此以后,小公子再没见过小乞丐,殊不知,自己背后长出了一条隐形的「尾巴」。

  那条「尾巴」总离他不远不近,会在他下雨后满是泥泞的必经之路搬来垫脚的大石头;会在他丢失玉佩后四处寻找,再把捡到的玉佩偷偷送到他府宅门前;会隐没在大街小巷里,一遍一遍走他走过的路。

  后来,小公子说他要去金洲拜师修道,尾巴打听到这个消息,忙洗干净了脸,换上一件没有补丁的衣服,随着小公子一并向金洲去。

  只是这回,他还没躲到暗处,就被小公子抓住了,少年满脸严肃正经:“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我……”

  被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显得局促不安。

  小公子却突然笑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秦,叫秦昭著。”

  “秦昭著……”他念着他的名字,盯着他看了会儿,思忖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没,没见过。”

  小尾巴连忙摇头否认。

  “嗯……或许这就是一见如故罢,”他笑得更欢了,“你是去金洲拜师学艺?是的话我们一起怎么样?”

  “好,好!”

  小尾巴怔了一下,连忙点头。

  画面接着一转,成了两人身着素白道袍的样子,正从南华道主殿边经过。

  殿里长老掌门齐聚,其中有人道:“没想到此次开山收徒,竟能寻得一个百年难遇的天火灵根!”

  “一切皆为因果,顺应天赐我道门不灭!”

  “若将那孩子当做下任掌门好生培养,定是有望重振吾道昔日光辉!”

  听众人谈话声,小尾巴面上掩不住喜悦之色,抓着身旁的小公子道:“听见了吗?师兄,论天资你是整个金洲中最厉害的,师尊、殿主和长老们如此器重你,日后还能让你当上掌门呢!”

  “掌门?当掌门有什么意思。”小公子抛起手中竹子做成的空心筑球,满脸不在乎地走过大殿。

  “可入门时,你不是说过要与日月争高低吗?”小尾巴很是不解。

  小公子抱住落下来的球,朝四面看看,神秘地笑了笑,掩嘴靠近他耳边道:“那天台下成百上千人都在看我,长老他们又把天火灵根说得神乎其神,我要是不这样说,岂不是让他们笑话。”

  “那师兄来南华道是想做什么?”

  小公子看了看群山之中飞来飞去的弟子们,笑眯眯道:“因为御剑很好玩儿,我想学御剑!”

  “啊?可是……”

  小尾巴还想说些什么,一旁的人早将手里的球一脚踢出去,喊道:“禹清,看球!”

  树下手握心经的李息垣眼神一亮,顿时来了精神,撇下心经抬腿横扫一脚,把球踢了回来:“五师兄,接着!”

  “戍云,别愣着了,一起玩儿!”小公子拍了把他的肩,如只欢快的雀,在空中自由嬉闹去了。

  筑球在少年们的奔跑间来往回旋,玩在兴头上,踢出去的球轰然炸开,粉身碎骨。

  三人不约而同地愣在原地,回头就看见擎霄尊君神色严峻,霜气横秋,周遭草木似乎都因他接连萧疏。

  少年们齐齐低首行礼,大气也不敢出。

  “赭玄,你身为师兄,只教师弟玩物丧志,任性恣情吗?”

  “我……师尊教训的是,弟子知错!”

  “师尊,是戍云非要与师兄比蹴鞠的,不关师兄的事,师尊要罚就罚弟子罢!”

  “师尊,禹清也有错!禹清愿与六师兄一并领罚,望师尊息怒!”

  “相互偏袒包庇乃为姑息养奸,你二人自去慎思堂面壁思过!赭玄,从今日起,你搬离池水峰,独居雁埘峰长昭殿,无准许不可离殿!”

  “弟子遵命!”

  黑夜来临,一片幽静。

  雁埘峰离浮玉山主峰较远,显得高深又冷寂,空荡荡的大殿里冷冰冰的,唯有一盏昏暗的长明灯亮着。

  小公子一个人待着有些害怕,想要推门出去,又被门上的禁足封印给挡了回来。

  他走到长明灯前,依偎着这束唯一的光源,想着等师尊消气后定会放自己出去,于是蜷起身子在惴惴不安中睡着了。

  醒来时风刮在耳边,他发现自己在天上,师尊御剑立在他前方。

  他揉揉惺忪的眼睛:“师尊,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凤沅门。”

  “为何好端端的要去凤沅门,戍云他们呢?”

  刚问完,一股力量迎面击来,使他整个人从剑上落了下去。

  掉在地上并没有想象中的疼,反倒是刺鼻的腥味直冲天灵盖,让他一阵恶心反胃。

  再定睛一看,他竟落到一片残尸碎骸里,到处都是撕裂的尸体,离他手不远处,摆着个只剩一半的脑袋,混着血色的脑浆明眼可见。

  “啊!!”

  长这么大他都没见过这般恐怖景象,不由发出惨叫,浑身抖个不停,脸色苍白地爬起来就跑,又踩到一只断掌,滑倒在血淋淋的尸堆里。

  目光与扯烂的肠肉对上,反胃感不断上涌,他忍不住呕吐,生理性的眼泪淌个不停。

  兽类的咆哮声震耳欲聋,他顾不上恶心,在泪眼朦胧里见到一只硕大的莽山鼠,约莫与人一样高,嘴角边挂着碎肉血迹,看见他凶相毕露,亮出利爪袭来!

  “师,师尊救我!”

  他毛骨悚然,双腿发软,在血流成河里连连后退。

  彼时一把长剑穿来,刺入莽山鼠后腿,阻碍了它前进!

  紫袍道人旋即从天而降,一把扯起血水中的少年,看清他面目后不由怔住:“赭玄?怎么是你?”

  “四,四师叔!”

  他还是惊慌失措的可怜模样。

  “你年岁小,且刚入门不久,修行尚浅,哪能助凤沅门对抗炼兽邪派的围侵!”

  紫袍道人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忙问他,“是掌门带你来的?”

  见他点点头,他叹了口气:“哪有他这样教徒弟的,急于事功,不怕适得其反吗?”

  眼看从四面八方包围来三四只莽山鼠,他忙将他护到身后,“躲好了!”

  紫袍道人继续与莽山鼠缠斗,小公子紧紧抓着木柱,生怕自己再度滑进下面那滩碎肉血池里,惊惧未消,一根黏糊糊的舌头缠住他的腰,将他向后方拖去。

  他慌乱地去掰腰间的舌头,回头一看是只青光碧眼的蜥蜴张着嘴,要将他用舌头卷着吞入腹中。

  死亡不断逼近,他眼眶血红,扭动身体想要摆脱这条舌头,奈何力气太小,只得眼睁睁看着它的血盆大口离自己越来越近。

  被吞入口中的瞬间,有道力量拂来,将他朝着相反的方向拽去,他犹如见到希望,发现是他四师叔分出部分心神放在自己身上,只不过是一头是莽山鼠,一头是救人,实在难以两全,眼看四师叔为救自己被莽山鼠扑倒,他忙从血泊里摸到一把卷边的断刃,狠狠刺向自己腰间的舌头。

  舌头坚硬如铁,刀刃对它造不成任何伤害,他绝望地看着四师叔被莽山鼠重重摔在地上,声嘶力竭喊道:“四师叔,放开我罢,我不要你救了!”

  被围攻的人已然是撑不住,他腰间的力量有了松动,继续被舌头往后卷去,关键时刻,冷气骤临,水波化万根利剑,疾速斩退莽山鼠,同时从他后背擦过,削断了蜥蜴的舌头!

  他颤巍巍地从血水里爬起来,想要往莽山鼠的方向冲去,一道人影挡在他面前,眼神冰冷地注视着这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家伙:“即便是天火灵根,危难当前,若无强大修为支撑,也不过就是个无能为力,只会哭哭啼啼的废物!”

  “师,师尊……”

  “你记住,今日的凤沅门,也许就是明日的南华道,要靠他人施救的,都是不堪一击的懦夫!”

  他抬起红通通的眼睛,望着这炼狱一般的地方,拼命摇头:“我,我会好好修行的,绝不做只会依靠别人的懦夫!”

  月如钩,浮玉山灯火通透,唯有最偏僻的雁埘峰黑乎乎一片。

  “擎霄,你怎能将赭玄带到被兽门围侵的凤沅门去,就算他是天火灵根,只要修行未成,便是个心性单纯的无辜稚子,你此番作为,真是太糊涂!”贺景那会儿还没长出一大把白胡子,就连皱纹也鲜少有。

  “那你可曾想过他愿意吗?赭玄他并不是为南华道而生的,他也是人!”

  “贺老,他既是天火灵根,又阴差阳错来到南华道,这就是天意!天意让他命格如此,绝不可改!”

  “擎霄!”

  看掌门摔袖离去,贺景知道劝他不得,只得无奈摆首。

  大约是头一回见到血肉横飞的场面,一向被养在温室里的小公子受惊过度,夜里噩梦不断,发起高热来。

  浑浑噩噩睁眼,看殿里那盏长明灯忽灭,黑暗包拢过来,仿佛有无数只怪物待在他旁边。

  白日里满是残尸断臂的景象又浮现在脑海里,他面色惊恐不已,往门边爬去,刚想推门,封印发烫,狠狠将他震开。

  房里的黑暗让他害怕到心头狂跳,呼吸紧促,他继续朝着门口爬去,死死抓住被封印锁住的门框,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师尊,放我出去,我不要呆在这里!放我出去!”

  门外无人应声,依旧一片死寂,他觉得自己被所有人遗忘在这座虚无阴冷的大殿里,周围全都是那些死去的恶鬼,它们要来啃食他的血肉,好把他也拉进地狱里。

  想回家……想阿娘和祖母。

  他蜷起身子,瑟瑟发抖,忍不住放声抽泣。

  “师兄!”

  熟悉的声音闯入哭泣声里。

  小公子委屈地吸吸鼻子,试探叫道:“戍,戍云?”

  “是我!我是戍云……嘶!”门外的人似乎是要靠过来,不想被封印刺了一下。

  “戍云……”小公子却更委屈了,眼泪跟金豆子似的掉个不停,“你,你离我近点,我害怕。”

  “师兄,我就在这里,你别怕。”

  小尾巴坐在门外,满脸担忧地看向门里。

  房里的人哭了会儿后,脑子里迷迷糊糊的,他趴在门边,又生怕门外的人走了,于是叫他:“戍云。”

  “我在呢,师兄。”

  他认真地回应道。

  “你别走,好吗?”

  “好,师兄在哪里,戍云就在哪里。”

  脑里昏沉,他浑身发烫,想睡又不敢睡,总觉得外面那个人会突然离开,于是忍不住再次唤道:“戍云。”

  “嗯。”

  门外的声音总是能及时应他。

  “你想家吗?”

  “……”小尾巴沉默了会儿,“师兄是想家了吗?”

  小公子没有回答,在黑暗里落寞地垂下眼。

  “桃李胖,月儿亮,金乡流水叮当响,小童叹那春分长,不知青柳儿早枯黄。”

  门外的小尾巴轻轻哼唱起故乡歌谣,歌声细腻舒缓,为闭眼思乡的少年在梦里重新点燃了一盏灯。

  可惜这首歌谣没唱多久,小尾巴就被师尊抓住狠狠抽了一耳光,以夜不归内门就寝为由,赶去慎思堂领罚了。

  翌日,小公子一转醒,就被师尊带去了炼兽邪派布在凤沅门的兽阵中,他将他丢进去,让他以兽阵作练,兽阵经过布设,只剩一些低阶兽类,饶是这样他也在里面周旋良久,弄了满身伤,才勉强割破一只双头貂的喉管。

  夜晚他还是一个人呆在冷冷清清的长昭殿,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给自己的伤口上药,再疼得龇牙咧嘴地倚靠在门前,想起昨夜那个为他唱乡谣的少年。

  “桃李胖,月儿亮,金乡流水叮当响,小童叹那春分长,不知青柳儿早枯黄。”

  他自己轻轻哼唱起来,不一会儿门外的歌声与他合上,他顿时忘了身上的疼痛,高兴喊道:“戍云!”

  “师兄,”小尾巴昨夜挨了一耳光,脸还是青肿的,他把灯笼放好,从怀里掏出纸笔来,趴在地上借着微弱的灯光抄写经书,“你每日都呆在这儿,可有什么想吃的?”

  “想吃的……我想吃糖糕,不过也就想想罢了,道门里哪有这种东西。”小公子笑了笑后,又把脸贴在门框上,忧心忡忡道,“你总偷偷来找我,要是师尊知道了,定会惩罚你的。”

  “没关系的,师兄,”小尾巴一笔一划将心经写在纸上,“我皮糙肉厚的,最不怕挨罚了。”

  话刚落音,灯笼突然被风吹灭。

  他心一凛,见师尊站在峰口,虽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那种浑身染发出威慑力如高山一般压在他心头。

  瞬间,一道白光击向他胸口,使他身体撞在大殿的门框上,发出一声巨响。

  “戍云!”

  小公子自知大事不妙,忙去破房门上的封印,“师尊,是弟子让戍云来的,弟子愿一力承担过错!求师尊莫要责怪戍云!”

  擎霄尊君并不管殿内人说些什么,只冷厉地盯着从地上艰难爬起来的弟子:“让你在慎思堂思过,你却不知悔改,仍要一意孤行!”

  小尾巴擦了擦嘴角的血沫:“师尊,弟子只是想来看看五师兄近来如何。”

  “赭玄禁足期间,任何人不准踏入雁埘峰。”

  “恕弟子碍难从命。”

  小尾巴跪地抬掌,语气坚定。

  带着寒意的真气从他肩膀穿过,将他再次击倒在地。

  他忍着痛咬紧了牙,重复着方才的话:“恕弟子碍难从命!”

  紧接着三道真气贯穿他的腹部,冻得他牙齿打颤,痛得蜷缩成弓状,仍坚持道:“恕弟子碍难从命!”

  小公子看不到殿外的情况,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被封印震开无数次,仍继续扑上去:“师尊,您饶了戍云罢,都是我不好,是我让他来的,您要罚就罚我,饶了他罢!”

  门外很快就没了动静,他叫了「戍云」两声没有回应,只能双目无神地瘫坐在地上。

  大约是从这一天开始,他不怎么怕黑了,他看着自己在强硬破除封印时断裂的指甲,突然讽刺地笑了起来,原来自己弱小到连门上的封印都打不开,别提保护戍云了,他甚至连见他一面都做不到。

  兽阵里的兽类一日比一日阶层更高,他白日在阵法里浴血,晚上呆在阴暗的长昭殿面不改色地处理身上的伤口,那个在黑暗里哭哭啼啼的少年,好像在那一晚猝然死去了。

  唱乡谣的少年很久没再来过,他在阴暗滋生里成长,哪怕被恶兽吞进肚子里,也绝不捏破师尊给他的那颗用于救命的传息丹。

  他时刻记得师尊那句「需要靠他人施救的,都是不堪一击的懦夫」,遂他用剩下的一口气拿刀剖开了那只魔兽的肚子,浑身血淋淋的从里面爬了出来。

  这只凄惨的魔兽被他带回了道门,所有人围着他,都夸天火灵根果然名不虚传,就连他不苟言笑的师尊,也拍拍他的头,说他做得好,并让他自己解开了长昭殿的禁足封印。

  他沉没在一堆赞赏声里,好像这一刻才明白了当日他出现在南华道时,那些人得知他是天火灵根后看他眼神的含义。

  原来自己这么厉害。

  小公子转身时,神情古怪地笑了。

  竹子编成的筑球滚到脚下,他抬头,看到他七师弟一脸纯良无害望着他,像只被他轻易就能捏死的兔子。

  他面无表情地从他眼眶里走过,留下那只孤零零的筑球无声停顿。

  雁埘峰死寂的夜晚他都习惯了,他总是不点灯,就坐在黑暗里,盯着那扇记忆里似乎永远都打不开的门。

  “师兄。”

  有人敲了敲门。

  他走过去,推开了沉重的木门。

  少年还是如他记得的那样,有一双藏着万千星辰的眼睛,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袋递给他:“师兄,整个道门的人都在夸你厉害,我就说,以后你一定必得大乘,成为下任掌门!”

  小公子接过纸袋时,无意间瞟到他手腕处的伤痕,纸张未能遮掩的一角,正好露出那雪白雪白的有些散碎的糖糕。

  他一愣,想起这人定是将自己先前说的话记到心里去了,遂违背门规私自下山买这东西,才受了刑罚留了伤痕。

  他不知道戍云没来的这些天是做什么去了,但总归是过得很不好,于是拿着纸袋转过身,捏紧了糖糕,冷道:“以后你别再来了。”

  小尾巴在原地呆了半晌,放下手里的灯笼,没说话便离开了。

  放一块糖糕在嘴里,甜丝丝软糯糯的,跟故乡的糖糕味道一样。

  他嚼着嚼着,眼里悄无声息地流下一滴泪来。

  后来的夜里,小尾巴还是会来长昭殿,只是偷偷的来,放下一盏灯就走了。

  他这样又让他想起在故乡时,他总跟他身后做他「尾巴」的样子,他一直都知道他是谁。

  忍不住推开门,少年正敛下眼将手里的灯笼放在一旁,像是做错事了般小声道:“殿里太暗了对眼睛不好,我过来送盏灯就走。”

  他不知道,他已经很久很久都不怕黑了。

  小公子盯着他的慢慢走远的身影,用他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喊道:“戍云。”

  站在峰口的那人还真停了下来,回头朝他看过来。

  他心里陡然变得柔软,像风似的冲进黑暗里,一把抱住了他。

  “师,师兄……”

  这个拥抱让小尾巴猝不及防,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以后,我定要当上南华道掌门,把门规通通改掉,让你再也不用挨罚了。”

  小尾巴听完笑了起来,用力点点头。

  他们不会主动问起对方的苦难,是因为知道快要愈合的伤疤不能再揭开,少年的满身傲气里,总归是有柔软的部分,可做利刃也可做盔甲。

  人不能一直活在交口称赞里,被质疑是迟早的事。

  比如莫秋折为救他断腿,致使他整个人一下子埋没进闲言碎语里。

  他们的喝彩把他捧上云端,却也时时揪着他的失误,企图将他从云端上拽下来摔得粉碎。

  他们羡慕嫉妒他天火灵根的命运,所以要把他扯进泥潭,狠狠踩上一脚,告诉自己天火灵根跟普通灵根没什么不同。

  他们崇敬神明,却也乐意让神明沾染污垢。

  再加上那句「需要靠他人施救的,都是不堪一击的懦夫」老是回荡在耳边,他选择了逃避和推诿。

  白日里说的那些残忍的话,夜晚一遍又一遍在脑海里重复,小公子躲在黑暗里,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三师兄是为了救他,他却为了可怜的自尊去刺伤他。

  可另一个声音又告诉他没有错,如果不把责任都推到三师兄身上去,他这一生都会抬不起头,永远会背负一座大山活在他们的冷眼里,他是天命之子,怎么能活成这样!

  他痛苦地捂着耳朵,拼命地去回忆从前,想起了阿娘阿爹和他一起在庭院种下的树,想起祖母抚摸他脸颊时粗糙的手,想起过去的一切,他突然想回家了。

  要是没有来南华道就好了。

  他好想回家。

  小尾巴对师兄的状态极为担忧,想着去雁埘峰一趟,转过山脚时,恰好听到贺长老与师尊的谈话声。

  “赭玄变成如今这般,你还敢将掌门之位交给他吗?”

  “下任掌门继任者,只能是鹤悬。”

  “那你还跟那孩子说只要他好生修行,就能继任掌门之位,你这不是在骗他吗!”

  “论修为天赋,赭玄确实无人能及,极其适合做守住浮玉山的烈刃。”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算好了是不是,你放任他肆意妄为,助长他烈焰傲气,为的就是给鹤悬让路吗?擎霄,你怎会变成现在这样!”

  “贺老,我明白你看不惯我的作为,如果我不变成这样,南华道早在大师兄叛离道门那年就不复存在了!”

  做守住浮玉山的烈刃?

  小尾巴听了一耳朵后,心中大震,接着是多重怒意堆叠,似乎要将胸口烧穿:他师兄夜以继日的修炼,原来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把可以利用的兵器罢了!

  此时鹅毛大雪忽然落下,明明是早春时节,竟还会下雪。

  他管不了这么多,急急忙忙赶到雁埘峰,闯进大殿,看见少年倒在地上,气息微弱,嘴里喃喃道:“回家……”

  一股痛意浮上心头,他背起地上的人,冒着风雪往外走去。

  雪越下越大,寒风刺的脸生疼。

  到山门前,脚下层层石阶堆满了厚厚积雪,像是在阻拦他前行。

  这么大的风雪不好御剑,他看了眼趴在肩头的少年,深吸一口气,步履艰难又小心翼翼地走下满是雪的台阶。

  走到正中他已累得汗如雨下,想起师兄至今都被蒙在鼓里,他忍不住替他感到难过,又怕他就这样睡过去,于是边往下走,边气喘吁吁地对背上的少年说道:“师兄,你可千万别睡着了,我这就带你回家,我们马上回家……”

  少年陷在昏迷里,自然不会看到,小尾巴还没来得及背着他走出山门,就被人拦下了。

  他也不会看到,这人身受重伤,满身的血即便染红地面,也要带自己回家的固执模样。

  那天过后,他再也没能见到那个在门外为他唱歌谣的少年,全门派都传遍了秦昭著因私自炼兽,违反门规,被废尽修为,逐出师门的消息。

  怎么会呢?他才不信。

  小公子摇摇头。

  可他们都这样说,就连师尊和长老也这样说。

  他仍旧不信,非要离开道门去寻找小尾巴的下落,这次没人再拦住他。

  在整个金洲之中,他翻山越岭,东奔西走,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只为寻到一点他的踪迹。

  可戍云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不管他找的有多仔细,也寻不到他存在的痕迹。

  小公子失魂落魄,觉得自己的心恍然缺失了一块。

  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他有些迷茫,于是不知不觉,他又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大街小巷里又传来那首童谣:“桃李胖,月儿亮,金乡流水叮当响,小童叹那春分长,不知青柳儿早枯黄。”

  他喜出望外,激动地抬起头来,然后,看到了他的故乡已成败井颓垣,片瓦无存。

  过往的记忆全部坍塌,连点鲜艳色彩都不曾留下。

  他回到了他的家,院里破旧荒凉,无复孑遗,那棵树也早就枯死了,什么都没有了。

  少年跪倒在地,突然嚎啕大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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