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的那株蓝花楹只剩下几片褐黄的老叶, 叶片时不时落下,让整棵树看起来有些光秃秃的。

  男子立在树下愣怔良久,回神后朝西大街的钟楼望去, 重檐歇山顶上空空如也, 少了一抹似明月高悬的清影。

  “师兄, 你站得太高,是体会不到这人间盛世的。”

  “你是该看看这人间。”

  当时的话清晰地回荡在耳边,他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冷清如皎月的脸, 只是那双瞳孔呈妖异的血红,与这张脸似乎格格不入,他神情阴寒地望着钟楼,仿佛恨极了原本伫立在那儿的清影。

  他的心变本加厉地扭曲着,甚至开始憎恨起以前的自己, 恨不得将他杀掉, 再换成现在的自己呆在那人身边。

  阴暗的嫉妒,疯狂的杀意,让他犹如极端凶残的恶鬼, 以至于比他戴的那张魈头鬼脸还要再瘆人几分。

  摊开手掌, 静静躺在手心的阳火发着微弱的光, 似乎马上就要燃烧殆尽。

  再抬目的那刻,面前又是伏月灯会,湖边堆叠的花瓣,好似刚下了场紫蓝色的雪。

  戴着魈头面具的青年就站在他身边,正手执毫锥, 在菡萏河灯上写下寥寥数笔。

  他一身的阴戾立刻收敛, 伸出手轻轻地抱住了眼前的幻影, 只是不出片刻幻影就消散,面前又成了风吹落叶的凄凉之景。

  手中的郁金火焰已经没有了温度,火光消散后,剩下一颗焦黑粗糙的心石。

  他愣在原地,体内有什么东西「咔」的一声,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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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影悬在泅海之上,面目冰冷,周身寒凉萦绕,百年修为从体内发散出的刹那,无波动的海水倏地被冻住,寒层以他为中心,飞快向四方凝结。

  须臾之间,整片泅海变成银白,反射凄清月光,将那云缎襦袍的男子围在月辉里,可见其容貌精致到竟不似真人。

  霜隐剑旋即划破月辉,雪白剑身携凌厉与猛烈寒意「嘭」地刺入结冰的海面,顷刻间冰层破裂,长剑顺裂缝飞进海底,再度破冰层而出,已直接为其主开出一条通往白稷神域的冰道。

  白影落到同样凝结着冰的海底岛屿上,挥袖消去覆在摆放于擂台旁侧巨石上的寒冰,抬手时霜隐剑已回到他手里。

  挽剑于手,剑锋对准石壁中的五行印记「砰」地刺下,印记发出金光,把银白剑身灼成通红,手握剑柄的人自然也没避开,手上逐渐多出一道道被金光灼伤的痕迹。

  他神情癫狂且决然,用力握紧烧得通红的剑,集全身力量把剑插入石壁当中!

  一时电闪雷鸣,风雨交加,通往神域的天印传承地脉被强力打开,长剑被金光损毁,他一双手也被灼烧得没了血肉,余下十根还能收拢的发黑的指骨。

  徐清翊此行就是要借助白稷神域的地脉替那人复燃阳火,集天地间碎魂于整,好令其重生于世。

  但白稷神域的地脉只为百道比武大会的夺魁者开启,天印传承乃为天赐之力,不可强行闯入,否则就是逆天而行,当受天罚。

  可他现在管不了这么多,只要让那人复生,即便这条路为天地不容,他也要不顾一切地走下去。

  深入神域地脉,地脉里摞着一层又一层无面石像,皆是打坐模样,虽然没有五官,但他一下去,万千石像就纷纷朝他转来,似乎都在冷冷注视他。

  徐清翊站在石像前,走上传承天印的石阶,用还能微微动弹的指骨取出焦黑的心石,另一只手则放在胸膛,骨节穿透血肉,面不改色地挖出自己的心头阳火。

  心石与心火从他手上浮起,互相交融,地脉周围冒起一阵白光,向着心火聚来。

  天空阴云密布,闷雷滚动,长镰似的闪电劈开云层,在泅海的三尺寒冰上炸开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

  狂风暴雨洒在海面上,一部分海水脱离了寒冰的桎梏,大浪立马翻涌起来。

  石阶上的人顾不上流着血的胸膛,直愣愣地盯着逐渐燃起光亮的心石,眼里也跟着燃起希冀的光。

  一道晃眼的闪电猝然落下,劈在心石与心火上,站在旁侧的人也被波及,重重摔下层层石阶。

  这张没有血色的脸沾了些黑印,束得规整的发丝也变得散乱,他连忙寻找被劈中的心石,看它落在石像前,赶紧奔过去捡起,紧接召来自己受损的心火,再度爬上石阶,借五行地脉之力,复燃阳火。

  眼见第二道带着紫光的闪电亮彻黑夜,穿透冰层,朝心石击来,他眼色一厉,满面阴沉,举掌汇集体内真元与紫电相撞,没了心火支撑,他修为早已是大不如前,整个人如让一把用火烙得通红的砍刀贯穿,血肉一下子被烧焦,全身的骨头被燎成了黑色,鼻腔里溢满了血,全部涌出来滴落到地上。

  他死死咬着牙,没发出半点声音,看着心石由心火庇护,不断地吸收地脉灵气,心中不觉松了口气。

  天怒不平,泅海上的寒冰接二连三地融化,只剩下通往海底两面的冰层还在苦苦支撑。

  海水不再死寂,海浪似发狂一般击打着礁石,大雨砸在海水里,让整片海的咆哮更为震耳擂心。

  第三道电光亦是向石阶上吸收白光的心石劈去,羸形垢面的人抹了把脸上的血,发狠地挡在心石上,以身阻拦雷电。

  那电这回像带了铁钩的镰刀,直直戳进他五脏六腑,似要将他体内破碎的肝脏一并带出来,只给他留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

  他身形不稳,又从石阶跌落,滚在石像旁边。

  望一眼还在上面的心石,他七窍流血,眼里执念不改,用只剩下骨头的手,一点一点往石阶上爬去。

  他爬得很慢,那指骨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一根一根断裂,鲜血染红脏兮兮的白衣,他换手肘撑地,还没来得及上到最后一级石阶,闪电又一次打下,将心石与心火一并击飞。

  他拼命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想要接住从空中坠落的心石,此刻万千石像手中放出万道光箭,朝着空中的心石穿去。

  “别!”

  他凄厉地大喊一声,扑过去想把心石抓在手里,万道光箭瞬间从这具残破身躯穿过,留下上万个血窟窿。

  暴雨打在他身上,将血迹冲走,他睁着黯淡的眼躺在万千石像们前,视线盯着掉落在不远处已经开裂心石,吃力地伸着手想去够它。

  雷电与光箭共同袭来,在他眼前把吸收了地脉灵气的心石击得粉碎。

  他额头上的窟窿不停地冒着血,眼里的光终于还是熄灭了。

  通往海底道路的两面冰层被海浪冲垮,海水灌进来,彻底淹没了白稷神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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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年过去,又是开春时节,地洲以北的秦山地界一到这时,就总是热闹非凡,酒馆里大都是执剑之人在谈天说地。

  “听说这玄阴剑门的门主年岁方至弱冠,就能击败天水一剑,有这等高超剑术在身,也是令人佩服。”

  “是啊,也难怪玄阴剑门虽只成立二十余载,却能名扬天下,吸引无数武者前来拜学。”

  众人喟叹不已,有人又转移开话题道:

  “最近那青阳城的说书,你们都听过了吗?”

  青阳城的茶楼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有趣的说书先生,说的都是有关精怪的奇闻异事,吸引了不少人前去听书,茶楼每日爆满,说书人说的故事也一传十,十传百,逐渐传遍了整个地洲。

  “听了听了,我前阵子听的是白蛇传,白娘子虽说是只蛇变的精怪,但她心善得很哩,是为报那许郎救命之恩而来,倒是法海和尚极度可恶,总之以后我是不抓白蛇了,对了,那说书先生可是说了新的鬼怪轶事?”

  “近些天好像是在讲什么婴宁来着。”

  “那我先告辞了,得赶紧启程去趟青阳城听书。”

  “天都快黑了,你就不怕走到半道上被凶恶的妖怪抓去?”

  “怕什么,我早前出门可是拜了清衡君的。”

  众人听完,顿时笑成一片。

  要说五界之中,除了鬼界没什么变化之外,其余四界都变化颇大。

  兽界自从有了兽主,一改往日的弱势局面,不再为捕兽人的俎上鱼肉,本来灵智较弱的它们在短短几年内灵智大涨,兽性渐消,甚至深入炼兽门派中,救下众多受难的同族。

  这些年武界与兽界的关系和谐不少,一是世上出现了一位渡世人苦厄的清衡君,总是会出手平衡两界之间的关系,二是有恶兽袭击无辜者时,会有兽族的灵兽相助,再加上说书人说的这些有关精怪的奇闻异事,人们也渐渐觉得兽族与人一样,自有善恶强弱。

  道界这些年的变化就比较鸡飞狗跳,自从兽界变得强大后,炼兽的道门很难再抓到灵兽,好不容易逮到一只,还会遭到兽族阻拦,简直叫苦不堪。反倒是炼器门派再度崛起,其中当以南华道为首。

  魔界虽说也不乏有炼兽的魔修,但自打魇蝠血阁的阁主放归了一批想回兽界的魔兽后,众魔修也乖乖地炼器去了。

  如今倒也不是不能炼兽,而是兽主有言,炼兽需由二者意愿为主,倘若兽类愿意认主结契,修道者愿意以真心相付,兽界也必不会阻拦。

  中年男子蓄着短胡子,穿着一身佛头青团花湖绸长衫,手里牵着一个约莫六七岁,扎着双环髻的小姑娘行走在街面上。

  “玄阴门主又带着小千金上街□□糕了?”

  卖糖人的小哥对着他二人笑了笑。

  “阿爹!我想要这个!”

  小姑娘看着糖人停下脚步,晃了晃阿爹的手。

  “就你嘴馋。”

  男子敲了敲小丫头的脑袋,拿出散碎银两时,忽瞟到人群里有一抹熟悉身影。

  往日的记忆浮上心头,他又想起了那个站在溪边月下,对他和邱师弟说起“白日的星星即便再微弱,再渺小,一到夜晚也能如此美丽耀眼”的青年。

  他拿钱的手一颤,连忙找过去,却发现那道身影已经消失在人海里了。

  “阿爹!你在看什么?”

  小姑娘接过糖人,疑惑地问他。

  他将钱递给小哥,一把抱起小姑娘往卖春糕的铺子走去:“你阿爹十五岁那年,遇到了两个特别好的师父,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