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冥冥, 林中浮出几粒惨绿光点,萤火似的飘荡。

  银铃声随着走动一晃一晃的,白皙的手掌接住飘荡的光点, 这点惨绿的光受了惊, 「咻」的一下就消失了。

  “五师叔, 对我来说,兽界里的灵兽都是很善良很乖巧的,所以哪怕师尊变成了龙,我也能接受得了, 甚至觉得只要他活着,不管变成什么都行,”

  嫦姝绞紧了自己的衣袖,不安道,“虽说这些年兽界与道界关系和缓不少, 但大多数修道者对兽族还是带有偏见, 我没有办法左右他人思想,也不知道别人会如何看待变成了龙的师尊,所以我害怕师尊在他们的眼光里会变得一片漆黑。”

  她这样担心也不无道理。

  苏纨略作沉思, 表情淡淡的, 伸手让光点聚拢, 燃起一盏惨绿的灯来:“你想让他回南华道吗?”

  “自然是想的,南华道所有人都在等师尊回去,可我也不确定,他们对师尊变成龙这件事会是怎样的态度……”

  嫦姝咬了咬嘴唇,手指因为过于用力, 绞得乌白。

  “这样好了, 你此行回南华道, 先把这事透露给岳知。”

  “岳长老?五师叔,为何是要让我去找岳长老,而不是去找尊君呢?”

  “整个南华道,就属岳知最疼你师尊,哪怕他不能像你一样体会徐清翊的痛苦,也不会因为他变成兽而对他有任何成见,况且岳知见多识广,心性通透,找他商讨这件事再合适不过。”

  苏纨敛眼一笑,心清如明镜。

  “原来如此,五师叔想得真周到,我这就去找岳长老!”嫦姝御剑离去时,回头看一眼他,“五师叔,师尊能遇到您可真好。”

  倩影消失在暗云,苏纨继续往前走,无数光点都围过来,照亮了将行之路。

  回到层层绿竹围绕的小筑,前几日破土而出的竹笋已长得老高,顶尖的箨叶青绿,于风里堪堪摆动。

  雪白长衫的人立在竹篱边,在一众绿竹的映衬下,独独像是株绽满杏梨花的乔木,花枝时不时颤一颤,带着幽香的雪色扑了满眼。

  “怎么不进去?”

  苏纨拂散掌心的绿灯,似星子的光点散漫地游荡进深林。

  “我在等你。”

  好像又回到他在长昭殿的竹廊里等他归来的那天。

  “等我做什么?”

  “等你来见我。”

  听这话,苏纨眉峰微挑,视线落在他白玉无瑕的脸颊,阴阴郁郁的眼,挺秀精致的鼻梁,苍白中透着点丹红的唇,恍然,他想起昨夜他吻过他。

  朦胧雾霭笼盖心室,半轮明月藏于其间,那迟懒的心境模模糊糊地摇动起来。

  夜里下了场春雨,雨水淅淅沥沥落在屋顶,清凉的气息透过窗拂面而来,吹动了投落在墙面的烛影。

  白虎甩了甩身上的雨水,化成少年模样走进檐廊,借着稀薄的光线前行几步,恰好见寝阁的雪松纹格画窗大开。

  青年执书端坐在窗边的案台前,一条鳞光熠熠的银龙从他腰间缠上来,极为亲昵地贴住他的身体,仿佛是本该绣在他衣衫上的纹样突然活过来一般。

  他浑身被龙鳞的银光笼罩,面色无悲无喜,是高渺穹殿中的双目低垂神佛,沉默不语去看世间的寂寂无声。

  雨滴敲打竹叶,照着那人的银光陡然消失,原是缠住他的银龙忽是化成霜雪似的清艳美人,面朝面坐在他腿上,细长的双臂搭于他肩侧,再是挺起腰脊,用身体遮挡住他低垂的视线。

  握住书卷的手一松,手背散漫地靠在案台前,他仰脸看了眼面前的人,正要说什么,这人忽是捧住他的脸,低下头吻了吻他的唇。

  窗外的少年被这一幕蓦地震住,面色一下变灰,心头犹如雷轰电掣,被劈得一片焦黑。

  偏偏那人还意味深长地回眸看他一眼,泛着碧波的瞳孔里是凌厉的锋芒与显耀,似是在明目张胆地告诉他:这个人是他的。

  心如同放在火上煎烤,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他的怒气直冲天灵盖,双拳青筋暴起,兽气腾发,满心只想将那人的头颅给撕咬下来!

  然而骨节分明的手揽住男子的腰,将他身体往下摁了摁,再是从他肩头露出一张平淡如水的脸,这张脸遥遥望向窗外的少年,眼底是疏落的空寂。

  少年眸珠颤抖,乍是明白他的意思,竭力压下幽绿的兽气,不甘地撇开眼,再是变成虎形跃入漆黑的雨帘中。

  兽气渐远直至消失,苏纨一把扯开怀里的人,声线低沉:“你故意的是不是?”

  “你说哪件事?是勾引你?还是惹恼那只虎?”

  清癯的脊背倚靠在书案边沿,徐清翊倦懒地拢了拢衣衫,明知故问。

  “你少招惹他。”

  苏纨丢开手里的书卷,徐清翊这人就算变成龙也没什么同理心,大抵跟哪只兽都不对付,他也看得出阿杳对这人充满敌意,或许是因为这人每次都险些要了他的命,也或许是因为数年前自己曾死在他剑下,让他一直耿耿于怀,而徐清翊不避着就算了,还非要惹他,真是欠得很。

  他毫不客气地掀开面前的人,起身离开时,一只微凉的手攫住了他的手腕。

  苏纨瞟他一眼,对他的阴晴不定习以为常,不在意地抽回手。

  剩下的那只手悬在半空,极力想要抓住什么,又什么都没抓住。

  徐清翊瘦削的脸庞沾了深黑的墨影,眼尾处有抹淡红,似是被刃划开的残痕:“你总是因为那只虎跟我生气,上次我伤他,你就折了我的手,这次我不过惹恼了他,你又心疼了。”

  他撑着书案摇摇晃晃站起来,像是自言自语道:“他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你那样在意他。”

  对于他这般避重就轻,行至门边的苏纨怫然不悦:“你还有脸跟我提这事?上次若无灵契相护,阿杳必定命归黄泉,我只折断你一只手,对你已经是莫大仁慈了。”

  身后的人神色扭曲了一瞬,眼尾的淡红血似的溢满了黑沉沉的眸,妒恨的火烧得越盛,他就笑得越阴戾:“是吗?我倒想知道,你对我究竟能仁慈到什么地步?”

  说罢,白影变成龙形从窗口飞出,闯入纷杂细雨,朝着白虎消失的方向追去!

  夜色本是寂静,所以才显得穿林打叶声如此清晰。

  少年在凄迷雨景里独行,双手仍然紧紧捏成拳头,面上尽是愤慨,一想到那个人的脸,憎恨的火苗就蹿得老高,除了亲手将他杀死,他实在找不到别的可以泄愤的法子!

  肃杀之气从背后猛烈袭来,他往前助跑几步,跃至树梢躲开攻击,回头一看,雪白衣衫的男子轻飘飘落在枝叶上,他的皮肤异常苍白,如同个病入膏肓即将一脚踏进冥河的活死人,此刻却忽是变成厉鬼,狭长的眼里闪过一丝狠厉与幽冷,杀意明晃晃地在其中显露。

  陆杳心里早就窝着一团火,见他主动来找自己不痛快,凶狠地呲了呲牙,亮出锐利的虎爪,凌空朝树枝上的人飞扑去。

  下坠的雨丝停在半空,一刹那时间仿佛凝滞,少年眼里的恶意顷刻变作长戟,连带着当作武器的利爪一并捅进白衣男子的胸口!

  没料到这人竟然不闪躲,陆杳一时有些怔神。

  胸口被戳出一个深深的血窟窿,徐清翊反倒阴森森笑起来,语气里带着轻蔑:“就这点本事,还想杀我?”

  “去死罢!”

  少年的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怒意宛如滔天巨浪扑打在心脏上,抽出刺进他身体里的利爪时,殷红血水溅了满脸,有几滴落在眼眶里,把他的眼染得猩红。

  朝这人颈边的挥动右臂那刻,尖刺似的爪子撕开皮肉,在白瓷般的皮肤上留下一道可怖的抓痕,鲜血「哗啦哗啦」的淌出来,满是血色的白影从枝叶间坠落,连挣扎都没有,直接重重摔在湿漉漉的泥土里。

  看他这副惨样,他心里说不痛快是不可能的,当初这个人,杀他师尊、逼他现形、重伤小火与薛獒大哥,这一桩桩恶事,他都替他记得清清楚楚!

  雪衣沾了满身污垢,雨水无情洒落,淋湿徐清翊乌黑的发,浓墨的色泽衬托着病白的脸,与灼眼的殷红相辉映,让他看上去有种将要破碎的绮靡。

  少年多年来的杀心从不曾改变:既然他自己要来找他送死,那就让他去死好了!反正只要他死了,就不会再缠着师尊了!

  利爪尖端的血珠滴落在草地,他从高处俯身冲下,用前爪往他喉咙撕去,干脆利落给他致命一击!

  眼看就要钩破其颈上软骨,一道青光法障在他身前出现,将利爪拦下。

  “师尊!”

  竹香悠悠,在这雨天里显得特别清爽干净,不出片刻,又被淡淡的血腥气污染。

  林间很暗,借着惨绿的光点能瞧见青年抱着手徐徐走来,雨水不曾落到他身上,哪怕是朦胧的身形,也能识出那刻在骨子里的风姿无双。

  他脸上没有什么神情,较为锋利的轮廓不笑时就显出几分坚硬的冷漠。

  浑身血污的男子从泥土里爬起来,湿淋淋的青丝纠缠成一团,胸前的血大片大片地染红了整件衣裳,狼狈不堪,可他那张病恹恹的脸还是很漂亮,并吃力地朝他伸出骨瘦嶙峋的手:“赭玄,痛。”

  “师尊,我……”

  陆杳下意识把沾着血的爪子藏到身后,他当然知道他师尊至死也不会杀这个人,而他方才要取他性命,定然是惹师尊动怒了。

  “没受伤罢?”

  让他意料之外的是,这人并没有责怪他,只瞥了眼溅到他脸上的血迹。

  “没,没有。”

  他受宠若惊,不禁低下头结结巴巴道。

  那只骨瘦嶙峋的手顿在半空,浑身脏兮兮的人病眼黯淡,像是极度发冷,所以往幽暗处蜷缩了一下身体。

  他实在嫉妒陆杳,以为只要自己受伤,这人也会像心疼陆杳一样心疼他,可是他没有,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这一刻仿佛有什么屏障把他和前面两个人隔开,他是只能瑟缩在阴沟里的硕鼠,眼巴巴窥觑着那点永远也得不到的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妒恨,直到满身腐烂生蛆,被拖到更混浊、更阴暗的角落里。

  他两只深陷的眼睛变得空洞,乍得发觉胸口的伤突然剧烈痛起来,痛到他眼前发黑,枯瘦的手在泥土里徒然挣扎,血腥味涌出嘴角,鲜血难以遏制地顺着下颚尖淌落,流进颈边皮肉翻开的伤口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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