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离开不久, 十九就留书一封,自 戕谢罪了。”

  细长的喙薹草被风吹弯了腰,两道人影立在灰黄的墙外, 一递一句地谈起往事来。

  “谢罪?”

  “他在纸上提及当年依照尊君吩咐, 促发你体内月隐无忧草效用的同时, 还偷偷往茶中放入狂暴烈血丹,为的就是让你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这段往事苏纨倒是清楚,世上的事都讲究因果循环, 在十九眼里,原主确实不算个好人,所以他才想要铲除这个日日折辱他的恶徒,没承想等他真的死了,他却依旧过不好这一生。

  苏纨眺向前方一片空旷的草地, 曾经那一张张天真无邪的脸似乎又出现在眼前, 一时令人不胜唏嘘:“其实他也算得手了。”

  “说到莫秋折, 也不知他生魂是否已入轮回?”

  “早在十年前, 郇阳殿的魂灯就亮起来了,想必三师兄已再世为人。”

  天色渐渐有些暗了,修建在主峰处的玉白石阶耀眼,一直蜿蜒到云深处。

  每座峰头的烛火一盏盏亮起来,碧绿的穹霄褪成稀薄的蓝, 山中的烟云在亭台楼阁边缭绕, 将微弱月光挤散。

  云山雾罩中, 有道瘦长身影几乎要融进烟云里,这是一张惨淡的脸,两只死气沉沉的眼只盯着手腕上的玉串——原先附着在银竹节上的炽灼气息消失不见,玉串也变得冰凉起来。

  他心神不定地收拢指节,望一眼嵯峨的高门巨峰,青眸里浮上一抹阴郁的石绿,一转眼银白衣袂再次隐入云烟里。

  与浮玉山其他石峰相较,雁埘峰长昭殿里的烛火明显要昏暗许多,时光似乎又往回倒了倒,依稀是白影不由分说闯入殿门,目光凶狠地扫过殿内,没寻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其狠戾的神色里陡然带了些慌张。

  他绞紧麻木的手指,踉跄后退一步,又像是想到什么,焦灼不安地走出殿门,身形匆匆没入山云间。

  故地总是容易勾起旧事,当黑色枝头满是雪鸽似的望春花时,苏纨立在墙檐回首,仿佛还能看见坐在树下细心擦拭长剑的人。

  “转世的人还会是以前的人吗?”

  他突然想起先前在高楼长栏边,自己问过薛獒的话。

  “自然不是,这一世他是尽缘,下一世他就不可能是尽缘了,其实有时我也分不清,一开始我想要追随的究竟是百年以前的那个他,还是现在的他?”

  思及至此,苏纨难免觉得遗憾:当年与莫秋折的那场比剑,他们一个心怀不轨,一个怒火滔天,哪曾想竟还斗了个意犹未尽,最后却只得潦草收尾。

  入轮回的人都会以新的模样出现在尘世间,若是执念过深,就像薛獒那样,一次又一次去寻找尽缘的转世,只为从他身上看到一点前世的影子。

  可说到底,他记忆里的那些人,终究还是消失了。

  被镀上一层冷冷光辉的望春在灯火通明里摇曳,白影于殿门前现身,一眼就望见立在墙檐边的青年。

  恰好那人也在一纵花枝中回首,眸里浮上笑意:“师兄。”

  悬在偃月冠旁侧的玉髓轻微晃动,徐清翊目色寒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对于他的冷淡态度,苏纨习以为常,转身时将手负在身后:不管怎么说,当年他确实是与莫秋折赌气,所以才错失救下他机会,这人耿耿于怀也是应该的,只怕是又要对他进行一番冷言冷语。

  “倘若当初是我三魂七魄俱散,你还会去天地间寻残缺生魂吗?”

  清冽音色入耳,犹如玉珠坠地。

  听到他突然这样问,苏纨先感到疑惑,再是默然不语。

  非要说实话,他当年根本不了解他,依照自己那时的性子,定是不会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以身涉险去寻找生魂的。

  那身着银白锦缎重菱纹长衫的人似乎是已经知道了答案,垂下长长的眼睫:“所以,幸好宥虚死了。”

  “?”

  苏纨听这话里的意思不太对,侧目往回看时,白影已如惊鸿落在他身边,这张冷冰冰的脸朝他扭曲的、诡谲地笑了:“赭玄,你的师兄是我。”

  他敛了敛乌黑的长睫,伸手折断横在他二人之间的花枝,仰起绿琥珀般的眼,声色暗哑:“他死了,你就只有我这一个师兄了。”

  这家伙又是抽哪门子疯?

  苏纨皱着眉后撤一步。

  大约是见他刻意避退,徐清翊眼珠微微颤动,又恢复了疏离冷淡的模样,他那双眼老是疲倦地半阖着,总显得闷沉沉的。

  随意丢下折断的花枝,他朝他伸出手:“我只做你的一个人的师兄,不好吗?”

  苏纨不温不火地打量他一眼,没有做回应。

  他慢慢合拢五指,指甲用力地刺进手掌,脸色阴沉道:“你不是喜欢我这副模样吗?”

  不等他答话,他就上前一步,将脸凑到他跟前:“你答应过我,只要我乖乖听话回南华道当掌门,你就永远留在我身边。”

  “我什么时候……”

  苏纨脱口而出的话说到一半,又猛然想起他上回在丘陵问他的问题。

  “只要你喜欢,你想让我变成什么样都行,”他直视着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觊觎心,“白日里我做南华道的傀儡掌门,夜里我就做供你修炼的炉鼎,好不好?”

  苏纨脑里一阵轰雷:徐清翊是为了他那句模棱两可的话才回南华道?所以这些天他都是装的?

  他看向系在他腰间的掌门玉印,尽量平心静气道:“师兄,你本就是心迹双清之人,既身居高位,受世人景仰,声名赫奕,便更要明心见性,修高山仰止之行,哪能降志辱身,自轻自贱,甚至亵渎盛名。”

  眼前人那双翡翠色的眼珠又变回空无一物的寡灰,他褪下外层的烟色刻丝宽袍,伸出手紧紧环抱住他,柔软的嘴唇暧昧地擦过他脖颈,最终停在耳垂边,眼眸幽暗:“赭玄,你说错了,我想亵渎的,一直都是你。”

  温热的呼吸缠在耳边,苏纨眉头紧蹙,总算想到:徐清翊为什么非要让他留在身边?

  他开始只以为他是有病,就算做些越轨之事也是情有可原,但他这次的所做所为,都是因为他以为自己会留在他身边,总不能……他是真的喜欢他吧?可这家伙除了会缠着他搂搂抱抱外,对风花雪月分明是一窍不通。

  于是他也懒得推开他,只是问道:“师兄,你为什么想让我留在你身边?”

  怀里的人用龙尾巴缠上他的腿,将脸贴在他颈边:“我想要你。”

  “想要我?我对你来说,是很特别的人吗?”

  “你对我很好,从来都没有人对我这样好。”

  他说话时嗓音微颤,整个人似乎是只能依附他生存的细弱藤蔓。

  苏纨施法替他收起龙尾巴,免得被人看见,心里也陡然明白过来:徐清翊就像是个溺水的人,在窒息之时看见一块浮木,便立刻死死抓住不放,生怕再沉入水底。

  或许自己就是他变成龙万念俱灰后,随手抓住的浮木,所以他才不想放手,其实只要能够走出让他差些溺毙的伤痛和恐惧,他就会放下这块浮木,继续往前行。

  但这些事需要靠他自己领悟,他留在他身边,顶多起到阻碍他前行的作用。

  感受到抱住他的手有些不安分,苏纨不悦地挑眉,冷声道:“你再动来动去就离我远点。”

  此话一出口,想凑上来吻他的人总算收敛了。

  这次他没有推开他,只任由他抱着,同他静静地听望春花落下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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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刚泛起鱼肚白,外城已经摆上了早摊。

  蒸笼热气腾腾,一路飘香,不少进城赶早市的人都围过来买些面点好填饱空空的腹腔。

  人挤人中,一只黑黢黢的手伸进来,不顾滚烫的热气,拿到一团笼饼就跑。

  “哎?有贼!”

  路过的人眼尖看到这幕,连忙大叫一声。

  几个正搭棚的伙计听见呼喊,放下手中的活朝那衣衫破旧的少年追去,到底是身强力壮,不一会儿就一把揪住他的肩膀。

  少年一个金蝉脱壳从其臂弯穿过去,再是顺势拔出背在身后的铁剑,厉声道:“都滚开!否则见血可别怪刀剑不长眼!”

  这长剑一出,几个伙计不由后退几步,嘴上怒骂道:“你个小兔崽子偷东西还敢这般嚣张!”

  少年瞧着面黄肌瘦,一双眼却闪着烁利的光,只紧紧抓着剑柄和笼饼,满脸警惕地往后退去。

  右侧的人见此对后方的猫着腰的汉子使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作饿虎扑食从其背后扑过来,一把将少年压倒,剩余的几人也一拥而上。

  被扑倒的人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奋力挥剑朝身上的人刺去,哪曾想身上的重量突然减轻,长剑虽是刺了出去,却捅了个空,定睛回神时,压着他的一众人竟全被弹开,各个都有些发蒙。

  “这笼饼我买了。”

  晨光里有人悠哉悠哉走来,一身品月色花团排穗收袖锦衣,银冠玉带,声色慵懒,偏又带着种沉稳的雅致。

  为首的人收了银钱,不忘劝一句:“公子,您是善心一片,但这小兔崽子没个教养,想必是不会领您的情。”

  果不其然,持剑的小家伙收起剑转身就走。

  几个伙计见此不禁对他咒骂几句便散开了,而一旁的公子上前开口道:“我买这笼饼,可没说是给你的。”

  少年闻言顿住身形,依旧没回头:“这是我自己抢的,不是你买的。”

  “是吗?所以抢来的就是我的?”

  他忽觉背上一空,转身就见青年手里正拿着他原本背在身后的长剑:“剑锋裂纹数道,柄口锈迹斑斑,废铁一把。”

  “你都说是废铁了,赶紧还我!”

  少年上前一步,面容带着怒色和几分焦急。

  拿剑的人看着他笑而不语,还将手里的剑在他眼前掂量了两下。

  少年深知只靠硬抢可不行,便捏了捏手中的笼饼,恶意地在上面多留了几道黑手印,再把笼饼递给他:“给你好了,剑还我。”

  这看上去清隽矜贵的公子丝毫不嫌弃被他捏得脏兮兮的笼饼,还他剑后拿着笼饼就走。

  “你还真……”

  计策落空,少年捏紧了剑,咽了口口水,腹中传来「咕噜」一声。

  前方的人听见声响回过头,见少年捂着叫个不停的肚子又羞又恼,扬唇道:“看你也用剑,不如跟我比试一番,若是你能胜我三招,这笼饼就送你了。”

  少年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听这话没多做思考忙一口答应下来:“说话算话!但你要受了伤可别找我赔药钱!”

  话落音,握剑的人已身如游龙,朝前侧的青年横刺去。

  这人立在原地岿然不动,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根竹剑作挡,二者相抵时发出「砰」的一声,持铁剑的人被震得后退好些,面上愕然,只觉半边身体都酸麻难忍。

  他难以置信地看了眼他的剑,皱着眉道:“分明是你这剑有问题!”

  “那就换剑。”

  青年笑盈盈地把竹剑抛给他,自己则夺过他那把残破的铁剑。

  仔细看了眼手里的竹剑,他没找到什么奇特之处,干脆聚全力于右手,再度举剑朝前侧的人挥去。

  “这……”

  不顾少年愣神,他抛下手中的铁剑,自顾自低头笑一声:“实在无趣。”

  说罢再次走进晨光里。

  少年望着地上的断剑,猛然明白了什么,“扑通”一声跪地,头重重磕出闷响:“是我妄自尊大,以为只要利器在手,就能立于不败之地,却不知真正有能者,无论持何种兵器,皆能以无化有。”

  隐在曙色熹微中的人转过身:“倒是不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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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鸟破层云,搅散浓密烟雾,发出一声刺耳戾鸣。

  白影独自立于墙檐,素色花朵映在身侧,如同绣在衣上的纹样,系在手腕的玉串还是一样冰凉,炽灼气息连同昨夜的温存一并消散殆尽。

  不见了。

  他神色晦暗,细密的睫毛一上一下地颤抖,自心底升腾的焦灼不安化作红血丝在眼球上不断扩张。

  他答应过他,会留在他身边的。

  昨夜似是一场梦,除了被丢弃在地上的花枝,其余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是在骗他吗?

  他眸里的冷怒泛着幽光,死死盯着山中层层叠叠的烟云,像是要从中寻找一道熟悉的影子。

  “师尊!”

  银铃声由远及近,嫦姝从云中御剑而来,秀气的脸颊上带着焦急,“可算是寻着您了,前阵子浣灵道的人来信提到他们道门锁妖印突生异象,于是欲借我门中镇邪天罡石一用,但天罡石并不是说借就能借的,遂长老们都在堂庭峰等着您商议此事呢!”

  眼前人如同未闻其声,面若死灰,身形一淡便消失无踪。

  “师尊!”

  嫦姝看他这方向也不是去堂庭峰,当即跟了上去。

  整座浮玉山被云烟裹住,远远望去,重檐叠顶的大殿仿佛建在云端。

  衣袍飘逸之人在云间行得极快,阴暗从他体内爬出来,将其整个人笼罩住,他目色冷峻,径直朝山门冲去。

  霎时,海波似的水蓝真气涌来,全然覆在山门前,阻碍来人去路。

  满身黑气缠绕的徐清翊骤然停下前行,抬起阴惨惨的眼,眼神凛然地瞟向出现在身后的擎霄尊君:“赭玄呢?”

  “在他殒命那刻,你与他便恩怨已了。”

  擎霄尊君气势威严,一字一句都有不容抗拒之意。

  “你明明猜到了清衡君就是赭玄,不是吗?”

  他嗓音沙哑,再开口时又带着阴阳怪气的意味,“他不是你门下最得意的高足弟子吗?你怎么不把他留下来,好让他也替你守住南华道呢?”

  听这话,擎霄尊君神情微变,脸上犹如覆了层寒霜:“你百年寒毒已解,修为至深,现今亦如你昔日所愿登上高位,享赫赫之名,又何必恨意难消,非要处心积虑去算计已故之人!”

  “算计?”

  徐清翊微微眯起双目,苍白的面颊上闪过一抹狞笑,狠恶暴露在幽暗的眸中,且带着嗜血的疯狂,“原来你是怕我再次伤到你的那宝贝徒弟,才拿掌门之位来搪塞我是罢?可惜啊师尊,你这步棋,下错了!”

  话刚落音,一条银白的巨龙在水蓝碧波里陡然现身,露出尖锐獠牙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啸,紧接着整座浮玉山都轻微晃动起来。

  此番动静自然也引来了道门中的弟子与长老们,见山门前突然出现凶煞的银龙,除了几位知情长老与嫦姝外,其余的小道士们皆是目瞪口呆,吓得连连后退,且手忙脚乱地去掏身上的法器。

  “什么身居高位,享赫赫之名,我根本不稀罕!”

  银龙的幻影停留在半空,那雪白衣衫的人发冠坠地,青丝散乱,下眼睑被血色勾勒出一道红痕,显得极为妖冶,其暗绿眼珠泛寒,唇角扯出一缕阴鸷的笑,“本想利用师尊困住赭玄,没想到你竟然这般疼他,甚至为他一再迁就变成龙的我,师尊,你平生不是最憎恨恶兽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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