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翊的心径直沉到谷底, 眸光颤动,蜷紧了缩在袖子里的手指,随后扯动着略显僵硬的神情:“我说笑的。”

  他抓住他的衣摆, 拼命压制住焦躁狂乱的心绪, 身体轻微发颤地抱住他:“我说笑的, 赭玄……”

  “可是,并不好笑。”

  苏纨想推开他,碰到他发抖的身体手又顿住,再是无力垂下来。

  小舟飘进了一大片莲叶里, 绛红菡萏被水中木舟撞得瑟瑟抖动,那抹绿叶间的红也就在眼眶里一晃一晃的。

  “师兄,这人间真的很好。”

  他刻意避开之前的锋芒,只透过碧绿莲叶的缝隙去看玄夜,漆黑瞳孔里倒映出星波云川。

  徐清翊望进他眼里的璀璨, 不禁湛湛出神, 他抱紧他,往他身边靠拢了些,抬目果真见花叶作衬, 鹊汉悬空, 玉沙闪烁微光, 耳里蛙蝉齐鸣。

  是,这世间真好。

  他侧眸去看身边的人:无关爱恨,他肯陪着他,就好。

  待星河散去,集市也冷清起来。

  地上破裂的摩睺罗滚到脚边, 被青年弯腰拾起。

  “五师叔!”

  嫦姝从树后现身, 蹑手蹑脚地朝着他走来, 到他身前,又不放心地环顾了一眼四周,做出口型并未出声道:“我师尊呢?”

  “睡了,他似是前几日精神不太好,所以睡得沉,”苏纨看了眼湖上飘荡的轻舟,“赵余涯呢?”

  “唉,五师叔您就先别管他了,”嫦姝觉得还是说正事要紧,“我这回找您,是要告诉您一些跟师尊有关的事,他……”

  “他不想我得道成仙,遂暗地谋划以龙身来引诱我与他双修,好借此毁我灵体是不是?”

  没等她说完,他就打断了她。

  “您,您怎么知道?”

  嫦姝惊讶地瞪大双眼。

  “在师兄身负重伤来找我那晚,擎霄尊君便也来见过我了。”

  苏纨摊开手时,手里的摩睺罗已经焕然一新,如同从未破损过。

  那夜徐清翊睡得沉,自然不知道擎霄尊君在院里见了他一面,二人未曾多言往事,看起来竟还有些客套生疏。

  徐清翊有这样玉石俱焚的心思,倒也极符合他睚眦必报的性子,可前提是,他恨他。

  他恨他吗?

  奇怪,他又不是原主,何故要来替他承受这等刻骨恨意,换言之就算他是原主,再多的恨也该随着时间消磨了,不然痛苦的只有自己。

  “所以尊君他早就得知师尊逃出来了?”

  听他所言她才恍然大悟,细思又觉得不对劲,“那尊君竟然没把师尊抓回去?”

  “万事极则必反,将他抓回去,难保他下回不会把自己弄得一身伤。”

  “五师叔的意思是?”

  “快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她,盯着湖中轻舟,视线被夜风吹得七零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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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市的喧噪声吵醒一场清梦,白日刚露出半个脑袋,懒洋洋挂在山头。

  意识逐渐清醒时,蜷在小舟上的人骤然睁眼,仓惶地去寻青年身影。

  好在他就坐在船头,正掰开一瓣嫩白莲子放进口中。

  徐清翊心头隐隐有些不安,待在他身边自己似乎极容易睡得特别沉,他怕有朝一日睁眼,会再也找不到他了。

  “赭玄……”

  他从乌篷里钻出来,将整个身子倚靠在他脊背上,下巴则搁在他肩侧,然后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耳廓。

  这人自怀里掏出个彩色的摩睺罗递给他:“送你。”

  “好,等会儿给你买。”

  青年剥了颗莲子递给他,一口就答应了下来,“然后再跟我去个地方罢,师兄。”

  “好。”

  他也没有犹豫。

  赶早集的时间一过,市面上的人也少了好些。

  青年独身一人踏入街道,直奔卖泥人的货摊去了。

  徐清翊立在舟前,破天荒的没有寸步不离跟着他,倒也不是因为他想开了,而是他瞥见了那白虎少年立在垂柳边。

  胸腔里的杀心开始蠢蠢欲动,于他来说,若赭玄真是他从他手里抢来的,为了永绝后患,除掉这个阻碍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唯一不好办的是,这只白虎与赭玄结有灵契,没那么容易被他杀死。

  少年显然不是来找他师尊的,遂才直接纵身跃至轻舟的另一端,和他平静对峙。

  他阴森森斜睨他一眼,眸里妒恨分明,身体却疏懒倚在乌篷边,装作不在意道:“你来做什么?”

  “我找你,是想让你离师尊远点。”

  陆杳开门见山,不想与他多说一句废话。

  “你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让我离他远点?”徐清翊闻言冷笑一声,将利爪暗藏在袖中。

  “我这一生彻痛有三,皆与我师尊有关,一为其半魂损,二为其心火灭,三为其自断生脉,几近堕出六道轮回之外。此后,我再不敢从他身上奢求什么,我只要他活着,他愿意活着就好,”

  想起过往,陆杳黯然垂眸,紧接抬眼定定直视他,“所以,你又凭什么想从他身上得到这么多?你已经毁掉他一次了,为什么还想要毁掉他第二次?”

  他说的这些话也猛然勾起他的回忆,这三次的确是那人的死劫,且都跟他有关,一瞬间喉管似乎被堵塞住,完全说不出话来,而少年察觉到那人快要归来,也没在原地多做停留,很快消失在了船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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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色日光被朦胧云烟裹住,依旧有一两缕光线刺破阻隔,直直照射在雪白苍山。

  碎雪在光里纷飞,夹杂一两片闪光的冰晶,仿若宝石残屑翻滚在骄阳里。

  “为何带我来这儿?”

  听到问话,苏纨在风雪中回首时,脸上有雪花亲吻过的痕迹,“我想你或许会喜欢。”

  “你以前来过这里。”

  徐清翊想起了他阳火里的记忆。

  “嗯。”

  “跟陆杳一起。”

  前方行走的人停下脚步,看着他笑道:“这你也知道?”

  望向山顶被积雪覆盖的延绵群峰,他听那人继续说:“落下来雪总会掩埋一切污迹,所以我死前曾叮嘱阿杳,定要将我的尸体带到这里来,也算是走得清白。”

  这番话让徐清翊的步子跟着心跳一并顿住,他记起他死前看过的世间万物,原来那层将死绝望下的归宿,不过是替自己寻一处托身之所。

  脏腑缓慢地裂出一道缝,缝隙不断扩大延伸,变成蛛网般的裂纹,微隐的疼痛跟着逐渐扩散,似毒蛇疯狂啃咬。

  他好像突然明白,其实阳火里残存不仅是他的记忆,还有他背负的痛苦,他也是在冷风里摇曳的残烛,光是照亮别人,就已经把自己燃尽了,等他燃烧殆尽后,便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燃烧在风里的火,要么蓬勃,要么骤亡,可即便蓬勃,也不过是更靠近死亡。

  他想要得到的人,实际上也只有一颗残缺的,破损的心。

  发觉身后的人愣住,苏纨想着约莫是方才那些话勾起了他一些不好的回忆,于是笑着说道:“师兄,我只是有感而发罢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白雪点缀在其乌黑的发间,徐清翊静静站在原地,见他回头看他,忽觉心痛如绞。

  “因一己私欲而毁掉一个人,让她这一生都痛苦无及的,不是爱。”

  如果说阳火里大部分记忆都跟陆杳有关,那他在这些记忆里受到的大部分痛苦,好像都跟自己有关。

  他只贪念他的光焰璀璨,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人在燃烧自己时,究竟会不会痛。

  朱仲时节,唯有山头的雪常年不化,哪怕烈日高悬,也驱不散白茫茫一片。

  断壁残垣横在雪岭,破损的飞檐翘角在日积月累的风雪呼啸中,结了一层又一层厚厚冰腻。

  日头将落,明月悄悄在苍蓝天色间显出一枚浅淡的影子,雪白与漆黑相辉映的群山被斜阳泼上浓艳彩墨,转而变成金红。

  山尖好似着了火,火焰分割开山脉,极尽绚烂地婆娑起舞。

  雪峰顶端的两人亦站在金红火焰里,在断壁残垣的衬托中,宛如被世人遗留在破旧庙宇的佛像,悲悯且寂静无声去看芸芸众生。

  “这酒不错,尝一口?”

  苏纨拿起酒囊饮了口酒,再将酒囊递给出神望向雪山金顶的人。

  他眼珠没有转动,依旧望着群山,心不在焉地接过酒,也浅浅饮了一口。

  苏纨拂袖扫去石块上的积雪,在他身旁坐下,随着他视线一并看往山头。

  “这世间很漂亮。”

  斜阳落尽,金红火焰熄灭,以为好景散去,不曾想月亮发出光晖,冷冷清清洒在雪山间,比起日照金山,月映苍山也别有一番韵味。

  “嗯。”

  徐清翊没有把酒囊还回去,就着月光,自顾自地又饮了口酒。

  他听见那人这样说,神魂恍惚地转过头。

  没等看清他的脸,他就伸手蒙住了他的眼睛:“师兄,这天地日月从不曾舍弃你。”

  视觉被遮盖,听觉变得异常清晰,或是风抚过耳廓,或是雪落在发梢,或是身侧的人呼吸沉稳。

  方才饮入口中的酒水莫名烧起心来,燥热上涌,冲进头脑里,令他逐渐昏沉。

  “你知道瑛娘爱谁吗?”

  他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徐清翊的意识在混沌里挣扎了一下,迟滞地开口:“是……陈公子。”

  他无比冀望瑛娘爱的是陈公子,在他心中,只有抓在手里的,才应该是爱。

  “瑛娘爱的是书生。”

  没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摇摇头:“瑛娘与陈公子结下姻亲后,便跟书生断绝情意,她怎会爱书生?”

  “倘若爱是杀人不见血的利刃,为不伤所爱之人,就只得选择舍弃。”

  他被他蒙着眼,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却隐约感觉他笑了一下,“师兄,我再问你一遍,你爱我吗?”

  所有的思绪搅成一团,缠成无数个死结,他脑里昏沉得厉害,实在是分不清他口中的爱,只得说:“我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师兄,你根本不爱我,你不过是陷在泥沼里太久了,被偶然出现的我遮住了眼,你眼里只看到一束火光,就以为火光是这个世界的全部,却恰好忽略了,世间的日月星辰都比火光耀眼。”

  是这样吗?

  他两眼越来越模糊,觉得整个身体轻飘飘,空洞洞的,一直往混沌的黑暗里飘去。

  “我这一生彻痛有三,一为其半魂损,二为其心火灭,三为其自断生脉,几近堕出六道轮回之外。”

  白日少年话语犹在耳旁回响,阳火里的记忆再度涌来,他似乎又看见他站在船尾,万念俱灭倒落进江水里,任由自己下沉,坠落,死亡。

  如果不是陆杳跟他一起落进水里,他大概在那时就已经死了,这个人明明都放弃了生的希望,却还是愿意为了给别人一条活路,而选择从一团稀烂的沼泽里爬出来。

  为什么他没有早点发现他不是原来那个人?为什么他没有救他?为什么让他绝望的人偏偏是他?为什么逼他走向死亡的人也是他?

  直到现在,他才突然深刻地感受到他的痛苦,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

  “你又凭什么想从他身上得到这么多?你已经毁掉他一次了,为什么还想要毁掉他第二次?”

  万箭穿心般的疼痛挤压在四肢百骸,几乎要将他灵魂撕裂:他原来让他这样难过。

  苏纨移开蒙住徐清翊双目的手,见他眼珠凝滞,似乎魂魄失守,心无所知。

  苦涩翻涌上喉咙,使他轻微皱了皱眉头,不过很快他就恢复如常神色,将手掌放在他额顶,温柔看着他笑道:“师兄,忘了我罢。”

  面前的人僵硬抬眼,脸色比纸还白,他用模糊不清的眸子瞅着他,发了怔。

  覆在头顶的手掌乍然发出银光,强势的真元在脑海里流窜,勾出他这一生赖以存活的记忆,好将它们全部清散。

  他那双枯瘦的手紧紧扒住酒囊,指甲全都抠进囊袋里,与此同时,手腕上的玉串突然断开,薄青色的玉珠子滚落在雪里,无声地碎裂了。

  凄清月光照着皑皑白雪,琼芳「沙沙」飘落,落在昏睡的男子肩头。

  大雪纷飞中,苏纨背着徐清翊一步一步朝着山下走去,他没回过头,怎么会知道身后那张苍白面颊上滑过了一串滚烫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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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渐亮,房内白烛燃尽。

  躺在罗汉榻上的男子从沉睡中睁开眼,打量一番四面陈设后,不由蹙了蹙眉。

  他坐起身,忽地瞥到窗边有道莲青衣衫人影,不待其人转身,他立刻站起来行礼道:“弟子见过师尊!”

  “回道门罢。”

  这人并不多言,知道以他脾性必不会多问,遂丢下寥寥一句话,便推门走了出去。

  男子面容略带困惑,像是不知自己为何身在此地,再端视四周,搜寻记忆无果后,也跟上了前人的步子。

  待二人御剑往南边去,院子里已然空荡。

  青年从暗处走出,平淡看向天边轻云。

  “五师叔,消除师尊脑海里有关于您的记忆,真的好吗?”

  嫦姝并未先行,亦跟着他走进院里,“师尊他……很舍不得您,如果他并不会阻碍您得道,是否就能待在您身边呢?”

  苏纨折回到院里的石凳前,展颜笑道:“我见过他炳如日星的模样,明白他此生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所以不会放任自己与他共沉沦。”

  他收敛起笑意,云淡风轻地垂下眼:“我没办法趁他落在地狱里的时候,将他据为己有,在他面前,我始终做不成一个卑鄙无耻的人,因为跟他在一起时,我欣喜,但也忧惧,我怕他总有一天会从混沌中清醒,然后,后悔选择了我。”

  “他身边不只有我,没有我,他也会过得很好。”

  慢慢的,他在她眼前淡去身形,变成了拂过手心却不曾被她握住的风,“嫦姝,我要走了。”

  “五师叔!”

  她忍不住上前一步,乍是明白他大约真的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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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着灰衣的小道士们正在药堂边上的药田里除草浇水,忙活了一上午,人也有些懈怠了,便是嘀嘀咕咕唠嗑起来:

  “哎!你们说道门里谁最厉害?”

  “这还用问!那自然是掌门了!”

  “就是,掌门长得好看,修为又高深,在这世上定是无人能及的。”

  “你话别说太满!万一擎霄尊君更厉害呢?尊君可是掌门的师尊!”

  “你没听过一句话,叫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我还是觉得掌门最厉害!”

  见他们越聊声音越大,路过的绿衣弟子掩嘴咳了咳,他们这才闭上嘴,继续认真拔草。

  “他们这些刚入门的弟子懂什么,要说以往整个道门里最厉害的,那还得是赭玄道君。”

  与他并行的另一个绿衣道士突然说了句。

  他听这话不由愣了愣,回首看了看药堂,恍惚间想起他曾有位陈师弟一心想要拜入赭玄道君门下,为此还跟道君新收的弟子在药堂里打了一架。

  原来不知不觉中,这么多故人都已远去了。

  伏笙殿里种的海棠过了花期,就只剩下绿叶在风中摇摆。

  李息垣踏进院子里时,发现树旁多了株病恹恹的绿竹,竹枝上的叶片变得黄不拉几,稀稀拉拉地耷拉着脑袋,像是病入膏肓了。

  那雪白云纹道袍的人恰好走出书房:“禹清?”

  “师兄!”

  李息垣躬身对他行了礼,再将手中的白羽信递给他,“是省寰道送来的传书。”

  徐清翊接过白羽信,还未打开,又听他说道:“师兄,你院里这株病竹,依我看,大抵是活不长。”

  “顺手捡的,觉得任它死了怪可惜的。”

  他拆开白羽信看了眼,便将它收好,行至病竹边,抬手碰了碰黄叶,那叶片就飘落了下来。

  瞟到他抬手时,手腕上系着根红绳,李息垣视线停住,仔细打量一番,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已经不着痕迹地拢上了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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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洲近来下了场雨,林间气氛懒散,大多数灵兽都蹲在洞里睡大觉。

  少年立在小筑屋檐下,静静看瓦片边的雨滴掉落,雨水滴答滴答地在他耳朵旁边踩着有序的节奏。

  直到风过,蟹青杭绸红丝鹤衫的人出现在他身侧,明明从雨里来,却滴雨未沾。

  “师尊。”

  他侧目看他,笑得柔软。

  “你应当知道,我来见你是要做什么罢。”

  他朝他摊开手,掌心纹路交错。

  陆杳点点头,亦将手伸出来,与他掌心重叠。

  霎时,鲜红血丝延伸至半空,互相缠绕,发出柔和的红光。

  他再深深看了他一眼,问他:“师尊要走了吗?”

  “我这个人最不喜欢道别了。”

  苏纨抿紧嘴角,淡淡地笑一笑,说这话时且带着一些烦恼。

  陆杳也跟着他笑起来,显出点孩子气,咧开嘴时露出一排耀眼的贝齿。

  执念化解,二人之间纠缠的血线慢慢散开,柔和光芒低暗下来,即将消隐刹那,忽然白光大盛,两人被光包围,眼里只余下对方的脸。

  沉在地脉里的万树灵公抖了抖枝叶,苦闷地嘘出一口长气。

  莹莹白光消失,身前那蟹青鹤衫的人亦慢慢走远,最终他回过头,目光和善又安详望着他,用那总是低沉温和的语气说道:“阿杳,你再也不会被困住了。”

  少年的心突地一沉,抬起栗壳色的眼,内里悲伤汹涌,瓦片上的雨珠落进了他眼眶,睫毛承受不住雨珠的重量,纷纷坠落,他眼里的那场雨下得尤为涕泗滂沱:“不是的,是我的私心,困住了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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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房里还亮着烛火,坐在案台前提笔写字的男子自书经里仰起脸,透过窗去看院里的病竹。

  看了好一会儿,他将毛笔搁在砚台边,走到那株病竹前,替它渡送一些续命的灵气。

  黄叶掉了一地,他从地面拾起一片枯叶,抬手时那手腕上的红线也看得更清楚了,红线末端绑着两枚银竹节,只是相互碰撞时,不再如以往出声。

  他放下枯叶,怔怔地走进寝阁,来到榻前打开暗格,暗格里面放着一个彩绘的摩睺罗,还有……用泥土捏成的清衡君。

  世人皆知,清衡君的泥塑是没有被刻上脸的,可他手里的这只泥人却被刻上了脸,它敛眸微盻,神姿清发,身穿九色云霞羽衣,头戴辰缨鱼尾冠,腰佩太华流云剑,像是即将要活过来一般。

  他的眸光微闪,有什么发亮的东西从眼睛里落了下来,砸在泥人脸上,泥土一遇水,五官很快就模糊了。

  指腹轻柔拂去水迹,他拿着笔,再度一笔一划地在泥人脸上刻画出心上人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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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大师兄他真的忘记了五师兄吗?”

  经过数日,荷塘里的花全凋谢了,余有荷叶还算青绿,少部分卷了枯黄的边,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气。

  “七师叔何出此言?”

  嫦姝正从华延殿里借了经书,欲走时,又撞上从外归来的李息垣。

  “也没什么,就是感觉好像哪里有些不对。”

  “五师叔亲自动手,应当不会出差错的……”

  嫦姝话说到一半,目光被天中异象吸引去,只见正东天色黑云密布,卷成了一团漩涡,“那是……”

  “天生异象,约莫是哪位道友在渡劫。”

  李息垣一眼看出其中端倪。

  “渡劫?”

  这两个字一出口,她大约也清楚渡劫之人是谁了。

  伏笙殿院里的海棠树这几日似乎蔫了下来,旁边那株绿竹就更惨了,连竹枝都变得枯黄,已经是无力回天之象。

  正在书房中翻阅书册的人习惯性皱着眉,瞟向窗外时,目光跃过绿竹,落到那东侧的漆黑天象上。

  他的眼珠顿然滞住,死死抓着书册,手指全然成了青白色,身体则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硬是压下胸腔里一阵阵钻心的疼,碧绿瞳仁却接连爬满血丝,整颗心脏像是即将要轰然炸开。

  在原地站定半晌,一条银龙骤然自窗口飞出,不顾一切地向东侧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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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阵雨刚过,彼时临近黄昏,日头藏在未散去的层云里,一团团的云被照得发金,昏沉的天也由此变成灰蓝,瘦长的身形踱步在高山云影里,仿佛即将要被云烟吞没。

  苏纨隐约能察觉到,他或许要回去了。

  往东吹来的风狂啸,原本平静的天色忽成漩涡,云烟接连被卷入,草木东倒西歪,他这身蟹青鹤衫也被风刮得簌簌抖动。

  灰黑的漩涡里发出一声巨响,赤金色电光在黑云里穿行,与「轰隆隆」的雷声相应,「咔」的照亮了半边天。

  苏纨淡然去看骇人天象,神情太过于自然,根本不像是来渡劫成仙的,倒更像是来把这天雷抓回去下酒的。

  赤烈闪电燃着熊熊火焰,灼焦灰色烟云,带着恶狠狠的势头劈下来,白光乍起,穿梭于黑云漩涡中。

  待他看清眼前白光为何物,古井无波的眼里猛地多出裂痕,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声音,那烈火灼烧的雷电就径直穿透挡在他面前的白影,电火余波亦刺入他心头,疼痛涌进感官,口中阵阵腥甜淌出。

  平地一声惊雷,瞬间地动山摇,树木倾倒,黑烟袅袅上升盘旋,染透一方天色。

  他满脸惊慌,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看清落在面前的白影,忙将他抱在怀里。

  这人浑身是血,胸腔处直接被雷电灼烧出一个窟窿,血肉与白骨都看得清楚,苏纨见此满目痛色,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喉口却被痛苦死死堵住,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怀里的人口中涌出大量鲜血来,见到他仍是受了伤,青灰的瞳仁里滚下一滴带血的泪珠,他张了张嘴:“赭玄,你受伤了,是不是很痛?”

  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吃力道:“那日在雪山,我突然发现,我好像一直让你很痛苦,你痛苦的时候,我竟然也会伤心。”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你曾说,倘若爱是杀人不见血的利刃,为不伤所爱之人,就只得选择舍弃。赭玄,我想让你看到我是爱你的,为此我可以选择舍弃,不再纠缠你。可直到今日,我逼迫自己无数回,也仍旧做不到放你走,更做不到脱离你存活,所以我还是不学怎么爱你了,就当是我自私好了,我要让你亲眼目睹我死在你面前,这样,你一辈子都忘不掉我。”

  他咧开血淋淋的嘴有些得意地笑起来,又见抱着他的人眼里燃烧着痛苦的火光,眼泪从里面流溢出来,嘴唇微微颤栗着。

  空中的黑色漩涡忽是停下旋转,机械又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恭喜宿主大人完成本书中的隐藏任务,达成功德圆满成就,请宿主大人尽快回到现实世界领取奖金,温馨提示:此通道将在一分钟后关闭。”

  苏纨此刻也分不清身体里的痛到底是来自灼伤,还是来自心口,亦或是两者都有,他紧紧抱住怀里的人,满脑子只想着救活他,根本无心去管耳边的倒计时,忙动用全身真元疯狂渡入他体内。

  哪知这人却在他耳边道:“我情愿你彻底毁了我,也别救我。”

  这一刻,他的心仿佛被揪紧,喉咙里哽咽地发出剧痛,差些将他逼到窒息,他乌黑的眼睛里满是猩红,死死抱紧他,咬牙切齿:“徐清翊,是你先招惹我的,你以后要是敢后悔,我绝对会废掉你的修为,拿铁链日日夜夜将你锁住,让你永生永世都只能待在我身边!”

  “你,你说什么?”

  徐清翊显然被这番话震得惊讶不已,甚至不住地咳嗽起来。

  他稍稍松开抱紧他的手,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我说,我爱你。”

  话落音,他低头吻上他的嘴唇,浓烈的血腥味在唇舌间弥漫,苏纨顾不上这么多,暗自逼出体内金丹好渡入他嘴里,在他愕然间,微微用力捏住他的脖颈,迫使他吞了下去。

  护体金丹离身,心口的灼伤疼得更甚,他呕出一口血,慢慢松开抓紧徐清翊的手,颇为无力道:“徐清翊,你不是想要毁掉我吗?现在如你所愿,我已经把我自己毁掉了。”

  “赭,赭玄……”

  他想把金丹还给他,那枚金丹却早已与其胸腔的致命伤相融,他有些惊慌失措,像是做了错事一样,抖抖瑟瑟地抱住他,“赭玄,我不毁掉你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我管你,你别死。”

  说罢,徐清翊就要去掏自己的灵丹给他。

  他按住他的手,摇摇头。

  “我爱你,”这人眼波颤动,看了他良久,突然落下泪来,伏在他颈边,轻轻唤道,“苏纨。”

  他闻言眉头一挑:“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还唤我赭玄。”

  “对我来说,你来见我以后,这世上才有了赭玄,”他不停地亲吻他,蹭了他一脸的血,嘴里不断重复道,“我好爱你,好爱你……”

  “知道了,知道了,对了,我不是消除了你的记忆吗?为何你还记得我?”

  他抚摸着他的腰,笑得宠溺。

  “我把你放在心里,除非你取出我的心,否则就算让我死上千万次,我也不会忘掉你。”

  他深深望着他,恨不得与他魂体相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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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风雪极大,悬挂在屋檐下的六角镜花灯被吹得东倒西歪,铜铃「叮铃叮铃」响个不停,风都往一个方向吹,吹进一片雾蒙蒙的苍白里。

  男子拿着剑立在风雪间,十年如一日地晨起练剑,那剑招已是行云流水,一来一去间,剑气斩断风雪,竟在空中劈开一道空白来。

  有人拍了拍手,风雪陡然停住,练剑的男子满目错愕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不禁又惊又喜,连忙拱手道:“高人!您终于肯来见我了!”

  “我说过了,等你练成这剑谱上的剑法,我会再来见你的,”青年笑眯眯地看着他,“我还以为要很久呢,掐指一算,也不过十多年。”

  “其实倒算是很久了,是我天资愚钝,总是掌握不到剑法要领。”

  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抬眼又瞧见他身边多出了一个人,这人有张惊鸿落雁的脸,连发梢都显得极漂亮,他不由愣了愣神,忙也朝他行了个礼,“这位高人是?”

  “他是我师兄……”

  还没说完,旁边的人就冷然道:“是他的意中人。”

  男子愣了片刻,突然笑了笑:“这位高人,不会就是您之前说的三师兄罢?”

  一道寒光骤然投落过来,他呼吸一滞,立刻明白自己失言,忙咳了咳转移话题道:“外头天寒地冻的,两位高人请去陋居喝杯茶罢。”

  “不必了。”

  那谪仙般的美人冷冷抛下一句,再是转身就走,还特地拽走了正要应声的青年。

  见二人消失在茫茫白雪里,男子掂了掂手中的剑,又自顾自笑起来:“真是遗憾,还没跟他比剑呢。”

  细碎雪花飘落,积雪将松柏压弯。

  “师兄,你不会觉得我喜欢三师兄罢?”

  青年对着身旁的美人戏谑道。

  “没有。”

  美人面色冷淡。

  “那你吃什么醋?”

  他笑意散漫地问他。

  “我没有。”

  美人再度否认。

  “行,没有就没有。”

  他拿他没辙。

  “赭玄。”

  这人忽是唤他一声。

  “嗯?”

  “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听他这样问他,他不由仔细想了想:“你真想知道?”

  “嗯。”

  “说起来,我从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动心了,当时我差些就死了,而你偏生像个神仙似的,出手救了我。”

  “可你……”

  “可你二话不说,就拿着剑要取我项上人头,我可不是那种「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人。”

  “……”

  “不过,现在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