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重新考试最终定在四月二十,在各位新科进士埋头备考时,探花郎卫央已经准备启程前往江州。

  临行之前,燕绥在御书房见了卫央,对他道,洪涝虽退但江州水还深。能治水最好,不能也别沉溺其中,离京的路不好走,但会为他留着回京的路。

  卫央说请陛下放心,寒门子弟走惯了泥泞道路,不怕道阻且长。

  宠辱无常,话说到这份上已经足够。

  四月十六,裴良方进京,徐嘉式亲自出城相迎。

  与此同时,镇国大将军崔家家眷进宫请安,燕绥在御花园旁荷池中央醉鸥汀待客。

  崔家如今当家的主母是吴王长女永嘉郡主燕纺,此次进宫带了其幼女崔渺和及笄不久的夫妹崔蔻一同面君。

  燕纺说其子崔渐将娶吏部尚书薛槐之女,婚期定在下月初六,吴王观礼后才前往吴州就藩。

  燕绥垂眸道:“薛尚书家的,自然很好。这门亲事,皇伯认可了,朕也欢喜。”

  燕纺年近四十,却保养得宜眼角几乎没有皱纹,一身牡丹遍地锦雍容华贵。她含笑谢过皇帝称赞,又领着两个女孩敬酒。

  客套之后,燕绥瞧着燕纺欲言又止的样子,便让三泰和几个宫女领着崔家姑娘们去御花园游玩。

  年龄相差近二十岁的堂姐弟于醉鸥汀上饮酒。

  燕绥道:“朕也不知送什么贺礼合适,稍后郡主往储善阁亲自挑选吧。朕私库里的东西,但有看上的只管跟朕说。”

  燕纺起身谢恩:“陛下金玉良言祝福已是隆恩,不敢让陛下破费。”

  “崔渐是朕的外甥,他成家立业,朕应当送礼的,郡主不要见外。”

  “多谢陛下。”燕纺笑道,“臣妇今日进宫,确实想请陛下一份恩典。”

  “郡主直说便是。”

  “陛下,婚礼旧俗是要找童男童女压床,祝贺新人早生贵子的。童女么,我家渺儿可以充数,眼下崔家却无适龄的童男,故而冒昧想请陛下准许永安王婚礼那日过崔家观礼,也就顺带做了压床童子。”

  燕植时常在吴王府混吃混喝,吴王那几个子女家里也没少被他弄得鸡飞狗跳,去崔家做压床童子也不是什么大事。

  燕绥道:“净芸答应就好。  燕纺用丝帕掩唇微笑:“臣妇备了数十种鲜鱼,各州各菜系的厨子都有,永安王会喜欢的。”

  燕植是个小馋猫,最爱吃鱼,燕绥点头:“还有别的事吗?”

  除了吴王,燕绥和这些堂亲并不亲近,只是维持该有的礼节罢了,坐着闲话家常不如回御书房批改奏折更自在。

  “陛下请慢。”燕纺左右观望,宫人们都在水榭外围侍候,她有些难为情地低声道,“还想请陛下赐几张如意坊的避火图,给新人压箱底。”

  燕绥不太明白:“避火图?”

  燕纺脸色微红,起身走到燕绥身旁低声快速说了意思。

  燕绥也瞬间红了脸,虚握着拳咳嗽两声:“如意坊朕送给摄政王了。但也无碍,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要多少直接去如意坊取就是了,就说是朕准的。”

  如意坊是陈国唯一由官方开办话本铺子,原是专门创作话本进献给显祖皇后李听麾的。

  据说当初李听麾嫁到异国他乡时,靖国皇帝搜罗了许多经典话本子和写手作为陪嫁。

  后来燕家人做了皇帝,将如意坊保留下来,更扩充其规模。不仅有民间写手创作话本,朝廷里许多高官能臣也会匿名写些世情小说投稿,话本的质量自是不必说。

  如意坊的话本只面向皇室,民间千金难求。

  每年祭日,燕家儿孙都要给老祖母烧上几本当年最佳的以表孝心。也不知多年过去,老祖母在天有灵喜欢的口味有无变化,她倒也没托梦说过。

  在话本之外,如意坊也出图画。

  山水花鸟栩栩如生,也有传神人物。尤其避火图,丝丝入扣笔画精妙,质量堪称举世绝佳。

  难怪那日在上林围场,徐嘉式将腾骧四卫还给燕绥,除了幕天席地给皇帝侍寝,还要了如意坊。

  解了毒便没机会侍寝了,总要留些纪念。

  ——徐嘉式腾出自身,将暖玉的弹弓揉进燕绥身体时如是说。

  纪念……他不会让如意坊的画工用二人的脸画那种图吧……

  燕纺瞧着皇帝脸色通红,低声道:“这话本不该臣妇跟陛下说,但陛下身边没有亲近可信之人,臣妇还是不得不斗胆以堂姐身份开口——陛下,您该充盈后宫了。”

  燕绥目光游移:“朕还年少……即位不久,国内尚未稳定……”

  “渐儿才十八,若是到陛下这个年纪,怕是已经做父亲了。”

  燕绥垂眸,他哪还有机会做父亲。本来就是提线木偶似的傀儡,徐嘉式不会让他有子嗣的。

  燕绥听得脑子嗡嗡,“皇后”二字钻进耳朵,他却莫名联想到徐嘉式在围场赤着上身,汗水淌过心口长出新肉的伤疤……真是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皇后绝不能是摄政王的人,他连如意坊都要了去,僭越无礼至此,可知并不真心尊敬陛下……蔻儿十六岁,八字和陛下很合……亲上加亲是最稳妥……”

  燕绥渐渐听明白了,举盏饮尽,头脑却清醒了许多,将酒樽敲在桌上:“朕还有国事要忙,就不久留郡主了。郡主可与两位崔姑娘在御花园游玩,落钥前离宫就是。”

  燕绥起身便走。

  燕纺急道:“陛下——”

  “郡主记得去储善阁挑选贺礼。慢走不送。”燕绥头也不回,只对身后的燕纺扬了扬手。

  燕绥走出醉鸥汀,双顺才跟上。方才在醉鸥汀离得不远不近,他多少听了两位对话的只言片语。

  “陛下不喜欢崔家姑娘吗?”双顺问。

  燕绥偏头看他一眼:“多嘴。”

  双顺缩了缩脖子,但他觉得作为忠仆还是应该再说两句:“陛下要是娶妻生子,就能亲政了啊,也就不用再受摄政王欺负……陛下和崔家是亲戚,肥水不流外人田……”

  小内监说得头头是道,燕绥听着只觉得想笑。

  徐嘉式把持朝政只是因为皇帝还未成家么?娶个皇后,皇帝就不用做傀儡?天真。

  燕绥回了御书房,不让宫女内监在里面伺候。

  关起门来一个人,窝进圈椅里,燕绥捏着眉骨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除了燕绪和吴王,燕绥和燕家人并不亲近。

  在冷宫长大那些年,说有多么凄惨也不至于。

  再受冷落的皇子也终究是皇子,虽然不被皇帝所喜,缺少交际应酬,游离于皇室生活之外,但到底是衣食不愁的,病了也有太医尽心医治。

  那时候燕家人都抱着一辈子将他视为透明人的态度,没有来冷嘲热讽踩上一脚,但也没有人嘘寒问暖雪中送炭。

  燕绥的生辰是从来没过过的。孩儿降生之日也是母亲遇难之时,阖宫上下都不敢提起,生怕犯了高宗的忌讳。

  如今燕绥做了皇帝,大家倒记起他生辰八字了。难为他们寻摸出崔家还有个十六岁的小姐。

  细细想来,堂姐让燕植去做压床童子的目的也并不单纯——

  金童玉女是一对。永嘉郡主的幼女和永安王是同辈,又是亲戚。如今一起压床,图的可是以后成双成对亲上加亲。

  不止这一代的皇后,连下一代的皇后崔家也想预订了。

  燕绥按着酸涩的眼眶沉思,绝不能让崔家女做皇后。

  且不说徐嘉式有意让燕植继承皇位,不会让皇帝脱离掌控有自己的嫡子。就算他没意见,燕绥也不想。

  崔家和皇室有姻亲,马上又要和薛家联姻。

  崔家为武,薛家为文,而薛槐,并非看上去那样忠正。

  燕绥闭着眼睛想吏部考试要怎样改革才能避免舞弊,忽的听见敲门声,下一瞬御书房门便被打开了。

  徐嘉式带着裴良方走进来:“臣听说方才永嘉郡主把夫妹带到陛下面前。崔家小姐好看么?”

  碍着外人在场,燕绥不想同他耍嘴,没接话只对裴良方颔首:“神医跋涉入京辛苦了。”

  裴良方是个瘦高的青年,一身麻布素衣,二十出头的模样,眼睛微眯目光浮游,没怎么弯腰地应了声“陛下”

  徐嘉式却不依不饶,擒住燕绥伸给大夫的手腕:“陛下还没回答臣的问题,崔家小姐好看么?”

  燕绥挣扎不开,狠瞪他两眼,意思很直白——当着外人,还要不要脸?

  徐嘉式面不改色:“回答。”

  裴良方从袖口摸出一片叆叇卡在眼眶,双手环抱一言不发看戏。

  燕绥心中一颓,是啊,还怕什么丢脸。既然裴家人是来帮忙解毒的,怎会不清楚他们之间关系。

  燕绥便也破罐子破摔道:“好看又端庄。就连净芸也和崔家小姐玩得来,他们家姑娘哪有不好的。”

  徐嘉式冷笑一声:“陛下空床寂寞,想册崔家女为皇后,永安王却还没到娶王妃的年纪。”

  “早做打算也好,总好过摄政王一把年纪还孑然一身。”燕绥不客气回怼。

  “陛下又嫌臣老?”

  “总归是不年轻了。”

  ……

  两人你来我往剑拔弩张,裴良方打着哈欠插嘴:“看你们这样,哪用解毒?怕是一月一次还嫌不够。别耽误我时间了,我还有许多疑难杂症要处理……”

  说着他转身要走,燕绥红着脸把人拉回来。

  “要不是看在你也算谢家后人的份上……我也没听说过这么稀奇的毒药,才不来听你们打情骂俏。”裴良方对皇权并无畏惧,慢吞吞按上燕绥脉搏,“嗯,阴虚阳亢脉象沉迟……即便是年轻也要节制,纵欲过度总是不好……哦对,昨日是十五,难怪……”

  燕绥双颊绯红,徐嘉式索性背过身去数书架上有多少本传记多少本策论。

  “脉弦紧涩,肝火郁结,放宽心思,莫多忧虑……除此之外还算是健康,并无异常。这毒药倒是刁钻,我一时竟看不出是怎样起效……”裴良方慢悠悠把着脉,忽然眉头一皱,变了脸色,“嗯?这个脉象?”

  徐嘉式转身,目光沉沉:“怎么了!”

  裴良方沉默不语,收好脉枕起身,眯着眼上下打量两人一遍:“我不急着走了……咳咳,精妙医术是历代药王谷传人毕生追求。我祖上首创剖腹取子的医术,历代也都有所成,到我这里还没什么建树,总算是有送上门的了……”

  作者有话说:

  这里涉及一点上一本文的背景,没看过也不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