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三十这天, 皇宫与摄政王府还忙个不停,为次日摄政王三十岁生辰宴会做最后的准备。

  这场宴会筹备许久,远比前几天招待两国使团的国宴隆重。

  徐嘉式按照送礼的贵重程度从高到低列了个表,重点留意送贵重礼物的官员——出手如此阔绰, 他们的俸禄经得起送几次?清查贪腐之网正在收拢,他们自己撞上来,徐嘉式不动声色一一记下。礼物本身么,转手送进国库了。

  靖国和岱钦也送了厚重的贺礼, 但徐嘉式都没有收, 让他们直接献给陛下。

  两国使者抵京数日,连摄政王的面都没见到, 如今连礼也不收,使团内部不免犯嘀咕。

  靖国这边, 副使对李桢道:“大人,莫不是徐王爷知道了我等来陈是为两国联姻之事探底,故意给我们吃闭门羹立下马威?”

  当今靖国皇帝与陈国皇帝在辈分上算是表兄弟, 两国因为亲缘之故多年和睦相处, 但联姻毕竟是三代之上的事情了,靖国皇帝多年前就有意加深两国姻亲,但高宗与仁宗都早有意中人。

  如今燕绥已过弱冠之年, 又空置后宫。靖国皇帝有意嫁女, 但又怕燕绥不愿意在辈分上吃亏, 于是派人前来试探, 也好心里有数免得贸然提及损伤两国情谊。

  李桢摇头:“且不说我方将此事未放在明面上, 他无从知晓。即便知道了,若真是存心阻挠联姻,便该摆出强硬态度。闭门不见算什么下马威?徐敛诸事不理闭门谢客,如此行为倒像是在……”

  “在什么?”

  “在给陈国陛下放权。”

  “怎么可能!”副使大感诧异,“这陈国摄政王可是徐家人,和燕家有着夺位篡权之仇,从前徐家赋闲也就罢了,如今摄政王大权在握,怎会轻易放权给皇帝?若不是为了压制徐家稳坐江山,陈国太宗也不会娶我国公主为后。如今亲上加亲,陛下料想徐家定会阻挠,才将此重任交给大人来办。”

  李桢沉思着没有接话。

  今年,是他第五次来陈国了。

  第一年来,皇帝还是初出冷宫的可怜皇子,目光怯弱不敢与人直视。

  两年后,他和周王世子学了骑射,身体强健了些,也不像从前那样胆小,和人交际寥寥数语中便会显示其过人的智慧,但总是不敢和他那「师傅」对视。

  再一年,陈国大乱,初初登基的皇帝犹如惊弓之鸟,脸上的疲惫显示其夜不安眠,看向摄政王的目光越发复杂。

  到今年,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皇帝处理政务、接见使者沉稳得体,肃穆庄严中不经意流露的笑意总与摄政王有关。

  两国朝堂上都以为皇帝和摄政王水火不容,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可从古至今,哪有臣子的生辰宴会由司礼监筹办,规模胜过国宴的?

  即使以退为进也不至于退到这种地步。

  或许,那不是容忍,是偏爱。

  李桢长长叹息一声:“再给摄政王府递帖子,本官定要在宴会前见他。”

  ——

  同方馆内岱钦部落住处。

  乌云宝音听手下禀报说靖国主使微服独自去摄政王府登门拜访了,蔑然一笑:“显然摄政王在宴会之前是不会见任何使者的,自讨没趣。”

  手下有些着急:“万一摄政王见了他呢?我们派去靖国的使团没有得到任何明确答复。大王的意思是至少要取得两国之一的支持,万一靖国人让陈国也不表态,我们回去没法跟大王交代。”

  “靖国那边没有进展是老三无能,陈国这边……”乌云宝音冷笑,“何必去巴结那个摄政王,他到底也不姓燕,不是陈国的皇帝。”

  “但陈国皇帝没有实权……”

  “那我们就帮他得到实权。”乌云宝音凝眸,“皇帝受够了摄政王欺负,如果我们能帮他扳倒这个死对头,他一定会很高兴,然后心甘情愿答应我们提出的一切要求,不是吗?”

  手下纠结道:“那恐怕很难。”

  乌云宝音起身走向窗台,食指圈起压在舌下,一声呼哨招来一只猎鹰。雄壮的猎鹰温顺地偏头蹭他手腕,乌云宝音嘴里用草原语言说着「真乖」,下一瞬竟是徒手拧断了猎鹰脖子。

  “殿下!这可是传消息回草原最快的鹰隼!”

  “我知道。”乌云宝音拍了拍手,把死鹰扔给手下,“埋了,上了年纪的鹰,肉柴不好吃。我将做的事情,父王不会喜欢,索性不让他知道才好。”

  “属下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放弃原先联合摄政王的计划,和小皇帝结盟,我们能得到什么?”

  “能得到一个欢乐的皇帝陛下。”乌云宝音澄澈的眸子笑出狡黠,“中原有个故事叫烽火戏诸侯,只求美人一笑。很有意思。”

  ——

  摄政王府。

  徐嘉式拒了李桢递来见面的帖子。

  若是他以靖国正使身份拜见,徐嘉式或许会赏脸见上一面,但他偏要在帖子里给自己加皇帝表兄的头衔。

  靖国皇帝勉强算陛下表亲,李桢凭什么自抬身价和其皇比肩?

  远而又远的亲戚关系,也配称为陛下表兄?

  话本里表兄可都不是好东西。

  眼看着月到中天,子时将至,徐嘉式难得不为案牍劳形,却毫无睡意。

  暂时抛开那些缠杂不清的前尘往事,他可以说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但心里却平静不下来。

  二十八岁那年,世事跌宕,徐嘉式接了父亲假死留下的烂摊子,明知是越俎代庖却也要扛起陈国社稷。

  回望这半生,实在难说自身到底算什么,浑浑噩噩度日罢了。生辰倒像是个笑话,原本今年是不打算过的,但陛下偏要恩宠,徐嘉式也就情愿凑这份热闹。

  ——陛下是真心想贺他。

  哪怕一面说着他年岁大了,同时又珍爱世上有徐嘉式这个人存在。

  因此,徐嘉式也觉得自己活着挺有价值。

  徐嘉式觉得自己不像过三十岁生日,倒像三岁。已经变些说法问了许多次,陛下要送什么生辰礼了。明知是长寿面,还是忍不住翻来覆去问,就因为看陛下保密不说的样子实在可爱,想亲。

  即使知道谜底,还是不能减少半分期待。那长寿面必定是世上滋味最好的佳肴。

  为了这碗面,徐嘉式从今晚开始就没用膳了。

  或许是饿得睡不着,或许是想陛下想得睡不着。

  活了三十岁,活成害相思病的楞头小子模样了,徐嘉式在庭中漫步。垂头笑着,余光瞥见四瑞走来欲言又止:“何事?靖国主使还没离开?”

  四瑞眉头皱着:“回殿下,李大人确实还在门口……侍卫们得令不会放他进来,但是……”

  “但是什么?岱钦的人也来了?”

  “殿下,草原的人没来,是……”四瑞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半晌斟酌着字句道,“是施张施大人!他说抓了个贼,请殿下亲自审问。”

  施张?审贼?此时?

  徐嘉式心道莫不是施张得了失心疯,转念一想,除了他,能使唤得动施张,让他大半夜登门的只有——

  徐嘉式快步来到正门,见施张眉头皱得能挤死苍蝇一脸苦大仇深模样,而他身后都是腾骧营卫士,没有什么「贼」。

  李桢一身石青便服侧立于门口,向徐嘉式见礼:“下官见过摄政王。”

  徐嘉式扬了扬手,连正脸也没给李桢,问施张:“人呢?”

  施张看了李桢一眼,生硬地对徐嘉式摇头,从牙缝里挤出:“跑了。但那……那「贼」自述是极熟悉王府各门各室的,殿下可回府看看可有贵重物品遗失,卑职先告退了。”

  施张走了,徐嘉式转身亦要回府,李桢伸手按住他肩膀,徐嘉式挣了挣发现对方是用了劲的,反手回击,李桢横臂格挡,然后退开一步:“下官有话要跟摄政王说。”

  “本王无暇,明日若是得空再与李大人多饮两杯。”徐嘉式踏入大门。

  李桢在他身后道:“他给你的,你受得起吗!”

  徐嘉式顿了顿,转身凝视李桢,这位文武兼修的青年才俊家世不俗卓然拔群,是靖国世家豪门公认的乘龙快婿首选。

  传言非虚,认识李桢的人都觉得他确实才智过人。即便是徐嘉式,在往年数次邦交中也认可了李桢的能力。

  但有能力的人并不都讨人喜欢,看得太透且敢宣之于口反而惹人厌烦。

  徐嘉式眸中瞬间闪过杀意:“李大人,你僭越了。这里是陈国。”

  李桢不避他危险的目光,仰首回视:“他需要的,你给不了。”

  徐嘉式清楚地从他眼中看出了男人侵略性与挑战性的占有欲——在谈及陛下时。

  原来如此。

  果然,话本内外,表兄都不是好东西。

  徐嘉式用了极短的时间确定李桢不足为患,懒得和他耍嘴皮子,回敬一句:“李大人未必懂得人之所需,自然也用不着你来给!”说罢转身向府内。

  李桢看着摄政王府大门在眼前重新关上,仰头看了片刻月亮,终于离开。

  以携带那位混入使团换来主领使团又有什么用呢?

  有些答案,不需要进那道门,甚至不需要来到陈国,也能得到。

  有的人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有的人则是水中望月一场空。

  藏在心里的事,连风都偷听不到。

  作者有话说:

  现在的徐+4:不足为惧。

  以后的徐+4:怎么他、他、他也敢喜欢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