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冒的郑王世子也有了人选, 命不久矣之人, 家中只有一位眼盲耳聋的老母,不会泄露消息。

  吴王说长相本就有七八分相似, 再加易容,便能形似,再教他燕纪的言行习惯,大约能够乱真。

  因为见面不多, 燕绥对那位堂兄长相没有多少印象, 说不准冒充之人到底相似程度如何。但记得燕纪堂兄气质谦和待人和煦,假冒的纵然形似, 但眼睛到底不够清亮,举止不够沉稳自若, 缺少光风霁月君子气概。有种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感觉。

  吴王说形似已经很难了,皇室气质若是人人皆有,那还了得?只是在人前短暂露面, 并不需要多么逼真。造足了声势, 有吴王和皇帝认可,说他是郑王世子便是。

  燕绥虽觉得不够稳妥,但也没有其他办法。他给在京城留守的徐嘉式又去了信, 徐嘉式也赞同将儿女入嗣郑王一脉。凡事总有风险, 但他们都愿意信任吴王。

  燕绥还有江州泊州没巡视, 不能在吴州久留, 于是将调/教冒充者的事交给吴王, 他准备启程前往下一站。

  吴王说不妨过了「花王节」再走。

  “花王节?”燕绥从未听过这个节日。

  “是吴州当地的特色,老臣也是来了之后才有所了解。”吴王道,“传言花王是夫妻二人,民间又称花公花婆,是保佑孩童的神灵。每年十月下旬是其寿诞,民间有许多仪式庆祝。陛下此时驾临吴州,也算是天意巧合,虽不方便亲身参与,远远看着也好,算是求个保佑。”

  保护孩童的神灵当然应该敬重,燕绥轻抚腹部:“好。”

  花王节在十月二十,民间自发组织巡游队伍,浩浩荡荡敲锣打鼓地绕城环游。

  队伍最前面是老人扮演的花公花婆,紧跟着后面是红白二色鲜花扎成花车,上面载着一双男女胖娃娃。花车后面跟着各年龄段的孩子,从刚会走路到十五束发的都有。

  燕绥不能亲自去看,裴良方和双顺在吴王府门口目送队伍锣鼓喧天地离开,回来跟燕绥描述所见所闻。

  “陛下,真是热闹啊!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小孩!”双顺不知从哪捡来的红花,戴在耳边,“还有各种各样的花,白的红的,好看极了!好多我连在御花园都没见过,整条街都是香的!他们玩得好尽兴!陛下,要不我们也出去看吧?”

  双顺眉飞色舞是真的高兴,他极力央求燕绥外出观看。燕绥想去,但外面人多杂乱,或是不小心冲撞了,或是遭遇刺客,或是暴露肚子,或是单纯因为皇帝驾临而引起百姓动乱,都不好。他如今是尽可能稳妥为上。

  裴良方把双顺耳边的红花摘下来:“这边的风俗,传说花王会给怀胎之人赠花,若是白花就生男孩,红花生女孩。小内臣什么时候成姑娘了?”

  双顺臊得慌,捂着脸跑开:“戴白花也不像样啊……”

  燕绥笑:“逗孩子做什么?”

  裴良方掸开红花,坐在燕绥面前:“真不出去看看?外面实在是有意思,这次回去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凑这种热闹了。”

  燕绥低头看自己高隆的腹部:“等孩子长大,朕就不必困在皇宫了,想参加多少次花王节都可以。”

  “这次不一样,陛下怀着孩子。花王节是孩儿节。等孩子长大,你和徐嘉式都四五十了,难道还会再怀一胎?”

  燕绥:“……”

  “就算陛下老蚌生珠,徐嘉式那老头子也舍不得陛下再受苦了。”裴良方悠悠道,“老实告诉陛下吧,再次知道陛下怀孕后,徐嘉式就找我要了绝子药,以后陛下和他便可纵情无忧了。”

  从低沉之中恢复过来的裴良方比先前还牙尖嘴利口无遮拦,燕绥让他说得脸红,又对花王节格外心动:“可是……朕这样子实在不方便在人前出现……”

  “陛下忘了在永州时么?”裴良方变戏法似地摆出衣裙脂粉,双眼放光地看着燕绥,“一回生,二回熟。”

  燕绥一怔,有些不忍:“你不是已经想通了吗?”

  裴良方挑眉:“陛下是怀疑自己的口才么?陛下劝我的话,我一句没忘。我确实已经想通了,我现在摆弄这些纯粹因为个人兴趣,在医术上我已经是登峰造极了,闲暇时间可以找些其他乐子。从前的文人雅士也竞相敷粉艳装,我这也算雅趣风流。女装只有零次和无数次。陛下,放心,我真的病好了,只是多了点癖好而已。”

  燕绥将信将疑:“你说的是真的?”

  “哪敢欺君啊。”

  “你这么劝朕去参加花王节,到底还有什么目的?”燕绥盯着裴良方。

  裴良方摆手道:“到底瞒不过陛下慧眼。陛下不是劝我收个徒弟吗?学医要从小刻苦才能有所成就,今日那么多孩子,或许我就能找到合适的呢。”

  燕绥被说服,于是半推半就换上女装。

  裴良方化妆技术逐渐精进,擅长针灸的手极稳,勾勒眉眼涂抹胭脂描绘轮廓,将燕绥本就精致的五官柔化。

  待装扮好的燕绥站在吴王面前,吴王半晌没认出来,恍惚喊了声:“皇后?”

  燕绥通红了脸喊:“皇伯,是朕。”

  “啊这……”吴王大睁了眯缝的眼,“陛……陛下?何至于此啊?”

  吴王慌忙搀扶,道:“不奇怪不奇怪……男子女装么,也没有什么奇怪的,这很正常。老臣活了五十多年,什么都见过。”

  待燕绥缓过来,吴王双手交握感叹:“像,太像了……陛下啊,皇后仙去二十载,方才老臣仿佛有看见了弟媳似的。岁月如梭啊,陛下已经成大人了,也要有自己的子嗣了。”

  燕绥心下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血脉传承真是奇妙,即使素未蒙面,但好像母亲从未远离自己。

  “民间都说,子肖母,女类父。朕长得像母后,但皇兄长得像父皇,净芸又长得像皇兄……不知道朕的这一双孩儿会长得像谁。皇伯,你觉得呢?”

  吴王怔怔,燕绥又问了一遍,吴王才回神:“哦!当然是随陛下好,陛下龙章凤姿,是福泽深厚之相。况且这对孩子对外称是郑王血脉,长得像陛下还可说是叔侄同宗,结果越长越像摄政王算怎么回事?”

  吴王一本正经,燕绥失笑:“皇伯说的是。朕今日任性了,稳妥起见,还是不出去吧。”

  吴王想了想:“扮都扮上了,出去看看也无妨。只是陛下的相貌太惹眼,戴上帷帽才好。巡游队伍绕城一圈后会在福安街搭台子唱戏,陛下可以在对面画楼上看戏。老臣来安排位置离人群远些,再多带些可靠踏实的人近身保护,应当不会有什么。”

  “皇伯……”燕绥语气期待,“真的可以吗?”

  “去吧,一生就这么一次。”吴王言笑晏晏。

  目送燕绥从后门离开后,吴王回院子抱着水缸对乌龟说话:“我活了五十多年,今年才开了眼界……女装,皇帝居然女装……燕家真是人才辈出……罢了罢了,不动胎气就好,哪怕让我也穿女装呢……”

  燕绥浑然不知伯父关爱侄子至此,带着裴良方和双顺,扮作姐妹三人,戴着帷帽遮得严严实实登上画楼。

  燕绥刚刚落座,秋风萧瑟,卷起垂帷,燕绥赶忙下压,同时从帷帽被吹起的一角看见台上正演着「曾子杀猪」的戏码——

  曾子之妻前往市集,其子哭闹要跟着同去,曾子之妻哄骗孩子说乖乖待在家中,待她回来便杀猪给孩子吃。待妻子返回,见曾子果然杀猪,大惊……这故事启示百姓教育子女要以身作则诚信待人。

  台上扮演曾子之人戴着面具,身形高大但并不彪悍,倒是符合曾子文人杀猪时的形象,但好像是哪里不太对。燕绥仔细再看了看,发现那人右边袖管是空荡荡的,他是左手执刀。

  燕绥出神,忽然间那人转过脸来,虽是相隔甚远,又以面具遮挡,燕绥却觉得那目光犀利他竟不敢直视。

  应当不会有人发现自己的身份吧?燕绥自我安慰,去捻桌上干果点心,突然感觉腿被人从桌下抱住。

  燕绥低呼一声,一只肉乎乎的小手快速在燕绥肚子上摸了一把。

  双顺吓得失色,伸手去抓,桌子底下钻出个半人高的孩子,像泥鳅似地滑不留手,一闪就逃开了。双顺扑了个空,好在侍卫将其逮住了。

  燕绥起身,惊魂甫定,隔着帷帽看见约莫五六岁的孩子,脸上东一块西一块的黑灰,瘦瓜子脸小尖下巴,凤眼一挑,仰头鼻孔对着燕绥:“不就是摸你们两个果子吃吗?真小气!这么多大人欺负一个小孩!”

  双顺叉腰气鼓鼓的:“小叫花子偷东西还有理了?给他送到衙门去!”

  小孩被按着肩膀跳脚做鬼脸:“送啊,正好小爷在里面过年,吃喝不愁!”

  “这小孩!没皮没脸的!”双顺气得无语,“陛——夫人你看他!”

  “别跟个孩子一般见识。”燕绥安抚完双顺,看向那孩子,“放开他。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

  小孩松了松胳膊:“小爷无名无姓,没爹没妈,天是家地是床!”

  “吴州当地也有育婴堂,你怎么不到那去?”燕绥伸手去擦小孩脸上的灰,刚碰上脸颊,小孩就后跳一步躲开,侧头道:“育婴堂都是些混吃等死的,小爷才不去那坐牢呢!要放我就痛快点,要抓我就赶紧,小爷不怕!”

  吴州也不是穷乡僻壤,可这孩子言语粗俗桀骜不驯,到底是孤儿可怜,燕绥心软:“抓你一个小孩做什么,走吧,去育婴堂,他们会照顾好你的。”

  小孩左顾右盼,确认没事了,转身便跑。

  “等等——”燕绥唤他。

  小孩刹住脚,回头不耐烦:“说话不算话,最讨厌你们这些大人了。”

  燕绥捧了一盘点心,扯着小孩衣角把点心都兜起来:“不去育婴堂便照顾好自己。这些拿去吃吧。”

  小孩怔了怔,扯下破烂的衣裳上别着的红白二色花朵,扔给燕绥,转身快步跑开了。

  燕绥拾起花回座,裴良方检查了花朵确认无害才递还给燕绥,道:“这小家伙倒是眼尖,还真送对了。陛下心善,还挺有孩子缘的。”

  “佛说菩萨化身无数,花王或许也有多种显形之法呢。”燕绥拨弄着花朵,厚实饱满的花瓣簇拥着花蕊,“这次花王节参加得还真是有意思。稍后回去还要和伯父商量一些吴州孤儿之事——”

  双顺突然叫一声「不好」,燕绥望过去,见他在腰间摸索:“我的荷包不见了!”

  两人异口同声:“是那个小贼!”

  燕绥身上本来什么都没带,自然也就没有可丢的,在场众人,除了双顺和裴良方,连按住小孩的侍卫都丢了银子。

  燕绥叹息,好好的孩子没有父母管教从小染上偷盗的毛病,年纪尚小就这般手快,将来必惹祸患。心思养儿不易,便也没了继续看戏的心思,三人躲开众人视线回了吴王府。

  而戏台不远处死巷里,小孩抖着荷包数:“才这点钱……阿爹,你那个香囊里是什么?”

  在台上扮曾子的人除下面具脸上疤痕狰狞纵横交错,他咬开锦囊,将里面的药材倒在左手掌心。

  “嘁,枯草,更不值钱。”小孩踮脚看了,撇撇嘴,“阿爹,你看走眼了,她们是穷光蛋,看着风风光光什么油水都榨不出来,白费功夫了。”

  “阿术,我让你摸那个孕妇的肚子,摸了吗?”男人沉声道。

  “摸了啊,就因为摸肚子我才被逮住。”

  “是真的怀孕吗?”

  “是啊。”阿术咬着点心点头,“肚子里的孩子还踹我一脚呢。阿爹,你是不是想媳妇想疯了,连孕妇也稀罕?”

  男人在阿术后脑勺上拍了一下:“吃你的。”然后戴上面具走出巷子,低声自语,“真有长相那么相似的人?难道当年生的就是公主?”

  ——

  京城。

  晏随舟和冯昭父子在摄政王府居住日久,到底是住不习惯。

  晏随舟至今并不知道父亲真实身份,只当父子二人住在摄政王府是为了安全。他本是备考的举子,只想凭自己本事及第,不想被认为是摄政王的幕僚以后再走捷径,便称在宝峰寺后山种的蔬菜该收了,先回了宝峰寺居住。

  冯昭也要去宝峰寺。

  徐嘉式道:“宝峰寺清苦,年轻人或许受得,国舅恐怕不适应。”

  冯昭笑道:“世上哪还有什么国舅?随舟其实不擅长种瓜点豆,我去帮他照料,他好专心读书,也免得糟蹋了菜地,我也算有些事做打发时间。待陛下回来,过个团圆年,我便回泊州去了。多谢这些日子摄政王的照料,虽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该谢还是要谢。”

  虽然徐嘉式从未对冯昭言明自己与燕绥的身份,但还是被看了出来。

  徐嘉式也就不再勉强,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再强求了。待净芸回来,我和他一同送舅舅去宝峰寺。”

  燕植钓鱼回来,刚进门就听见徐嘉式一口一个舅舅喊得亲切,搓了搓胳膊,撇嘴道:“皇叔父嘴可真甜,凤印还没到手呢,这是我皇叔的舅舅,你喊得好顺嘴啊。舅公,宝峰寺我可熟着呢,我来带路。”

  一家三口饭后便出发,登上蜿蜒石梯,进入宝峰寺,徐嘉式先给冯昭安顿好住处:“舅舅暂歇。我带着净芸去祭拜他母亲。”

  冯昭快速理清关系:“阿绪的太子妃?她的灵位供奉在此处?”

  徐嘉式点头。

  “那我也去上一炷香吧。”

  冯昭要去,燕植便在前面带路,道:“民间都称我娘为送子娘娘,这寺里大半香火都是因为我娘,寺里年底要塑一尊我娘的菩萨像呢。已经画了像挂着,过几日就照样塑像。”

  三人来到「娘娘殿」,果然见牌位之后新挂了一幅画像。

  徐嘉式回京时仁宗皇后已经去世,他其实并没有见过真人,只是听说燕绪之妻性格柔和端庄大方,如今乍见,总觉得似曾相识。

  而冯昭直接怔在原处了,眼含微光,伸手颤抖:“汀兰?”

  徐嘉式突然想起来了,画上的人和他早已亡故的母亲有五六分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