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绥醒来时已经快到中午, 他揉着惺忪睡眼喃喃:“幸好不用早朝,要不然朕成了男色误国的昏君了……”

  其实燕绥已经很多天没睡过好觉了,孤儿失踪之前他白天接见官员夜里考虑下一站行程。然后一夕之间上百孩子消失, 他急得寝食不安还无人理解——

  当时燕绥想, 要是徐嘉式在就好了。他能出谋划策,还会无条件支持自己。

  ——然后徐嘉式真的来了, 仿佛上天听见他的心愿似的。

  有徐嘉式躺在身边,燕绥终于能够安睡,还做了个好梦。

  铁牛老祖宗是梦里的常客,她像检验瓜果是否成熟似地拍拍燕绥肚子:“乖孙, 真不愧是我的后代, 威武霸气!一怀就怀俩!双黄蛋!还是一儿一女,好!太好了!”

  夸赞的话粗糙了些但热情真诚, 燕绥有些难为情地笑笑:“老祖宗会保佑朕吗?”

  “那当然了!”老祖宗脱口而出,拍胸脯保证, “不仅是我,燕家祖先都会保佑你的。生孩子是大事,要慎之又慎。我还问了阿韫呢, 他说剖腹没什么可怕的, 眼睛一闭一睁就过去了……就是记得让裴家那小子把麻药剂量拿够,别刚划开肚皮人醒了……哎,我开玩笑的, 乖孙你别怕。”

  在梦里, 燕绥和老祖宗说了许多话, 醒来后大半都忘了, 但有些内容记得特别清楚。

  他在梦里问, 老祖宗一直这样守护着燕家的子子孙孙吗?

  老祖宗说也不是,她只挑好看的入梦。说到这,老祖宗捶胸顿足,明明历代皇后都挺好看,还是有子孙随了她的长相身材,看着像照镜子似地,入梦倒怕吓着彼此。

  燕绥想,上一辈,父皇和皇伯都身量魁梧,只有郑王随了公主祖母长相。

  “老祖宗能对朕多说一些关于郑王的事吗?”

  “那孩子长相倒是不随我,但比我还蠢笨。”

  “父皇和吴王呢?”

  “聪明多了,但是……”老祖宗声音低下去,拍拍燕绥肚子,“死去成空,别管前人,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养大。剖腹时,无论先把哪个提出来,都说是哥哥和妹妹,让哥哥好好照顾妹妹。骨肉血亲,要一辈子好好的。”

  燕绥突然醒了,小家伙们在肚子里翻身打拳。

  燕绥并不太信神鬼之事,毕竟父皇为母后招魂多年也没有丝毫成效,和老祖母在梦中对话并不能得到更多信息,都是在他已知的内容上展开,到底只是梦而已。

  但即使是自己虚构的,有这么一位慈祥的长辈关照还是让燕绥感觉格外暖心。寻常人家妇人怀孕生子都要请母亲陪产的,他有老祖宗,也就不那么遗憾害怕了。

  燕绥在床上坐了会,双顺才进来伺候。燕绥问徐嘉式去哪了,双顺说他见了官员之后就出府了,还叫上了裴神医。

  燕绥不解,昨晚不还是互相看不顺眼吗?今日又好到能一起出行了?

  ——不对,徐嘉式主动找裴良方,一定是要用他的医术。

  徐嘉式是不是受伤了?!

  如此一想,燕绥坐不住了,刚打开门,裴良方迎面走来。

  “他呢?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吗?他怎么没回来?”燕绥忙问。

  裴良方摇头:“是一起回来的,但他非要药浴过才肯来陛下跟前——至于谨慎小心到这种地步?到底还是不相信我的医术。失个忆把脑子也弄傻了。”

  “药浴?”燕绥音量骤高,“他受伤了?”

  “想到哪去了。”裴良方忙把几乎跑起来的人抓住胳膊,“他没事——”

  “放手。”徐嘉式换了身衣裳,带着浓浓药香走来,瞪了裴良方一眼后柔声对燕绥道,“臣没事。”

  燕绥忙踮着脚,捧着他脸看脑袋:“真的没事?你还记得朕?!”

  自从上次徐嘉式受伤失忆,即使后来再次表露心迹重归于好,燕绥还是偶尔会做徐嘉式漠然冷视自己的噩梦。或许,这样的梦,一辈子也不会彻底消失。

  得到肯定答复之后,燕绥还是没有放心,扒着徐嘉式领口:“心口的伤有没有复发?你从京城到吴州赶得太急了——”

  裴良方自觉挪开眼,啧啧道:“光天化日之下呢……”

  徐嘉式将燕绥的手握在掌心:“臣真的没事。带裴信出去,是因为昨夜孤儿们突然重现,但出现了传染病。”

  听见「传染病」三字,燕绥还没怎么,双顺扯着燕绥袖子往后退,目光防备地落在徐嘉式身上:“陛下小心。”

  徐嘉式并不觉得双顺失礼,反倒夸奖:“随时都要如此警惕,照顾好陛下。”

  双顺怔了怔,点头。

  燕绥皱眉,握紧了徐嘉式的手:“你怎么不告诉朕?你怎么能一个人去呢?是什么传染病?你没事吧?”

  徐嘉式还来不及回答,裴良方虚握着拳头在旁咳嗽:“什么叫他一个人去啊?我不是人?虽然名义上我已经死了,但事实上我还是活生生好大一个人呢。”

  燕绥看向他,裴良方又道:“坐下慢慢说。小内臣弄些饮食来吧,忙活一早上,我肚里空空倒没什么,饿着陛下和摄政王就是大罪了。”

  双顺去准备午膳,三人去了书房坐谈。

  “我说那病不会对陛下造成伤害,他非不信,沐浴更衣不算,一定要药浴过才来。”落座之后,裴良方摇头道,“不懂医术,但固执得很。”

  徐嘉式道:“虽然陛下幼时出过水疮,也要多加小心。”

  “水疮?”燕绥讶然,“意思是说,虽然那些孩子如今都被放回了,但都染上了水疮?哦对,朕听说过,得过水疮的人不会再得,朕得过,嘉式也是得过的。神医也得过吗?”

  燕绥相信裴良方的能力,但有一处不解:“连朕不懂医术都知道,水疮并不是罕见的疾病,虽然传染,但几乎小儿都会得。当地官员何至于如此紧张。”

  说到正事,裴良方正色许多:“说来话长。”

  正好双顺端了饭菜来,裴良方和徐嘉式对了个眼神便埋头吃饭,让徐嘉式来说。

  徐嘉式道:“只是水疮还没什么。将已经得病的孩子放在一处,用药治疗。还正常的放在另一处留观。虽人多,也还安排得下。当地官员们是有应对经验的。但起初染病的那几个孩子并不只是水疮的症状,他们周身泛红起疹,所以一般大夫诊断不清。”

  “红疹?到底怎么回事?”

  “因为太冷。”不一般的大夫三两口吃得半饱,从容擦了嘴,“世上之人体质各有不同,有人闻不得花粉,有人吃不得鱼虾,有人遇冷就起疹,唉……”裴良方摇头叹气,“那些孩子啊,小小年纪,手上乌黑的冻疮一层盖一层,皮肉比老人还粗糙,又是受不得冷的体质……不知道往年是怎么扛过来的。”

  燕绥心头沉闷酸痛,握拳道:“朕一定要将育婴堂办好!从前由地方承办的,靠富豪乡绅募捐,大多有名无实,照顾不周到。以后由朝廷出资,将其作为地方官政绩考核项目之一。情况或许会改观。”

  裴良方点头:“有陛下,是这些孩子的福气。”

  下午再去给孩子们看病,裴良方就不和徐嘉式一起了,而把那个孩子带上。

  裴良方还没撬出那孩子的名字,于是称呼为「喂」,得到的回应是「哼」。

  “喂,我告诉你啊,我在你身上下了剧毒,每天都需要服用解药才能活命。你要是敢跑,就会肠穿肚烂。”裴良方提着孩子后领,把人拽在身边并排走,“别不信,我的本事,等会你就能见到了。”

  小孩手背抹了抹鼻子:“哼!小爷才不怕死,毒死我也不做你的徒弟!”

  裴良方勾唇笑了笑:“还挺有志气,嘴挺硬。小东西,你手快脚快,要是不怕死早就跑了。别不识好歹,小徒弟,看为师给你买的这身衣裳多好看,哪还像个小叫花子?跟着为师,不仅衣食无忧,还会受世人崇敬,就是皇帝也敬你重你。旁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你倒不领情。为师也没要求什么,只是让你改姓,甚至不用认我做爹——”

  小孩拉住裴良方袖口,裴良方停步,俯身和他视线平齐:“嗯?怎么,心动了?”

  小孩呸了裴良方一脸:“凭你也想做小爷的爹?小爷的爹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大英雄!你给他提鞋都不配!”

  这小东西!裴良方咬了咬牙,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让一个小孩骑在头上。

  偏偏他还就看上这小东西桀骜不驯的劲了,天不怕地不怕又没有规矩道德,好像世上没什么能约束他了,等他为精深的医道折服不能自拔,才知道本神医的厉害!

  裴良方扯着小孩新衣裳袖口擦了脸:“不着急改口,但为师教给你的知识不能丢。你之前偷了我的药囊,里面装的是哪几味药材,昨晚我告诉了你,你现在说说。”

  小孩紧紧抿着嘴,一声不吭,对裴良方翻着不屑的白眼。

  行,够倔。

  裴良方不能跟小孩一般见识,只能用医术潜移默化让他感兴趣。就不信了,高深医术还打动不了一个小屁孩?到时候哭着求着学医还来不及呢。

  来到安置患儿之处,裴良方递给小孩浸过药液的棉布:“捂住口鼻,虽然你得过水疮不会再得,但那些孩子还有风寒,别传染给你。”

  小孩怔了怔,推开:“小爷身体好着呢,才不会生病!”

  “不要就算了,真要是病了别指望我照顾你,我会在药里加大量的黄连,让你苦得想把舌头咬下来,后悔今天不知好歹——黄连药效我也教过,背一背。”

  小孩把脸一撇,不搭理裴良方。

  裴良方也不逼问,背手走进病房,给那些生了水疮的孩子扎针,再配上清热解毒的药剂,很快孩子们的痛苦缓解了许多。

  这些无父无母的孩子,自小在街上游荡,锻炼出敢和野狗抢食的胆量,但一旦病了瞬间回到几岁稚嫩的原形。

  受到妥善的照顾,穿了没有破洞的新棉袄,舒适得像做梦一样,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裴良方给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喂完药,被抱住了胳膊,裴良方小心挪动,小姑娘却抱得更紧,闭着眼喊了声「娘」,两行眼泪就落下来了。

  裴良方顿住,心想自己是不是穿女装穿得太多了?怎么就被喊娘了呢?到底他也没纠正,就这样任由胳膊被抱着,等小姑娘睡着了,他才松脱起身,踢了踢有些发麻的腿脚。

  诊治一圈下来,已经快到傍晚,裴良方一边治疗一边跟小孩讲解医理:“水痘皆因湿热成,外证多与大痘同,形圆顶尖含清水,易胀易靥不装脓。「1」外邪内感所以成病,于是用清热解毒之药为主。连翘,荆芥,牛蒡这些都有此效。用量暂时不必考究,先去查查这些药的功效差距在何处——识字吗?”

  小孩听得出神,和裴良方目光对视,快速摇头:“没……没学过!小爷不识字!”

  裴良方伸手去揉小孩脑袋,被他偏头躲过。

  “你越是犟,我越坚定收你。”裴良方诊治完所有病患,反复净手,“这次水疮之症算是给你上的第一课。记住,此症易传染,多发于幼儿,早发早好,若是成人染病,很容易致死——”

  “你说什么?”紧抿着唇的孩子突然开口,仰头看裴良方,“你刚才说大人染病……”一直桀骜锐利的目光闪着恐惧,“会死?”

  裴良方擦干净手,双手环抱于胸前:“现在愿意学了?”

  “小爷问你呢!别废话!”

  裴良方头脑急转,笑道:“你是这些小家伙的孩子王。他们无父无母,你却不一定。”

  小孩捏起了小小的拳头。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是不是那人从未得过水疮,这次却中招了?”

  小孩向裴良方挥拳:“坏蛋!你放我回去!我要我爹!”

  裴良方轻松捏住小小的拳头:“爹就在你眼前呢。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小东西,欺师灭祖可是大罪。”

  力量悬殊,小孩牙齿咬得咯咯响,周身都颤抖,眼睛里裹着泪花,逞强不落眼泪。

  裴良方心想从没碰上这么顽固的孩子,若是把心思用到医道上必然能将药王谷发扬光大,于是更加喜欢这个徒弟。

  “我可以救你爹。”裴良方说。

  话音刚落,孩子眼睛就亮了起来。

  “但你得先告诉我你叫什么。”裴良方从袖中掏出一块方巾,递给孩子,他没接,裴良方便将帕子直接糊他脸上,“鼻涕都快砸脚背了。”

  小孩脸一红,撇过头擦了擦眼睛,像是做了很艰难的斗争才开口快速吐出两个字:“阿术。”

  “姓什么?”

  “没姓。”

  “你有爹怎么会没姓?”

  “没姓就是没姓!我爹也没姓!”

  裴良方看着阿术泛红的眼睛,想了想:“行吧。反正以后你也跟我姓了,裴术,不难听。”

  阿术皱眉龇出尖利的虎牙,但想到还要求他治疗阿爹,到底是没说话回嘴。

  “等你大一些,闯出些名气再给你取字。为师字良方,你便叫好药或者厌疾……”

  阿术紧皱眉头,裴良方拍拍小孩肩膀:“你不识字不懂,这都是好名字。”

  “什么时候给我爹治病?”阿术恶声恶气道。

  “不急不急,我猜你爹本事大着呢,一时死不了。”裴良方勾唇,他早就猜想这孩子和此次孤儿失踪之事关系颇深,却没料到因为水疮之症这么容易就能挖出来线索。

  找到幕后之人,也算他对陛下的一点报答。

  “我都告诉你名字了!”阿术跺脚,“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坏蛋!”

  眼看着孩子又要哭,裴良方道:“我收你是做徒弟的,不是因为你名字好听我非要听听才过瘾。先前偷我的药囊,里面的药材我都跟你说过了,正好此处也有药房,你去给我抓一份一样的来——别说我欺负小孩,种类找齐就行,分量不必精确。去不去?不去算了,跟我回王府。有我这个爹就好,以前的爹随他要死要——”

  裴良方话没说完,阿术就转身跑向药房。裴良方笑出声来:“这孩子……”

  不求他能记住多少,十来味药材能记住一半便算是个可造之材。裴良方便会倾尽所学传授,让他成为药王谷下一任少主。

  十一月了,很快就是十二月,裴良方当年正式拜师的日子快到了,也就是他的生辰。快满三十岁收到徒弟,终于将药王谷传承了下去。

  裴良方望月感叹,忽然从背后被人环住腰身。这熟悉的气息和触感——

  裴良方慌忙转身,看见谢璚神色憔悴却对自己微笑:“本王找到两全的法子了。本王只要你,子嗣由本王来生。”

  裴良方头脑空白了一瞬,然后明白他的意思,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周身战栗不止:“你疯了!你来这里做什么!快滚!”

  谢璚上前,疯狂地拥住他,将人牢牢禁锢在自己怀中:“本王刚刚知道了,谢家男人有生子的血脉,你不让本王找别人,本王就不找!只要你回到本王身边!儿子由本王来生,你可以把本王对你做过的一切十倍百倍还回来!随你怎么出气!只要你别离开……别离开我……”

  谢璚抱着裴良方呜咽。

  身着厚重冬衣,裴良方还是感觉肩头湿冷。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医宗金鉴》

  放心,这对不逆,小谢想生也不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