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前几代君王对佛道两家算是不偏不倚, 该有的敬意足够,但也不过分依赖。到了高宗时,因皇后之死, 高宗性情大变, 听信妖道之言作法招魂又画符炼丹, 终落得宦官得权生乱的下场。

  徐嘉式靖难之后,又大力整治了宦官和道士, 那些谄媚君王的妖道的徒子徒孙都被连根拔除。连带其他正经修行的道士也更加避世,不敢再出风头。

  昨夜道人敢当街自称其师进过皇城面君,定然不是妖道之流。如今他又被老王爷劫了去……难道他真的是当年那位高人的徒弟?

  因为高人的预言,老王爷才将女儿换成儿子, 可算得是飞来横祸。若不是这则预言, 或许徐敏也不会落到今日地步,老王爷心怀怨恨也是说得通的。

  书房中。

  徐嘉式听燕绥感叹沉吟良久, 摇头:“不对,我好像见过那人。”

  “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 或许根本不是道士,你怎么会认识?”

  “他或许不是道士,但我一定见过他……”徐嘉式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道士……能预测洪水的神器……父亲把他劫走……”

  种种线索关联——

  “我想起来了!他是阿姐的丈夫!”

  燕绥惊讶得坐不住:“你姐姐的丈夫?那也就是阿菟的生父?”

  徐嘉式神情严肃地点头:“一定是他。那年我违抗父命逃婚入京, 多亏阿姐帮忙。阿姐说她有心上人,给我看过画像,那时他并不像如今这般落魄潦倒, 五官俊朗神采奕奕, 确实有世外高人的风范, 送给阿姐的东西也样样新奇。我进京不久, 阿姐也和他私奔云游。”

  如此就说得通了。徐嘉式与徐敏只是表姐弟尚且如此愤慨,何况老王爷是亲生父亲。

  燕绥叹息:“若是如此,他落到老王爷手上恐怕就没法活命了,也是他活该。”

  徐嘉式却摇头:“阿姐的病尚未痊愈,裴良方曾说以旧事故人刺激,或许会有效。哪怕只有一星半点可能,只要对阿姐有好处,父亲也会暂时留他性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落到父亲手里定要让他掉一层皮。”

  徐嘉式猜想得不错,一夜过去,次日一早双顺便在王府门口发现了鼻青脸肿奄奄一息的道士。把人接进府里放在地上,徐嘉式用冷水泼醒。

  “敏敏!”隆冬时节,道士被扔在雪地里大半夜,又被泼了冷水,淤青斑驳的脸上几乎要结出冰碴,他一声惊呼醒来,牵扯得身上剧痛,在地上蜷缩翻滚。

  徐嘉式居高临下地看他:“你还有脸叫阿姐名字。”

  道士急促而沉重地喘气,半晌才睁大淤肿的眼睛,仰望徐嘉式:“你……你是摄政王,是敏敏的表弟?”道士挣扎着起身,满是血污的手来抓他胳膊,“你带我去找敏敏!我是敏敏的丈夫!”

  徐嘉式抽手,看着他站立不稳跌坐在圈椅里:“阿姐如今心智不明,认不得什么丈夫了。你见她做什么?她身怀六甲时你弃她而去,如今还想再伤她吗!”

  道士面目肿胀涕泪横流:“不是……我不是抛弃她,当年……”

  “当年她临产,你为何不在她身边!她生死一线挣扎时你在哪里?她恐慌无助的时候你在哪里!你怎么有脸说是她丈夫!你怎么配!”

  “我没想到会这样……”道士被打得半死又冻了一夜,口齿不清,说着呛咳出一口血,“当年,敏敏快要生产,才告诉我她是周王的外侄女。我师父当年就是因为预言周王家中必出皇后才下落不明……她明知我在找我师父,却一直瞒着我……我一时难以接受,便赌气离家出走。我没想抛弃敏敏,我只是想在外面冷静几天……但当我再回家,人去楼空满地血迹,我发疯一样去找敏敏,但怎么也找不到,我以为她不在了……我没想到会这样,我爱敏敏,没有她,我活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我爱她,我恨我自己为什么要在那时候离开……”

  听道士声泪俱下,徐嘉式闭了闭眼,他相信阿姐的眼光不会坏到认不出真心假意,只是命运弄人。

  此人果然是当年那位高人的徒弟,恩怨纠缠阴差阳错,谁是谁非很难说清。

  “你叫什么?”

  “我……我叫胡来。”

  “胡来?”徐嘉式皱眉重复一遍这个古怪的名字,“罢了,胡来就胡来吧,但阿菟的名字不能胡来。”

  “阿菟?”道士面带疑惑。

  “是你和阿姐的儿子。那孩子命大,出生遭了大难也平安健康活到现在。本王有意向陛下请旨册他为周王世子,只是孩子还没有正式起名所以并未办成。你拟几个名字,待阿姐病愈挑选——好好想,不许胡来。”

  胡来怔了许久,忽的从圈椅里滑落,双膝跪地叩拜上天:“我一生从不迷信,但敏敏和阿菟母子还活着,我胡来感谢满天神佛保佑!”

  徐嘉式把人架着胳膊抄起来:“打量你也不是正经道士。不信神佛,便把心思用在正途上。你听着,留你性命是为给阿姐治病,阿姐清醒后若心有怨恨不肯原谅,你的命便也就到头了。若是阿姐不计前嫌,还肯认你,你便收拾起招摇撞骗那一套,好好补偿阿姐!若是再敢有半分对不住阿姐,本王不会饶你!”

  “不用你说,再让敏敏受到半点委屈,我就自杀谢罪!”胡来强撑着稳住身形,“敏敏在何处?我想见她!现在!立刻!”

  “阿姐在京城。”

  “那我这就进京!嘶——”

  徐嘉式一把将急匆匆往外跑的胡来扯回:“先养伤。若死在路上,反倒耽误阿姐的病情。”

  胡来被拽住胳膊,周身关节都像被扯散开了似的,老王爷昨夜是下了死手打的,他心中有愧根本没有还手,这样赶路恐怕真的不能活着赶到京城。

  “三天,至多三天我就进京!”胡来咬牙,“就算是爬我也要爬着去见敏敏。”

  徐嘉式没当场给他答复。

  在将此事转述给燕绥时,徐嘉式道:“三天之后肯定是不能让他去见阿姐的。父亲和我都不在京城,是不可能让胡来和阿姐阿菟单独相处的。父亲本可以带着胡来直接回京,但他还是选择把人扔给我们,想来一是为了让陛下彻底相信我和阿姐确实只是姐弟;二是父亲在暗处陪着我们东巡,为我们保驾护航。”

  燕绥点头:“老王爷嘴硬心软,处处为我们着想——你分明都懂,上次见面你怎么不叫父亲?”

  徐嘉式面色微红,垂眼:“我当然想同父亲和好,但太久不曾对话,不知如何开口。”

  “这时候倒是脸皮薄了,跟自己的父亲有什么不能开口的?”燕绥偏头靠进徐嘉式怀里,“和好吧,做儿子的主动些。你还有父亲,虽不是亲生但胜似了,父亲虽言语严肃但心里记挂着你,担忧你的安危。朕的父皇生前不肯见朕,弥留之际也将朕拒之门外……你是老王爷的骄傲,可朕……父皇大概希望从未有过朕这个儿子。如果——”

  燕绥失笑:“半夜翻墙出去回来不让进门那种吗?”

  徐嘉式也笑出来:“夜里我可不让陛下出去——”

  两人在花园中闲步,忽然有人急步而来,转头一看是裴良方。

  “那个叫胡来你们是从哪弄来的?”裴良方走得急有些喘,叉腰屈着身子看两人。

  “他怎么了?”

  既然要带胡来回京帮助治疗徐敏,也就没必要对他隐瞒裴良方的身份,正好他身上有伤,就安排他在王府和裴良方师徒住在一处。

  人到面前时,裴良方正拿母羊试验练习剖腹,没工夫搭理他,扫了一眼看死不了便丢给了阿术。

  阿术学东西很快,几天认遍了常见的药材,然后开始学炮制药材调配药方。本来裴良方就愁没病人给徒弟练手,便将胡来交给阿术去治——治不治得好另说,反正治不死。

  然而裴良方很快却发现,刚对学医有些兴趣的徒弟又不亲近自己了,听讲也不认真,反倒时时刻刻惦记着往胡来那跑,简直成了胡来的小跟班。

  问过之后才知道胡来跟他讲了很多新奇的东西,比如人可以乘车一日千里,还可以上天,好多新奇的东西都是人造的。阿术听得入迷,问能带他去看吗?他想学上天的本事。

  裴良方变了脸色,一把将徒弟揽在身后,警告胡来这个妖道不要妄想拐带他徒弟。

  胡来却看着他刚做完剖腹的双手说了句古怪的话。

  “鸡变鹅不变。”裴良方皱眉根据记忆复述,也不知道说对没说对,“这是什么咒语?他是不是诅咒我?你们怎么什么人都往身边领?”

  徐嘉式对他说了胡来的身份。

  裴良方摆手:“反正那不是个正常人。你们的家事我管不着,答应了治好徐敏,我也一定会做到,但我的宝贝徒弟,这辈子只能学医。他要是给我带偏了,断了我药王谷的传承,我才不认是谁的姐夫,绝不放过他!”

  裴良方气愤难平地走了,留下燕绥和徐嘉式面面相觑。

  什么鸡鹅?一日千里?上天?糊弄孩子也得有个谱吧?胡来说话做事确实胡来。

  不过,那天他在市集上售卖的透明葫芦确实是整个陈国都从未有过的。若是他自己制作的,他也算有些本事。若是他师父传给他的,那他师父如今又在何处?

  毕竟是阿菟的父亲,徐敏的丈夫,身上的疑点还是弄清楚的好。

  治了两三天,胡来身上的伤好了许多,徐嘉式请他饮酒。明知是鸿门宴,但胡来架不住徐嘉式说「做本王姐夫,头一宗便是把阿姐放在心尖上疼爱」,当即表示一定痛改前非补偿敏敏。

  胡来酒量不行,几杯下肚就醉醺醺的,人也胆大了起来,不再称呼摄政王,抱着徐嘉式痛哭流涕喊弟弟。

  徐嘉式皱眉把人掀开,看了一眼屏风,燕绥坐在后面。

  “你是哪年和我阿姐成婚的?”徐嘉式试探着问。

  “三年前,二月十四,情人节。但那时我们认识已经五六年了。”胡来脸还未完全消肿,又染上醉酒的酡红,看着模样滑稽,他站起身来,摇摇晃晃,“三年前,是永岁多少年来着……真麻烦,这么久了还是不习惯这种纪年法……婚礼简陋,但敏敏是最美丽的新娘……”

  即使醉酒,还是能脱口而出成婚之日,大概他对阿姐确有真心,徐嘉式眉头稍平。但这厮脑子大概不好,民间以三月三日上巳为恋人相会节日,二月十四是什么情人节。

  “你以何向阿姐下聘?”

  胡来一个踉跄醉倒,翻了翻身没起来,索性在地上躺平,回忆往事嘿嘿笑道:“我送了敏敏一面镜子。”

  镜子?一面镜子就想娶周王之女?未免也太轻视怠慢阿姐了。

  徐嘉式蹲下追问:“什么样的镜子?”

  “银镜……银做的镜子,我亲手做的,银镜反应你知道吗?”胡来双眼失神地和徐嘉式对视,然后移动目光,迟缓地望着屋顶,“你肯定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没人知道……”

  以银做镜?这是徐嘉式从未听闻过的,铜质坚硬可以打磨,银子质地软得多,怎能打磨成镜呢?若不打磨,又怎么成镜?

  东西虽不值钱,但胜在技巧心意。徐嘉式知道表姐虽然外表娴静,但偏爱新奇有趣的东西,骨子里也是不受束缚的人,否则也不会和胡来私奔。那聘礼,或许阿姐真的喜欢。

  结合那夜所见的透明葫芦,徐嘉式心想胡来大概并非道士而是能工巧匠,他的本事不止可以做些新奇玩意,或许还能为陛下所用。

  徐嘉式继续问:“你说能预测洪水的神器,真有那样功效?”

  胡来已经彻底醉了,想到什么说什么,摆摆手:“弟弟啊,都是一家人,姐夫就不骗你了,哪有那种东西啊,真成神仙了?科学,都是科学!那叫天气瓶,里面的溶液会随着温度变化成絮结晶,跟洪水没关系……但我也不算骗钱,玻璃很难烧,溶液配起来也很不容易,九钱银子还不够本,他们买回去摆着看也划得来……要是这世上还有人认得出这东西就好了……”

  徐嘉式不懂胡来所说的科学,也不知道玻璃是什么,但他笃定胡来有稀世之才,能制造出世上没有的东西。

  更加好奇徒弟尚且如此,他师父又是怎样的高人。

  “我是何处人氏……说了你也不会知道。”胡来喃喃重复,眼中满是失落怅惘,“那都不重要了,反正再也回不去了……我师父,我师父应该是和我一样的人……但我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我找不到他,他可能回去了……要是我再来得早一点,也许他能带我一起走……没关系,我在这也有家了,敏敏……”

  声音越来越低,含混不清。

  徐嘉式凝视睡着的胡来良久,让人把他抬走,然后才把燕绥从屏风后扶出来:“胡来言语颠倒,问不出他师父的来历。”

  燕绥方才听清了大半:“世外高人来去无踪,可遇不可求。况且若真是找到,老王爷还不杀了他?胡来真有奇才,朕会重用于他,如此也可以保障姐姐富贵无忧,恩恩怨怨也算有个了结。”

  徐嘉式点头:“陛下考虑得是。”

  燕绥握住徐嘉式手:“今年过年,我们回京。上有皇伯老王爷,同辈有你姐姐姐夫朕的堂兄,还有净芸、阿术、阿菟,这两个小家伙,我们一大家团团圆圆地过年。”

  “真好,一家团圆。”

  ——

  燕纪在王府深居简出,裴良方每隔几日便来给他治脸上的烧伤。

  伤得太重,当年又没有及时治疗,即使是医术绝世的药王谷少主也不能保证恢复如初,但能让本就相识之人看得出是他。

  “这就够了。”燕纪自嘲地笑笑,“只要这张脸能证明我是我,让那两个孩子名正言顺就够了。哪怕一只胳膊,就算无臂也还是郑王世子。”

  裴良方本来想劝,但国事家事已经无法分清,他一个外人更不好掺和,只是道:“陛下是个好皇帝。”

  燕纪没有接话。

  裴良方走后,燕纪打开窗台,簌簌的细雪扑面而来,多少能压制新肉生长的刺痒燥热,他伸出独臂,雪花很快融于掌心。

  原来还是有温度的,自己还是个活人。

  燕纪长舒一口气,并不关窗,转身回桌边坐下:“出来吧,大夫走了。”

  老周王从窗台越进,拍拍衣裳沾染的雪:“这都能听出来,皇家中文武兼修,你算是数一数二的。”

  “再文武兼修,独臂又能做什么?”燕纪给老周王斟了杯茶,“我那日已经答应助他们为皇子正名,老王爷还有什么不放心,要一直暗中监视?”

  老周王握着茶杯,手背还有化雪的水渍,掌心却灼热滚烫,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不是监视。到底年轻人不经事,东巡处处可能遇险,我要守着他们。”

  “那又何必来找我?”

  “当日只陈利弊,忘了答谢。”老周王起身,对燕纪郑重一礼,“实不相瞒,敏敏其实是老夫之女,多谢世子当年搭救之恩。”

  燕纪起身相扶:“王爷多礼了。我早知道徐家换女成子之事。”

  老周王怔了怔:“其实老夫一直不解,为何世子当年能及时出手相救,并且后来还暗中看望过敏敏。”

  “救她和再去看她都是一个原因。我早知徐家顾忌预言换女为子,所以多有关注,后来又有新发现,所以出手搭救。当年,我从大乱中逃生,确实暗中再见过她,那次却是动了杀意,但因为她神志不清实在可怜到底没有下手——”

  燕纪又笑了,笑容在老周王看来却残忍至极:“老王爷,既然你知道当年大乱的真相,有没有想过,或许她不姓贺,也不该姓徐,而是姓燕呢。”

  作者有话说:

  熬夜感冒真的太难受了,小可爱们一定注意作息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