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的言语却需要很长的时间来理解消化——

  徐敏是徐嘉式的表姐, 是老王爷的女儿,所以燕绥敬称她为阿姐。

  但燕纪说即使没有徐嘉式,徐敏也是燕绥的姐姐。

  徐敏自己也说没有资格给老王爷送葬……

  所以她到底是谁的女儿?

  答案很明显。

  燕绥身形有些摇晃, 徐嘉式搀扶住他臂弯, 身体亦僵硬如枯木。

  一处解惑然后所有关节被打通, 仿佛平静的水面骤然生出漩涡,将一切席卷吞噬。

  真相呼之欲出。

  燕纪和徐敏对视:“当年, 我发现父亲调动心腹暗中离京,连我也瞒着,这是从未有过的,便也跟了过去, 却发现目标是你。老王爷留在你和胡来身边保护的人都是忠心的高手, 几乎是死战保护你的性命,但我父亲派去的人也是接的死命令, 双方战得两败俱伤。我当时不明白,素无交际, 父亲为什么会对你下杀手,是否有所误会?为了燕徐两家和睦,我出手救了你。受到如此惊吓, 你心智大损, 我虽抱歉,但心想这未必不是上天安排,避免两家撕破脸面。但不久之后, 那场大乱爆发了。我父亲, 乃至郑王一脉满门遭到屠戮, 连我未出世的孩儿亦未能幸免, 我才终于知道全部真相……或许是父亲为女儿报仇, 亦或许是早有预谋……那场大乱,就是冲着我们来的,只不过始作俑者玩火自焚……”

  燕纪的话彻底打破了燕绥最后一点幻想。

  徐敏……其实是父皇的女儿?父皇和周王妃的女儿?

  可老王爷和王妃是那样恩爱。父皇和母后更是天下皆羡的神仙眷侣。

  徐敏和徐嘉式同年同月同日生,两人比燕绪小两个月,也就是说在母后怀着皇兄时,父皇就……

  王妃会是自愿的吗?

  老王爷临终之前痛呼对不起王妃。

  所以是父皇强迫了周王妃。

  为什么?

  为什么会如此?

  父皇深爱母后,不在意出身,娶为正妻,为其空置后宫,即使多年无子也没有纳妾的心思。母后死后,父皇也丢了半条命,终年求神问佛,想招魂再与母后相见。

  如果不是为爱,为何如此?

  可如果真的深爱,为何还会有别人?

  燕绥忽然就猜到周王妃的尸骨何在了。

  帝陵虽广,但真的容得下三人吗?

  屈辱,这是彻彻底底的屈辱。

  无论对母后还是周王妃而言,都是。

  随着丑陋的真相被揭开,过往的美好都变成虚妄。

  记忆快速回溯,几乎所有认知都被推翻,真假对错交织,显得荒诞又可笑。

  燕绥一直认为比自己大十岁的哥哥拥有完美的人生:恩爱的父母,高贵的出身……自己是误闯打破一家三口幸福生活的恶人,如果没有自己,哥哥会继续一生顺遂,成为名垂千古的明君。有燕绪在前,继位的燕绥注定是陈国宏伟基业上的狗尾续貂,一辈子怀着愧疚生活在燕绪的阴影下。

  但即使自责自卑,燕绥依然努力生活,向往父母那样坚贞热烈的爱情,将其作为熬过艰难岁月的精神支柱。并且庆幸上天眷顾,自己和徐嘉式两情相悦,如今又添了孩子,儿女双全。他终于也有了幸福美满的家庭:恩爱的父母,可爱的儿女……像父母一样。

  但那都不是真的。

  足以让天下人艳羡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海誓山盟其实满是谎言和背叛,深情挚爱是可以演出来的,演得再好也是假的。

  连这都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如果自己一直羡慕渴求的真爱是如此不堪,那如今所得是否也同样虚幻?

  真相残忍,会由爱生恨吗?或者,在汹涌的恨意面前,爱情不堪一击。

  燕绥僵硬地转头看徐嘉式,对方却在对视的同时错开目光。

  燕绥眼前晕眩,因为强烈的疼痛而站立不稳,他捂住腹部,但分不清是头痛还是腹痛,只觉得看着燕纪嘴唇开合都听不到声音,看着徐嘉式脸色惨白目光复杂,看着徐嘉式姐姐——不,自己的姐姐双眼红肿。

  天地都在旋转,翻天覆地中抖开所有残酷的真相。

  燕绥抬起手,看见满手猩红,随后陷入沉沉的昏睡。

  他做了好长一个梦。

  梦里老祖宗一直陪着他,他不愿意说话,老祖宗也就保持静默,坐在他身旁,纳着鞋底,半只手掌大的鞋样,千层的底,很耐穿的样子。

  时间在寂静中湮灭,痛苦却不会,只会逐渐累积,直到难以承受而爆发。

  燕绥哽咽,声音沙哑:“老祖宗,你一直看着后代儿孙,会很失望吧?”

  老祖宗咬断棉线,将大针别在雪白的发髻上:“乖孙啊,你是我最喜欢的孩子。上一代的恩怨不关你的事。”

  燕绥狠狠摇头,眼泪飞溅:“朕觉得自己的出身不堪至极。父皇背叛了母后,强迫了周王妃,他为何要这样?皇帝三宫六院没人会反对,可他非要空置后宫,但既然做不到忠贞,为什么要故作深情?母后因此是得到全天下女子羡慕,但也受到她们的嫉妒,还被朝臣贵族们指责了一辈子!根本就是枉担了虚名!”

  燕绥几乎是怒吼了,他宣泄着积累已久的情绪,老祖宗静默又悲悯地看着他,任由他发泄。

  “假的,都是假的。母后知道真相吗?”燕绥闭眼,淌下两行热泪,“应该是知道的吧?否则不会在生朕之前让舅舅假死,她知道一个帝王的真心有多么有限,即使演得再好,总有露出破绽的时候,也一定会有演完收场的那一天。而一旦他不想再演了,回想起违背本心做戏的时光,当初有多迁就宠爱,那时就会有多残忍凶狠。母后拆散有情人,让舅舅回到泊州,是为了保护他们。而她自己,不得不继续演下去。明知所得不真,还要装作浑然不知,真是悲哀。母后也是认识徐敏的吧?看见她,心中会作何感想?”

  “姐姐,朕突然多了个姐姐,向来觉得孤寂,如今多了亲人,怎么高兴不起来呢?渴望手足亲情,但未免一下来得太多了。”

  “朕想起,薛槐临死前说过,燕家并不只剩朕一人。当时,朕惊慌失措,没来得及深想。后来觉得薛槐觉得朕不配为君,有意扶持净芸,再后来以为是他和郑王一脉有牵连,如今才知道……”

  燕绥苦笑,双眼猩红几乎流出血泪:“乌云宝音为什么要取朕的血?他是想滴血验亲吧?徐敏是父皇的女儿,是周王妃所生,而汀兰又和王妃长得那样相似,所以乌云宝音也是父皇的儿子吧?哈哈,朝臣们总说高宗子嗣单薄,希望朕早日扩充后宫让皇室人丁兴旺,哪里单薄?父皇的子女多着呢:燕绪,徐敏,燕绥,乌云宝音……还有……”

  燕绥哽咽了一下,心脏剧烈地抽痛,每吐出一个字都像凌迟:“还有燕植。”

  老祖宗怜悯地看着他:“你猜到了?”

  “若不是到了这一步,朕无论如何不敢想象,朕的侄子其实不是皇兄的儿子,而是朕的弟弟。其实,是有迹可循的,线索太多了,朕从前太迟钝了。”

  “当年,是父皇亲自为皇兄挑选的太子妃,一众人选中,皇嫂家世并不出众,性情也过分温柔,没有储妃该有的气势,但父皇还是选了她,只因为相貌。兄嫂恩爱,但死后却不同葬。皇兄不让净芸继承皇位,净芸自己也坚决不肯成为后继之君,宁愿做渔家赘婿,也不想做皇帝,他嫌这皇位脏!朕也嫌脏,连身上流着的血也嫌脏!怎么会有人连亲生儿子的妻子也要欺辱!他还是人吗!”

  燕绥狠狠捶打自己心口,嘶声如困兽怒吼。

  老祖宗赶忙揽住燕绥,像安抚婴儿似地轻拍后背:“他是他,你是你。乖孙才不脏,乖孙是世上最好的孩子……前人犯过的错,你不再犯,不就好了?你和他不一样的,你对爱人忠贞,对儿女疼爱,不一样的,你们是不一样的……”

  “爱人……”燕绥泣不成声,喃喃低语,“可是……可是朕无法面对嘉式了……父皇连亲兄弟也能赶尽杀绝,若不是老王爷提早假死脱身,恐怕当年就……乌云宝音害死了老王爷,朕想荡平草原为老王爷报仇的,可乌云宝音终究是该姓燕的……燕家欠徐家太多了……他不会原谅我的……”

  “是你那个混账爹做的孽,他摆弄丹药终于把自己给药死了,算计一辈子,到底算不过天理报应。冤有头债有主,乖孙啊,你不欠徐家的,你给了徐家两个宝贝呢,徐嘉式那小子要是敢抛弃你,我饶不了他,孩子也不认他这个爹了……话说回来,乖孙啊,拾忆和翩翩哪有铁蛋铁珠听着扎实?看那小崽子瘦的,模样随了你,体格该随另一个爹啊……”

  燕绥抽噎着慢慢平复了激动的情绪。

  苍老厚实的手掌轻轻为燕绥揩泪,郑重道:“不哭了啊乖孙,你还有大事要办呢。天下是燕家的天下,也是百姓的天下,不是流着燕家血脉的人就配成为皇帝。你要守住江山,不仅是为了燕家,还是为了天下百姓!”

  燕绥重重点头,忽然感到后背被人推了一把:“回去吧,我鞋底子都纳完几双了,孩子们想父皇了。还不到你来陪我的时候,回去吧!”

  耳边隐隐约约有孩子的哭声。

  燕绥满头冷汗睁眼:“拾忆!翩翩!”

  “皇叔,呜呜,皇叔你终于醒了,别抛下我……”

  床前却是燕植。原本肥嘟嘟的小脸已经完全褪去稚嫩,有了少年俊朗模样,或许是主观使然,燕绥从燕植脸上看出了高宗五官的影子。

  “别叫皇叔,朕不是——”

  “不!你就是我亲叔叔!我就是皇叔的侄子!”听说皇叔昏迷,燕植请吴王监国,几乎是昼夜兼程从京城赶到江州,知道一切都瞒不住了,但他还是要来,抵死不肯承认,仿佛只要不说出口,不堪的身世便不算成真,“我不管!我一辈子都是皇叔的侄子!皇叔,父亲母亲都不喜欢我,我只有你了,你答应过会照顾我一辈子的,别不要我……”

  燕植呜咽,说话时带着强烈的哭腔,几乎哭得喘不上气。

  到底他才是个十岁的孩子啊。五岁前,父母双全无忧无虑,以母亲之死为分界,得知真相,他等于是同时失去了父亲。被迫长大,但还要装出童真无知的模样。

  可怜的孩子。

  燕绥心脏比腹部开裂的伤口更痛,不止燕植面临被抛弃的恐惧,燕绥更怕。

  他醒来没有见到徐嘉式。

  从燕植的话里,燕绥得知自己因为情绪激动,让剖腹的伤口开裂,昏迷了整整三天,而徐嘉式没有守在他身边。

  这在从前是绝不可能的。

  知晓真相之后,燕家和徐家就是有着血海深仇的死敌,燕绥和徐嘉式也要继承父辈恩怨从此敌对了。

  不止徐嘉式,还有堂兄燕纪。

  他应该恨的,应该向燕绥复仇。

  燕绥从前一直认为郑王一脉遭受大难是因为权宦作乱的意外,但那场大乱根本是有意为之,为了荡平任何威胁皇权的逆流。

  所以,从年少时便对皇权淡泊无意的吴王能幸免,而一直不服高宗的郑王下场凄惨。

  成大事者,向来不会心慈手软。

  可那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啊!

  血海深仇,人命孽债。

  父债子还。

  燕绥活该被全世界抛弃。

  甚至那两个孩子在内。

  如果不是托生在自己腹中,他们不会受到如此波折,本该有很疼爱他们的爷爷。可是自己出生和长辈死亡是同一天,这样的孩子,或许一辈子都不能开开心心过生辰——就像燕绥过去二十年所经历的那样。

  燕绥泪眼模糊,弓身将自己蜷缩起来,腹部伤口也随之牵扯疼痛。

  原本以为,自己也曾是被期待出生的,只是最后出了一些意外。如果当年有更好的大夫,准备更充足一些,就好了。

  但其实,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充满欺骗的悲剧。

  真相太过残忍,知情人都刻意隐瞒,燕绥却执意要追根究底。现在终于如愿了,但没有丝毫解密的释怀,反而是痛彻心扉,痛不欲生。

  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不被期待的,是不该来到这个世上的,大概父皇遗憾当时没有母子俱亡吧?难怪不愿意见自己。多看这张酷似亡妻的脸一眼都会寝食不安吧?

  那些大办法事招魂引路的日子里,他刻意扮演出深情,显得为之形销骨立痛不欲生,究竟是演戏久了生出真情,还是根本因为恐惧——那些法事,到底是招魂还是驱邪?那些丹药,究竟是为了延续追寻爱妻以求团圆的生命,还是让负罪之人长夜可眠?

  假的,都是假的。

  侧躺着泪水淌进耳朵里,燕绥渐渐听不清燕植的声音了,感觉世界空旷寂静,只听得到心中有个声音——

  这皇位太可怕了。

  这是个会吃人的位置。

  如果,注定帝王都是断情绝爱与全世界为敌的怪物,那不如不做。

  如果,生来就是罪孽,至今也无法赎罪,不如舍弃这轻贱又肮脏的性命。

  燕绥感到自己的伤口在流血,疼痛剧烈,但他没有呼喊。

  就这样吧。

  让身体里的血液流干,既然父母之间只有欺骗算计,何必血脉交融生育后代,自己的出生就是错误。

  是时候让错误结束了。

  燕绥平静地闭上眼。

  徐嘉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是幻听吧?

  知道真相,他不会再要我了。

  但那声音分明颤抖而真实。

  “陛下,你这样对自己,是想要我的命吗?”

  燕绥瞬间睁眼,对上徐嘉式悲痛的目光,泣不成声:“你……我……”

  徐嘉式捂住燕绥不断渗血的伤口:“陛下,你身上不仅有父母的血,还有我的。我们的命是一起的。”

  燕绥呜咽痛哭,紧紧环住徐嘉式,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裳:“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两个心上遍布疮痍的人紧紧拥抱,将彼此生命交融。

  燕绥几乎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干了:“你……你去哪了?我醒来没见到你,我好怕。”

  徐嘉式还在考虑要不要告诉燕绥,裴良方急匆匆提着药箱赶来:“你们就翻来覆去折腾我吧!伤口裂了又裂,我是大夫,不是裁缝!外面都要打仗了,还在这抱头痛哭!你们垮了,百姓怎么办!”

  “打仗?”燕绥愕然。

  “岱钦向陈国宣战了。”徐嘉式沉声道,“老汗王死了,乌云宝音即位成了新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