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窗上凝着一层朦胧的水汽,阴冷色调的天空从窗子里看只是狭窄的一小片。

  如果不能改变过去,穿越回去了又有什么意义?只不过是徒然地让那些没有能力阻止的事再在面前重演一次。

  可是,如果过去的事可以改变,那喻岭还会是现在的喻岭吗……

  从而陷入无解的时间悖论。

  走出房子时,梁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走了几步,他回头看了一眼。大雾渐渐蔓延开,离房子不远不近的距离,像在眺望一座孤岛。

  他抬脚继续往前走。

  喻岭的高中就在这条路的尽头,远离市区,偏僻的荒郊野岭中像是凭空出现一座古堡。

  欧式建筑,大量的雕刻花纹,高耸的尖顶设计,在大雾天里显得阴森森的,低垂的云像一张浮动的大网,笼罩住这里的一切。

  这就是喻岭的高中,一所很出名的私立学校,重本率在全国都榜上有名。这里的生活条件和学习环境都很好,学费也十分高昂,又被称为“贵族学校”。

  出来前,梁树问了喻岭一个很傻的问题,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想问的:“你家里是不是很有钱啊?”

  “谁跟你说的?”

  梁树张了张嘴,“我……”却哑口无言。

  没有人和他说过,一切都只是他的主观臆测,“你出国念大学,高中也是这么好的学校。”

  在梁树浅薄的认知里,能出国留学的人肯定非富即贵,再加上喻岭的高中那么出名,他就下意识地以为喻岭是富二代,有钱人家的大少爷,因为某些缘故跟家里闹掰了。

  “谁跟你说这样就是有钱人了?”喻岭平静地说,“我不是。”

  大部分人的高中生活都是平平无奇,被日复一日的学习、刷题与考试所淹没,没有太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

  喻岭也是这样,只不过,他的高中时代发生过两件大事,皆与死亡有关。

  其一是父亲去世,其二是亲眼目睹同学自杀。

  说出这种自揭伤疤的事可能会牵动出很多痛苦的回忆,可喻岭叙述的时候始终很平静。

  过去发生的事早已成了定局,哪怕试图改变,最终也会以另一种方式重演。

  总有很多遗憾的事来不及挽回,就像喻岭的爸爸寄给他的那块手表,不论是被扔进江水里,还是被摔成碎片,都难逃毁灭的命运。

  那块手表,是喻岭的爸爸在世的时候留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

  他没有留住。

  “我一直很后悔。”喻岭最后说。

  回忆电光火石般在脑中闪现。

  把那块表扔进江里的时候,喻岭是不是也有点舍不得呢?梁树回想着喻岭当时的神情,喃喃道:“如果你早点告诉我就好了,那样我说不定就能阻止你了。”

  喻岭摇摇头,沉沉地说:“阻止不了的。”

  他的父亲喻锋,是沿海某座城市消防支队海上救援队的队长,执勤点在海边,日常巡逻也在海边,和家人分隔两地,总是聚少离多。岳桂华原本打算带着喻岭去那所城市定居,但她是独生女,父母皆年迈,在喻锋的劝说之下,才没有跟着他去那里,留在了原来的城市。

  尽管相隔千里,但夫妻二人感情一直很好,直到现在,老家里依然保留着喻锋许多年前从海边寄过来的小贝壳和海星工艺品。

  海上救援是一项非常危险的工作,从茫茫无际的海里救人,无异于与大自然搏命。喻岭读高一的那年夏天,喻锋执行潜水救援任务时出现意外,葬身于大海,喻岭没来得及见上他最后一面。

  游客不了解潮汐规律,蹲在距离岸边很远的礁石上看风景,转眼之间涨潮,被海水困住,被海水吞没,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而喻锋救下的那位游客,却是因为失恋寻短见才来到涨潮的海边。

  海上救援大部分时候都只能打捞上来泡得浮肿的死尸,救上来的活人寥寥。

  很小的时候,喻岭在照片里看过喻锋开快艇的样子,发自内心觉得很酷,他也曾想过以后可以做一个像父亲那样了不起的人。

  可是,自那之后他开始怨恨。

  “他们都说他是英雄,可他做的根本是无意义的牺牲,不爱惜自己生命的人,不值得尊重,也不值得被拯救。”

  喻锋牺牲之后,前来家里慰问的同事、领导、记者络绎不绝,单位也给补贴了一笔赔偿金,岳桂华谢绝了记者的采访,带喻岭搬了家,用这笔钱送他去了条件更好的私立学校。

  后来喻岭出国做交换生也只是因为成绩优异,与家里有没有钱关系不大。

  听喻岭说完这一切,梁树心里倍感惶恐不安,自觉不应该把问题问出口。

  他有些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地想要说对不起。

  “不用道歉,这个问题你在心里藏了很久吧?其实……”喻岭顿了顿,“如果你以前问我,我也会告诉你的。”

  沉默几秒,他又说:“但你从来没问过。”

  “我不敢问啊。”梁树声音很低。

  “嗯,”喻岭慢慢地笑了,“所以还是怪我。”

  “我是一个向前看的人,过去的很多事都忘了,不过总有一些忘不掉的事,随便你问什么,只要我还记得,都会告诉你的。”

  喻岭说他自己是一个向前看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可信度,该说他乐观还是悲观呢。

  不过事到如今,也没有必要再遮遮掩掩了。梁树思忖着问:“那我就问了,你之前提到过的那个因为你而自杀的女生,又是怎么回事呢?”

  “不会是跟你表白你没答应……然后……”

  “不是,”喻岭意识到他想到哪儿去了,立刻否认,“你想太多了。”

  “不过,的确是因为我,如果不是我,她或许不会死。”喻岭的语气冷静,听上去甚至有点森然。

  “差不多吧,”喻岭沉吟着,模棱两可地说,“毕竟那个时候我也不太想活,谁都救不了谁。”

  “但还是觉得良心不安,她去世之后,有段时间,我经常做噩梦,梦到她指责我为什么不救她。”

  其实不止是去世之后,和梁树同居的时候他偶尔也会这样,睡梦中冷汗津津,模模糊糊地喊某个人的名字。

  梁树忽然想通了一些事。

  几年前,喻岭曾去墓园祭拜过这个女生,那时他们刚在一起不久。

  梁树看到墓碑上年轻女孩的照片,还以为那是喻岭死去的前女友,吓得不轻,当时心就凉了半截。

  就算再努力,他怎么可能比得上一个死人呢。

  后来梁树旁敲侧击地问过,得到了喻岭的否认,这才放下心。

  “那你这次穿越回去打算怎么做呢,劝我救她吗?”喻岭问道。

  “我……试试吧。”梁树说得很没底气。

  归根到底,过去是无法改变的,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环扣一环,如果试图改变,那这个世界可能轰然倒塌,届时一切都会乱套。

  “高中时的我想法和做事都比较偏激,我不认为你能改变那时候的我,所以……不用白费力气,”喻岭说,“你只需要确保自己的安全就可以了。”

  “还有……”这次他犹豫了很久,才接着说,“如果外面的我对你说了什么不好的话,你就……别跟他一般见识。”

  “让你生气并不是我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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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喻岭:我是一个乐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