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春晚来祖宅这么久, 这位姑奶奶脸上从来都是一副慈祥笑眯眯的样子,最多是看到小辈们出了事后脸上会有担忧,但很少这样板着脸, 看得应春晚几个人心里一懵。

  “姑奶奶...是查出什么不好的事了吗?”应浅掂量着姑奶奶应如冰的表情,放下了手里的小水桶, 里面还飘着几条细细的泥鳅。

  应如冰看着几个小辈脸上有点不知所措的神情,表情反而一下子缓和了许多, 不过随后又是一层淡淡的忧虑。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说起来比较膈应人。小浅,你记得你们之前练手接的那几个委托吧, 不是都提到过什么微商吗?”

  应浅一听,心里也大概猜出了点, “记得,小春的初中同学, 还有无溪姐的那个剧组, 出了事都是和这个什么微商有关系。”

  应如冰揉了揉太阳穴, “家里的人顺手去查了查,结果发现被微商骗了的人不在少数。”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 做这行骗子确实是多, 很多人抱着猎奇的心态总想试一试,又找不到合适的人脉,自然就容易被骗子骗财,但总体来说也就是个破财消灾, 吃一堑长一智的事。

  “以前那些骗过人的骗子大家心里都有个谱,也不会出什么大事。但是这次查到几个挂上了人命的事, 最后都说是认识了什么微商才导致这样的。”

  应浅一听脸色就微妙起来了, 以前那些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也就是骗点小钱, 但是出了人命的,他们遇到的相当少。

  应春晚在一旁捏了捏手里的长杆,“姑奶奶,这些人遇到的微商和之前我们听到的那个是同一个吗?”

  应如冰点点头,“大概率是。”

  应春晚几个人对视了一眼。

  能害人,肯定不是那种真的什么都不会,只打着天师旗号招摇撞骗的骗子。应浅以前也说过,这些术法很考验人的功力,道行不深想害人也没那个能力。

  应如冰似乎看出了他们的想法似的,“害了人命多半是有什么目的的,一般来说不是寻仇就是在筹划什么禁术。但是现在敌暗我明,不知道不知道对方大本营在哪里的话我们也没有方向行动。”

  应春晚点点头,“可以想办法召来死者亡魂,看看能不能勘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应如冰赞许地开口,“就是这样,你们师公也是这么想的,正好缺几个帮忙的,你们过去搭把手?”

  应春晚心里一动,当然是答应,“好,我们把东西放好就去找师公。”

  应如冰也不再多说,嘱咐了几句后就离开了。

  几个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先前漫山遍野疯的精神劲儿也没有了,又有点回到了当初在东河村那股阴郁沉闷的氛围。

  应家本身就一直专精风水,祖宅里面更是一应法器俱全,还有不少专门辟出来施法的道场。

  长期呆在这边的应平比他们熟悉,带着他们七拐八拐到了姑奶奶应如冰说的地方。

  应春晚跟着几个人走进去,白咎已经在里面等着了,正站在一张长桌后用朱砂在桌面画出一圈蜿蜒符咒。

  应浅应泉和应平进去后问了个好,连带着性格比较跳脱的三宝也垂首乖乖跟着,白咎眼睛盯着圆桌桌面,头都没抬地点了点头。

  应春晚怕打扰到白咎,轻手轻脚地比前面几个人动静还轻,无声无息地就跟进来了。

  谁知白咎似乎是刚好忙完手上的活,一双眼睛抬起看向应春晚。

  “身体好点了吗?”他只听到里面传来这么一句,明显是对着唯一一个伤患的他说的。

  “好点了,谢谢师公。”应春晚规规矩矩地点点头,站在应浅身边等着。

  应浅心里有些奇怪地转头看了应春晚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过了这么久了,明明感觉小春和师公关系亲近了不少,怎么冷不丁好像又回到了应春晚刚到应家的时候。

  拘谨,带着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好像生怕自己做错什么事一样。

  不应该啊?应浅心里嘀咕了会儿,记挂着一会儿有正事,也没有再继续深想了。

  “你们五个,围着桌子站成一圈,把蜡烛拿在手里,一会儿开始的时候在心里默念往生咒,不用出声。”

  屋里已经准备好了其他的东西,几人按照白咎说的拿起红烛围了一圈。

  站稳后,应春晚才发现这屋内除了一扇进出的门外没有任何门窗,即使是在白天,只要门一关就能有黑夜的一样的效果。

  几人站好后门就被外面守着的人关上了,应春晚站的位置刚好在白咎的正对面,看到白咎手上有块青石碑,上面似乎刻了密密麻麻一串经文,平放在圆桌正中间没有画符咒的一处空白处。

  白咎拇指指缘划过食指之间,划开浅浅一道伤口,快到应春晚压根没看清楚,就已经就着食指指腹的血在青石板上划了个属阴的符。

  围着的五个人将手拢在红烛灯火上,掩去大部分烛光,室内明度一下子降得很低。

  周围刮起一小股阴风,,和之前他们招二山生魂的时候有点像,但比那时候的要厉害多了。

  应春晚默默在心里念着往生咒,等到烛火跳动第三次,往生咒念完第七轮的一瞬间,忽然感觉到自己背后好像多出来了个人站着,脖颈处刮过一丝阴寒的风。

  他后脖颈立刻下意识僵住了,因为几个人都拢住了烛光的原因,屋内过于昏暗,现在根本看不清周围是个什么情况。

  不过既然这样,说明应该“人”应该已经被召来了。

  圆桌正前方传来三声屈指扣桌的声音,几个人心里明白这是白咎发出的信号,意思是仪式已经完成了,于是纷纷松开了圈着烛火的手。

  五根红烛虽然算得上明亮,但在偌大的屋内还是有些显得力不从心。但即使是这样,也足够照亮几个人身边的场景了。

  应春晚先睁开眼,眼珠往眼角斜了斜,果然看到一双青白僵直垂在两边的手,就在他和应平之间的空挡里站着。

  应浅那边几个人应该也睁开了眼,应春晚听到应平睁开眼差点一声“卧槽”脱口而出,止住后嘶了一声,拉得老长。

  应春晚这段日子也算是摸清了,应平其实有些时候也有点容易被惊到,和方君缪那种有点像,所以听到应平这动静没有太惊讶。

  但应浅似乎也有些惊讶,应春晚还在斜着眼看旁边那只手呢,就感觉应浅那边的烛火微微一晃,好像握着红烛的人没站稳晃了两下。

  他立刻转过眼,晃眼的一瞬间看到站在自己身边的应泉一只手扣在圆桌边,指节有些发白。

  应春晚抬起眼,正眼朝对面看过去时,第一眼撞到的是站在他对面同样一脸惊愕的应浅几人。

  随后脑内不需要思考,他就明白了应浅他们为什么反应这么不寻常。

  他看到了让应浅他们这种老手也为之胆颤的画面。

  圆桌对面,应浅几人的背后一直到房间边缘,甚至几个人中间的空挡,全部都密密麻麻地站满了面容不同,穿着打扮也各式各样,但全部呈乳白透明的人影。

  应春晚一抬眼甚至看不到对面的尽头的墙壁,目光所及之处四处都是这样的人影,挤满了在这间原本算是宽敞的小屋。

  他算是明白应平刚才为什么差点一句卧槽没有兜住了,要不是他没有口癖,他可能也要忍不住惊呼一声。

  竟然有这么多!

  他甚至不需要转头去看自己身后是个什么情景,刚才脖颈处阴寒的感觉,还有应浅明显动摇的眼神,他就能猜到他的背后一定是同样挤满了人,甚至有一个就直直站在他正背后。

  应春晚忍不住朝正前方的白咎看过去,烛光跳跃,他看不太清白咎脸上的表情,不过直觉告诉他白咎脸上的表情肯定不会太好看。

  “可以了,放在桌上吧。”

  随着白咎开口,几个人把手里握着的红烛放回黄铜灯台里。红烛接触到灯台的一瞬间,应春晚余光看到周围影影绰绰的人影开始游荡起来,不像刚才被定住一样僵直不动。

  几个人终于可以张口了,应浅一脸难以言喻道:“竟然有这么多......”

  这也是应春晚想说的,他们已经料想到肯定不止一两个,但绝对没有想到居然会多到一间屋子挤着差点装不下。

  按这个屋子的大小,粗略一看也起码得有百来人。

  应春晚转头望了一圈,看到这些影影绰绰的人影大部分面容仍旧有些呆滞,而且有几个的魂体已经淡到微不可查了,只有少部分似乎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慌乱地四处走动,嘴巴无声地张合着似乎在大喊大叫什么。

  白咎只抬头看了一眼,“是万冤阵。”

  “万冤阵...真的是万冤阵?!”

  应春晚原本想问一下万冤阵是怎么回事,但又觉得现在这个情况实在不是个提问的好时机,于是闭上了嘴巴。

  白咎手指点了点,拿起一份扎好了的白幡烧掉,房内一瞬间消失了一大片面容呆滞的亡魂,只剩下那少数几个看起来还有思维意识的魂体。

  “万冤阵,是很早的时候流传下来的禁法,以冤死生人魂魄催动,可以炼化至邪阴将供其驱使。上古时期有些交战前做活人祭祀的,就是为的这个阴将。”

  白咎似乎看穿了应春晚的疑惑,十分恰好地出声解明了应春晚心中的问题。

  白咎开了口,应浅也不再沉浸在惊愕中,她咬着唇,看着周围虽然消失了一大片,但仍旧剩下的不少魂体。

  “但这个阵法太邪门了,每次开战前都这么做,到最后就算赢了也活不了多少人,伤敌一千自伤八百。而且因为太过阴邪,阵法做完后怨气会扎根在阵眼周围,很长时间都消散不了,会影响周边风水和运势。”

  应泉接过话头,“城里不是有个地方之前开了商圈一直不景气,后来改建了公园,那里就是个以前万冤阵的阵眼,现在还经常死人。”

  应春晚听得背后发麻,他想到刚下屋里魂体的数量级,轻声开口,“这个阵法,要献祭多少生人啊?”

  屋内陷入了沉默,没人说话。

  应浅几人不说,是因为这个阵法已经很久没有见世了,古时候就已经被列为禁法,具体仪式早就失传,他们也只是在读古籍的时候看到过,具体的并不清楚。

  而且现代和谐法治社会,哪里需要这种阴邪的法子?文明开化后的人们是很难接受这些的。

  沉默一瞬,寒冽的声音传到应春晚耳朵里,冷得出奇,“很多。”

  白咎没有说明具体要多少人,也没有避而不谈,就那么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说出来,像是一把棒缒砸在众人心上。

  有时候,一个简简单单的形容词反而比确切的数字更让人胆战心惊。

  很多,两字足以说明。

  白咎说完后自己也默了一瞬,继续道:“要看阴将的素质,还有施咒人想达成之事的困难程度,越困难需要的祭品越多。”

  应春晚听着听着,忽然手指一僵,“师公,之前郑月娥的那个,是不是就是和万冤阵差不多的邪法?”

  白咎颔首,“万冤阵被禁止多年,毕竟也是一个出了名的阵法,虽然具体仪式失传,但还是流传下来了不少模仿这阵法的邪术,养小鬼就是其中之一。只不过这些都只是仿了个大概,画虎不成反类犬,只能算是个小祭祀,威力效用远远不如真正的万冤阵。”

  应浅点头,小声道:“传说万冤阵不仅可以驱使阴将,也可以催动阵法完成一些匪夷所思或者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有点像许愿。”

  应平有点着急,“那咱们得快点找到阵眼才行,不然的这万冤阵的怨气是能影响整个城市的。”

  应泉沉声道:“别急,师公在问阴。”

  应春晚抬头玩过去,看到白咎烧完那个白幡后,周围挣扎着但看起来还有意识和思维的魂体似乎冷静了不少,现在都纷纷朝白咎围了过去,无数只青白的手虚虚抓住白咎,挣扎哀嚎的脸似乎拼命想说着什么。

  应春晚眉心一跳,忽然对这个场面有些不适。

  被冤魂包围起来的白咎闭着眼一言不发,但被那些急切的冤魂抓住的样子,就像是被缠住索命一般,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冤魂生生地拖下地狱。

  看得他心里直抽。

  过了一会儿,白咎的眉头轻轻拧起,应春晚几乎想出声叫停他的时候,看见他一双眼睛睁开,视线正好直直地撞上了隔着一张圆桌站在对面的自己。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应春晚感觉到白咎睁开眼时瞳孔内划过一抹赤红的颜色,还含着一股暴虐,但在看到应春晚后悉数散尽,快得就像是错觉。

  应该就是错觉,应春晚有点发怔地看着白咎仍旧清冷的双眼,最后归结于是桌上的朱砂和红烛映在眼中的反射。

  白咎转眼看着周围再度散开的冤魂,语气里有一丝不善,“下了禁制,这些冤魂开不了口。”

  应浅几个人一听有些头痛了。禁制这个东西最麻烦,只有施下禁制的人和被下禁制的主体才能解开,只要不是这两方,外人哪怕是通天的本事也没法打开禁制。

  也有打开的办法,就是强行破坏,但主体会连着禁制一起被打破,根本就没办法下手。

  要保全主体打开禁制,要么施禁制的人松手,要么被下禁制的人有足够的能力和意念为自己冲破,旁人帮不上忙。

  而在在场的这些魂体,不是应浅他们瞧不起,只是这个状态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能冲破禁制的样子,更何况对面的人既然能有办法做下万冤阵,能力毋庸置疑,也一定不会留下漏子被人冲破。

  屋内再度陷入了沉默,只有那些魂体挣扎着想要诉说什么,但无法传达给屋内的任何一人。

  应春晚脑子飞快转动着,要怎么样才能帮上师公的忙,要怎么样可以得知这些冤魂的想法——

  “师公,我可以共情试试!”他忽然心念一动,一下子敞亮了起来,看向白咎迅速开口。

  “不行。”

  应浅转眼,看到一瞬间高兴满面的应春晚听了这话后,双眼一下子泛上一层茫然,和一层估计连本人都没有察觉到的微微委屈,看得应浅忍不住一怔。

  应春晚心里那点“能帮上师公的忙”的小火苗刚烧起来,就被白咎这一句话给浇灭的七零八落,连带着自己好像掉进了什么冰窟窿里一样。

  “师公,我......”

  “应春晚,不行。”这次没等他说完话,白咎再度冷冰冰的拒绝。

  应春晚有些不知所措了,一只手很久违地下意识抓着自己的衣角翻来覆去的捏着,脸上的表情看得应浅心里直抽抽。

  应浅同时也在白咎第二次否定应春晚的提议的时候,脑子转了过来明白了白咎的意思。

  应春晚的共情和旁人还不一样,其他的共情者光是共情就已经相当耗神了,应春晚还会同步共感,这就意味着被共情者体验过的痛苦他也会感同身受地一起体验。

  共感,意味着对方被挖去双眼,应春晚也会被挖去双眼。

  对方被折断手脚,应春晚也会被折断手脚。

  哪怕醒来后身体上其实并没有受伤,但五感的感受实打实的,永远不会从记忆里抹去。

  那些只是共情的人,都会在共情重大事件后出现严重精神波动,再加上共感呢?

  应浅不敢想象,她哪怕只是想一想,都觉得自己后背已经爬上了冷汗。

  一个健康的人,是绝对无法承受那么多次痛苦的。

  更何况这是万冤阵,古往今来的绝对禁法,没人知道这些魂体被生人祭祀时遭受到了什么样的对待。

  她哪怕只是想想,都觉得不能拿应春晚冒——

  “不能拿你冒险。”冷冰冰的声音似乎柔和了些,仿佛是在安抚不知所措的黑发少年一样。

  应浅一悚,几乎以为自己的心思被人说出来了。

  她抬头一看,看见白咎在抬眼看着对面的应春晚,眼里除了不容置喙外,似乎还有一丝疼惜。

  只是应春晚正好低着头,没有看见这个眼神。

  但有白咎的那句“不能拿你冒险”,也足够抚平了他心里的茫然和一星半点的委屈。

  师公说过,他不会亏待自己的徒弟,他怎么忘了这个。

  但应春晚还是捏了捏衣角抬起头来,眼神里坚定了许多,一字一句地开口。

  “师公,现在没有其他办法,我还是想试一试。”

  旁边几个人都是一愣,在他们记忆里,好像还是第一次看见应春晚重复提出什么要求,一般都是旁人表露了不赞同后就立刻闭口不再提。

  白咎眼神紧了紧,“应春晚——”

  “而且这次有师公在我身旁,肯定不会出事的,不是吗。”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应春晚的声音逐渐变得很小很小,但还是一字一句说的非常清晰。

  白咎一顿。

  应春晚的耳朵尖微微泛红。

  他心里悬着一口气,忽然又有些后悔说出这么一句话,听起来似乎有点太过旖旎了。

  不知道师公会不会多想。

  但他大难不死捡回一条命,心思一下子敞亮了很多。

  人就这一辈子,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犹豫而错过哪怕一丝的可能性。

  “嗯,对啊,我也觉得,师公这么厉害,应春晚肯定比之前要安全很多。”

  满桌子都随着应春晚和白咎陷入一种微妙的安静中,应平一声赞同打破了沉默。

  只不过他话刚说完,转眼瞧见应浅看着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脸上尽是无奈。

  应平以眼神询问:咋了,他说错什么了吗?

  应浅无语望天。

  “好吧。”白咎看着耳朵都烧红了,但还是一直倔强地看着自己的应春晚,率先松口,“但绝对不能勉强,一旦出现任何状况,我会直接把你拉回来。”

  应春晚赶紧乖巧地点了点头。

  白咎环视了一圈,找了个表情看起来虽然焦急但不狰狞的男性魂体,取了应春晚的一滴血滴在青石板砖上。

  应春晚坐在应平搬过来的靠椅上,闭上了双眼。

  失去意识前,他感觉到一只温凉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让他一下子安心下来。

  作者有话说:

  谢谢宝贝读者【HIKARI】【阿拾】【鷇啾啾】的营养液!!

  让小春带着郊游去了=3=他说很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