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忽然性情大变的方君缪, 还是面对他关于灵侣的提问却笑而不答的师公。

  他不明白,在他记忆里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在福利院长大的小孩,一朝被领回了应家, 他很感激,小心翼翼地把那些别人送给他的好收在心里, 从来不敢多想其他。

  应春晚闭了闭眼。

  但他就算是个再会克制自己的人,在这样的年纪里, 一个那么厉害,所有人都崇拜敬畏的人出现在自己身边,还独独对他特别。

  他真的能克制住自己吗?

  他真的克制自己了吗?

  那位师公对他的好, 他一样小心翼翼地收在心里,但又忍不住专门辟出一块地方来好好藏着,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藏些什么。

  他不是傻子,白咎有时候看他的眼神和平常不太一样, 他看得出来。

  可是他不敢问, 他怕问了, 这一切就都是场镜花水月,一下子就没了。

  他怕自己接受不了那个回答, 他怕他在梦境里面看到的满面温柔的师公, 属于那个已经仙逝百年,他见都没有见过一面的先祖应凝。

  那是什么人,那是他的先祖,应家开宗的宗师啊。哪怕只是想想, 都能想到那是怎样一位风光霁月,意气风发的男人。

  不是那样的人, 也不会让师公和祖师爷两个人都在心里记挂这么多年。

  应春晚突然觉得自己特别累, 也不知道在累什么, 是在累那个已经被刻上牌位的先祖,还是也许和先祖有几分相似的他自己。

  他甚至累于那些梦,如果没有那些莫名其妙的梦,他或许也不会察觉出这么多端倪,只会开开心心地呆在应家,呆在师公身边,做那个小心翼翼但又快乐的应春晚,理所当然地接受着师公的好。

  方君缪似乎被应春晚这句吼声震了一震,但随后又俯下身,贴在应春晚耳边轻声细语,只是这次竟然夹杂了一丝喜悦,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春晚哥哥,你真的好爱给自己找借口,你和我认识不久,难道你和白咎就认识很久了吗?你真的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吗?你凭什么喜欢上他啊?”

  应春晚眼皮动了动,没吭声,方君缪看到他这样,脸上喜悦更甚,连带着说话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春晚哥哥,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春晚哥哥,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过任何人。不过白咎嘛...”

  “春晚哥哥不是想知道白咎把你当成谁吗,春晚哥哥看这个。”

  方君缪不知道从哪里取来一柄画卷,套在一个丝绸袋子里,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献宝一样地在应春晚面前展开——

  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袍,腰间坠了一枚青玉坠子,束着发冠的年轻郎君跃然纸上,他侧着身子在画卷内微微侧脸,一双清亮的双眼带着笑意转向一旁,不知道被描绘出来时在看向何方何人。

  应春晚的心脏一下子就缩紧了。

  画卷年代久远,已经有一些斑驳了,但即便是这样,仍旧能看出来那个面冠如玉的年轻郎君,那张清秀俊气的脸和应春晚出奇的相似。

  仿佛上面穿着长袍的人就是应春晚本人一般。

  “春晚哥哥,你看。”

  仿佛这些还不够提醒他真相如何似的,方君缪在画卷展开的一瞬间,脸上表情不由自主温和了很多,一根手指指向画像一角。

  上头清清楚楚写着旧制的“应凝”二字。

  “春晚哥哥,你看,先祖是不是和你长得很像。”

  应春晚仿佛听到自己脑海里什么东西轰然倒塌的声音,微张的双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双同样清亮的眼睛只能怔怔地盯着笔画分明的那两个字,转不开眼。

  自己隐隐约约猜到一些,和亲眼看到真相,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方君缪的声音还在继续,“春晚哥哥猜对了,白咎就是因为春晚哥哥和先祖很像,所以才对春晚哥哥这么好...可我不会,春晚哥哥在我心里永远是春晚哥哥。”

  “所以春晚哥哥...你别记挂他了,你记挂我,好不好?”

  方君缪一只手已经贴上了应春晚的脖颈,碰到了纤细优美的锁骨。

  应春晚再度拨开他的手,低着头道,“你到底是谁?”

  方君缪脸上的表情阴了一瞬,忽然直起身子,直勾勾地看着应春晚,“我是谁,春晚哥哥真的看不出来吗?”

  应春晚抬眼,“我怎么会——”

  话还没说完,他看着方君缪的那张秀美的脸庞忽然一愣。

  不知道是不是从前的方君缪伪装的太好的原因,那张脸上总带着一股浓浓的青涩的气息,和应春晚虽然眉眼相似了点,但总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觉。

  应春晚的视线落在方君缪的身上,又看到方君缪身后正殿上那张精致供桌上的一个牌位。

  是他曾经看过的牌位,如今已经拿金漆细细地修缮好了,上面几个大字一清二楚。

  先室宋母应氏闺名何叶生西莲位。

  应春晚脑海里的朦朦胧胧的东西一下子有了个轮廓。

  他瞳孔急缩。

  难怪,他们那时候在河神娘娘的宅子里急着出去,谁也没有多想过其他,没想过河神娘娘为什么和应春晚,方君缪,应浅,甚至应平都有些相像。

  即便是出去了之后,意外得知何叶其实是他们本家的姑太奶奶,他们仍旧没有多想,没有想过他们应家的姑太奶奶和他们几个应家小辈长得有点像就算了,怎么会和北山寺的方君缪也长得那么相像。

  虽然相似,但和应何叶长得最像的始终是应春晚和方君缪。

  尤其是方君缪。

  应春晚喃喃自语,“难怪...难怪当时的那个仪式那么顺利......”

  后来回了应家后,姑奶奶应如冰知道他们这个病急乱投医的法子还教训了他们一下。

  亡魂不比常人看人只看脸,他们看人是能够看到更深的东西,没那么容易蒙混的过去,不然那时在剧组应无溪和白咎也不用费力做一个木牌来给郑美娥挡灾。

  他们那时候也没有多想,只是庆幸应何叶当时也处在魂体不稳的状态,才让他们侥幸用方君缪蒙混了过去。

  其实不是,压根就不是方君缪长得像才蒙混过去的。

  早在招魂没有招出应何叶儿子的魂魄时他们就应该察觉到有些不对了。

  当然招不出来了,因为应何叶的儿子宋时景当时就在现场,就在他们身边!

  安抚了应何叶的确实是她儿子,是她儿子本尊!

  应春晚头昏脑胀地摇着头,“你就是宋时景...你是应何叶的血脉...可这怎么可能?!你是百年前的人了!”

  他仿佛又想起来了什么一样,猛然失声道:“杀了东河村全村人的人...也是你?!”

  方君缪,或者说宋时景那张秀美的脸扭曲起来,眼尾的逐渐变得猩红。

  “对,是我,他们该死,他们都该死!!他们从小就对我说我娘等不及我爹跑掉了,丢下我一个人在村里吃残渣剩饭勉强过活..我信了,回到应家后也没有问过我娘的事情...结果,哈,结果我娘是被他们逼死的,被他们活活逼死的!!”

  宋时景周身漫出黑色的烟雾,挡不住他全身的煞气。

  “被挖了眼睛,拔了舌头,折断手脚,活生生流干了血死的!!如果我没有和你们一起去那个宅子,我这辈子都不会知道,我那个丢下我跑了的娘,其实到死前都在一直念着我......”

  “还有宋大人...哈哈...宋大人,亡宋夫人...他们笑嘻嘻收了钱修宅子,却不敢说出真相...我那时就在旁边蹲着,希望能捡点他们摆席丢下的残羹...没人告诉我那个宅子就是我爹娘的宅子,也是我的家...”

  宋时景激动得过分,甚至落下了一滴眼泪。

  “他们就坐在我爹娘的宅子里,看着我在外面野狗一样乞讨,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说!!”

  应春晚一下子就想通了,为什么当时宋时景在宅子里那么激动,比他们任何一个人,甚至比完整共情了应何叶的他还要更激动几分。

  那句“恨不得把他们全杀干净。”

  他确实说到做到了。

  因为那是他亲娘啊。

  “春晚哥哥,你说,他们该不该死!”

  应春晚嘴唇微颤,半晌后摇了摇头。

  不是在表达不该死,而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完整共情过何叶的一切,何叶的痛苦和执念或许连宋时景都不如他清楚。

  所以他说不出来,更不愿意张口去怪宋时景什么。

  宋时景气得嘴唇都在哆嗦,但半晌过后,他怪笑了一声,“他们也不算白死...他们还可以填阵眼,就当是偿还我娘的万分之一......”

  应春晚抬头,语气发飘,“万冤阵是你做的?”

  宋时景低头看了眼应春晚,冷笑了一声,“春晚哥哥,你做这个表情干什么,就因为我杀了人?你知不知道,你喜欢的好师公以前杀的人可一点都不比我少。”

  他说完,似乎是被应春晚刚才那个不可置信的眼神刺痛到了,犹嫌不足,转身从供桌上拿过来一枚青铜古镜递给应春晚。

  “春晚哥哥,你别不信啊,不信你自己看看,你崇拜敬爱的好师公都做过什么。”

  “嘭!”

  宋时景刚把青铜古镜递过去的一刹那,殿外传来心惊肉跳的响动声,随后一个人像破布娃娃一样被甩了进来,直接压塌了两扇殿门,狼狈地跌落在地上。

  应春晚应声望过去,看见那个狼狈摔在地上的人一头黑发披散,双眼隐隐发光,伏在地上咳了好半晌血之后才抹了下嘴巴抬头。

  一张带着点血痕却压不住俊美的脸从凌乱发丝中露出,双眼是熟悉的含情带笑的桃花眼,只是惯常的轻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急躁和慌乱,看得应春晚心里一滞,失声开口。

  “宋冬?!”

  宋时景抬头望过去,脸上阴沉沉的,“白苏,你好歹也是个九尾,能不能有点用?”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