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多雨。是夜, 风吹雨打,枝斜叶落,对于应春晚来说都是最熟悉不过的寻常天气。

  他与白咎回来不到一个月, 先是上上下下一点一点把被分家霸占去的铺子商行都拿了回来,分家无一人敢当面多说什么, 皆是敢怒不敢言。

  固然有应春晚如今手段不浅的原因,外加分家本就名不正言不顺。更多的是因为应家上下都传遍了, 应春晚出去了一遭不知道碰到了什么人,竟然学了一手巫蛊之术回来,人人自危, 只怕睡梦中就被应春晚使了法子收了命去。

  应春晚对这说法啼笑皆非,分家有一支曾经和他交恶的独苗男丁确实前阵子出了事丢了命不假, 但族里的人看过了,分明是寻花宿柳, 染上了那些花柳病所致。

  但他并没有出声去刻意修整那些惶恐不安的流言。让分家的这些人因此忌惮他, 也不是件坏事。

  更何况, 他如今确实学了不少风水之术,白咎手把手地教出来的。

  白咎。

  应春晚想到这个人, 温和却凉薄的眼神都柔下来了几分。

  柔软过后, 却又是一抹微不可查的羞赧和自惭爬了上来。他虽然自小在应家过得不好,但一应该念的书也从没有漏过。

  从小听的是孔老之言,学的是程朱理学,没有一句话说过男人可以和男人做那事, 那是有悖天道纲常,不为人齿的腌臜。

  白咎不是人, 不会为这些夫子定下的条条框框所束缚。

  但应春晚是应家的家主。

  他脸上笑容黯淡了许多, 最终消散。

  应春晚的心事尚未解开,跨过门槛时没有留心去看。

  “时景?”踱步至堂内,应春晚才注意到宋时景一直撑着那盏琉璃灯在门旁,身形未动,但视线随着应春晚的动作一路追了过来。

  划过应春晚线条清晰又温润的侧脸,交领露出的白皙脖颈上的喉结,包裹在衣衫内单薄但挺拔的肩背,还有那双温润却暗藏锋芒的眼眸,长睫斜下搭拢时会多一分说不出来的美感。

  背手于后腰轻拢的十指仍旧白皙,松散搭着,平日里应春晚一直最爱带着的那枚玉坠,恐怕都不如这带着隐约旧伤的十指莹润。

  宋时景的视线一路往下,目光一冷。

  应春晚眉头轻蹙,看着半个身子笼罩在阴影里的宋时景一声不吭。但他能感觉到那双和他略有相仿,和母亲与姨娘像极了的秀美双眼在上上下下的扫视他。

  本就心虚,松散搭于腰后的十指微紧,喉结轻滑,还没来得及继续张口,没入阴影中的人先有了动作。

  宋时景大步走到应春晚身前,秀美的眼睛微微睁大平视着他,脸上表情不知道是烛火黯淡还是什么原因,僵硬至极。

  “春晚哥哥,你那枚玉坠呢?”

  腰间除了丝络外空荡荡的,哪儿还有那抹青绿色的影子。

  应春晚喉咙一紧,没在他身上,自然是在白咎身上,他晕头转向地亲手给白咎系上去的。

  宋时景的目光亮得吓人,像是一眼看穿了应春晚掩在心里的羞惭之事。

  应春晚也是在这种极近的距离里突然发现,他走时,宋时景尚且还只是到他肩膀处的小小郎君,如今早已抽了个头,竟也和他差不多一般高了。

  他没办法再垂眸看这个表弟,而是要抬起头,才能对上那双眼睛里逼问一样的目光。

  “并不是日日都佩着,何故问起这个?”声音还算平静镇定。

  宋时景那双眼睛又睁大了一些,脸上的表情应春晚隐隐约约觉得很熟悉。仿佛是从前那个下雨天,他和宋时景作别要离开应家时,站在他面前的宋时景有一瞬间就是这个表情。

  一种有什么话要破茧而出,却又极力压着不愿道破的神情。

  应春晚不懂,也没有细想过,现在看着却忍不住一个心悸,不易察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时景?”

  宋时景脸上的表情消退,半晌后又是平常那样一脸书卷气的模样,“春晚哥哥,白咎什么时候走啊?”

  应春晚眉心刺痛了一下,“他于应家,于我有大恩,便是一直住在这里也无妨,时景何故出此言?”

  宋时景的目光直勾勾地,“便是于我们有大恩,却也不至于要和春晚哥哥到形影不离的地步吧?”

  应春晚一滞,“时景,不得胡言!”

  宋时景一把抓住应春晚的手腕,“表哥,我胡言?你知道族内的人都是怎么说的吗,表哥你...你可是正经人家的公子!怎能和外头不三不四的人厮混在一起!”

  应春晚心中大震,却不是因为宋时景这些关于族人的话。族人背后嚼的舌根他全都知道,比这更难听的也有,但于他来说不痒不痛,根本算不上什么。

  比起这个,更让他心慌的是宋时景的眼神。

  一种带了侵略意味的,又溢满了嫉恨的眼神。

  他不会在意旁人怎么说他,但在一起互相扶持了好些年的宋时景面前,这些话无疑像是一桶冰水兜头而下,让他心里一下子冷静透亮了起来。

  宋时景咬牙切齿,“凭什么是他......”

  应春晚后背一凉,脱手挣开了他,“表弟。”

  一声如珠玉坠地。

  宋时景松开手,目光却依旧和他直视着。最后先按捺不下去的是应春晚,他转过头,掩去脸上难堪面色,心里一团糨糊,脱口而出道:“权宜之计而已......”

  余光中,宋时景似乎仍旧在阴恻恻地看着他,看得他无地自容,甚至想推开他直接奔出这间中堂。

  宋时景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他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昔日怯怯不安的表弟像是变了个人一样,站在屋内忍不住疯了一般大吼大叫了起来。

  而他本就心中有惭,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轻声重复那一句话。

  “权益之计而已。”

  只是到最后,他躲着宋时景眼睛而四处游移的视线忽然定格在未合拢的那扇窗外,看到一抹缥缈而过的银光,恍若错觉。

  白咎一定无意中听到了,不然不会在那之后一连消失了好几日。

  以往白咎也有过不在的时候,但一定会和应春晚说清,从不会不置一词就离开。

  那几日应春晚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手中的程朱之言似乎变成一门看不懂的鬼画符,翻开不过寥寥几行,脑海里却是白咎的那双眼。

  最后等他冲动到想要故地重游去寻找白咎的时候,白咎回来了,带着一柄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纯银匕首。

  “阿晚,权宜之计?”

  应春晚滞住,最后只能学着白咎以前和他说话的样子,轻声细语地哄着白咎。

  “这匕首是做什么的?”

  白咎看了他很久,笑了起来,眼神里并没有应春晚设想过的冰冷,“权宜之计也罢,起愿也好,你总归是我的人。”

  “阿晚,可愿和我结契吗?”

  丢在书案上未合拢的程朱理学在微风里哗啦啦地翻动着,拂过那些纲常论理的一字一句,轻飘飘散在风里,咻地一下吹散了。

  应春晚忽然觉得自己一颗心一下子就松快了许多,也不知道为什么。

  “好。”

  还不等他多想到其他,先听到自己这么迫不及待的一句,听得他自己五指紧蜷,被另外一只手一根根拨开,握在手里。

  结契订在一个下午,应春晚挑的日子,挑之前有意无意地翻了玉匣记,选了个看起来没那么露骨的良辰吉日,白咎知道日子后看着他直笑。

  族内的人早就习惯了应春晚如今今非昔比,原本在他们眼中应春晚就不是个什么好人,如今再差一些,应春晚倒也不计较了。

  应家家大业大,分家并非那么一支,也有和宋时景与应春晚一样的孑然一身的年幼族人,尚不懂那些圣人之言的弯弯绕绕,只凑着热闹开心,愿意帮着一起忙活。

  应春晚不大明白结契要什么样的仪式,全部交给白咎操办。直到当天,才看到和白咎惯常呆的小院和书房里折了许多红梅,两张红色软垫并排放,红得鲜艳。

  应春晚看得面红耳赤,心里砰砰直跳。小孩子们的声音在院外叽叽喳喳,但他顾不上那些,只看见了白咎眼里深深的柔情笑意。

  族内其他人也一颗心砰砰直跳,是看得心惊肉跳,但没人敢多说什么。

  而宋时景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竟也没有再像上次那样来找应春晚理论,只是偶尔路过这边的时候表情沉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结契的日子在接近傍晚的时候,族内许多人不敢凑这个热闹,反而小孩子来得最多。

  应春晚垂眼看了眼自己掌心中的一道长长的新伤,却并不觉得痛,反而有种踏实的感觉。

  太阳落山,天边渐暗,应春晚正准备步入小院的时候,忽然隔着窗户看到漫山遍野升起幽幽光团,五光十色,几乎照亮整片山。

  又漫起了小雨,光团却并不熄灭。

  无数狐狸从山林中窜了出来,涌到应家屋檐上,树间,石景中,望着那栋小院,仰脖长鸣。

  是狐火。

  应春晚看了很久很久,才撩开下摆跨进院内。

  然后异变突生。

  之后就和他见过无数次却没有回忆起来的梦境一模一样。

  明黄的符纸,血红的朱砂,浅金的双瞳。

  白咎揽住身形不稳的他,应春晚抬头,看见浅金双眸中的水雾已经散去,金眸边缘却隐隐发红,像是在强行克制着什么。

  然后是冰冷一句。

  “你知道今日我会结元,所以特意挑在这日设下阵法?”

  白咎放开他,起身。

  一切鲜明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连同应春晚自己的心绪一起再现。

  不行...不能那样做...如果那样做的话——

  这个阵法他认识,万冤阵,他和宋时景最难捱的时候曾经在古籍里面翻到过,宋时景甚至想过要不要用这个来报复那些欺压他们的分家。

  但最终还是压下了。

  可是没想到居然会用在这一天。

  万冤阵,以怨气和煞气催动阵眼,来炼化祭品。阵内怨气极强,任何术法都会催动千万倍的怨煞反噬回来,一个不慎,就是魂飞魄散的结局。

  应春晚拼命挪动身体,却碰不到白咎分毫。

  万冤阵会催化任何怨念,白咎又在结元期,本就状态不稳,任何恶念都会被阵法放大数倍,根本无法维持本念。

  一只手从背后绕了过来,不由分说地箍住他,将他强行从阵法里拖了出来。

  应春晚疼痛之间转眼,看到宋时景疯狂又快意的脸。

  “你看到了吗,春晚哥哥,他就是个畜生,装得再像人也是个畜生,春晚哥哥怎么能呆在这种人身边?”

  万冤阵的阵法除了他,就只有宋时景才知道。那个疯狂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时景!”应春晚压住喉咙间的血腥气,一字一句嘶哑厉喝。

  宋时景终于看到了应春晚嘴角边溢出的鲜血,他脸上一愣,“春晚哥哥,你这是......”

  应春晚闭了闭眼,结契后两个人之间会共感,现在折磨着他的痛楚,就是白咎此刻在经历的感受。

  刚才扶起他的手,分明也是在打着颤的。

  宋时景不明白应春晚怎么了,但也看出应春晚现在绝对不好受。外面的动静传了进去,传到白咎的耳朵里,白咎站在烈火中侧身,那个森寒的目光看得宋时景忍不住打了个颤。

  他嗓子紧了紧,慌乱之下又赶紧催动了一遍阵法,揽住意识不清的应春晚,在白咎几乎能刺穿人的目光下匆匆离开。

  应春晚就在白咎那层蒙着水雾的赤金双眸下被宋时景拖走。

  他已经看不太清楚路了,直到被宋时景扶到榻上时,才认出这是他以前没有离开应家时住的寝房。

  他以为这间房早就废弃不用了,如今才看到房内仍旧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四处摆满了瓶瓶罐罐,离得近的琉璃罐里能看到一团团的爬虫。

  应春晚突然就想到那个因为寻花宿柳死掉的分家子嗣,他未曾去看过,但听说过那人死去的时候,口鼻中满是爬虫。

  宋时景身子一僵,不敢看应春晚的眼神。

  万冤阵还尚未完全催化完成,他放下应春晚后便匆匆出去,留下应春晚一人。

  应春晚想要再次出去,却又被新一轮的蚀骨之痛所侵蚀,从床边跌落在地,痛得满地打滚。

  身上越痛一分,越能提醒他白咎现在的处境。

  因为他,都因为他,明明注意到了宋时景的异常,却沉浸在欢欣里没有多想。

  疼痛中,应春晚突然就想起了和白咎初见的时候,在那个水雾朦胧的后山上,银发男人九条长尾悠扬晃动,从容清贵,犹如神祇降世。

  在他心里,那就是当时的他唯一能抓住的机缘。

  那么清贵的人,如今却因他困在那个阵法中,堕成凶兽。

  应春晚咬咬牙,摸到佩回自己腰间的玉坠,死死握在手心里。

  传闻东山有九尾狐神,避世而踪迹难寻。见者若足够诚心可向狐神起愿,只要愿意付出同等的代价,就可以求得狐神替自己完愿。

  他应该是幸运的,得到了白咎的垂青。那日说的以性命起愿,后来也变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蕴着情意的秘密。

  白咎帮他,从来没有要求过任何东西。只是阴差阳错之间,圆了那时“以自己起愿”的话,他把自己心甘情愿地献给了那位狐神。

  白咎说过,“这条命先欠着。”

  是时候还给他了。

  应春晚知道向神祈愿的仪式,他撑着最后一点力气,用边角圆钝的玉坠强行剖开已经凝固的掌心伤口,再度流出鲜血,食指蘸着殷红,一笔一划地就地画出了那个他烂熟于心,但从来没有机会用过的祈愿咒法。

  付出同等的代价,再次向他起愿。

  “以凝性命起愿...愿...换回他一线生机。”

  鲜血缓缓蜿蜒,他如愿以偿地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痛楚开始一丝一缕地消失,连带着本属于这具躯壳的什么东西,一点一点与他剥离开来,顺着蜿蜒的鲜血开始慢慢消散。

  也许是大限将至,最后一瞬的朦胧间,他好像听见自己这间昔日的卧房大门一声破空巨响,一个银发九尾的身影在门口,凄厉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那双赤金色的眼睛已经不再泛红,应春晚终于放下了心,放下了所有。

  ...

  前尘往事散尽成一点,疼痛却再次如涨潮一般侵蚀全身。

  应春晚听见凄厉惨叫声,熟悉又刺耳,他神志不清地浸在着惨叫声里听了半天,最后因为嘶哑又带着血腥气的嗓子,反应过来这声惨叫是自己喉咙里撕扯出来的。

  他边痛喊着边睁眼,入眼是那枚流光溢彩的贝母面具,近在咫尺。

  是他见过的样式,属于应家先祖应凝的灵侣,那位替应凝守护应家直到现在的祖师爷。

  他一时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是刚考入大学的大一新生应春晚,还是百年前那位执掌一族的年轻家主应凝。

  但他知道,他肯定又共情了,共情到了狐神放在心尖上惦念着的年轻家主,温柔郎君。

  应春晚伸出手,飘忽的神志中还有多余的心思惊讶于自己还能有力气,手指覆在那枚贝母面具上。

  轻微喀嚓一声,颤抖的指尖取下了那枚面具。

  银发垂落于应春晚的脸上,他眯了眯眼,顺着满眼华光,在无数银瀑的间隙中看到了那双赤金色如琉璃一般,恍若盛着一池春水一样的眼眸,在银白的眼睫下长久地看着自己。

  他应该已经见过这张脸很多次了,不管是在梦境还是现实,温柔的还是清冷的,淡笑着的还是蕴着□□的。

  穿着玄色长袍的,还是深色衬衣的。

  似乎很熟悉,又似乎很陌生。

  漂亮又清俊的面庞,微微朱红的双唇,一张一合。

  “阿晚。”

  作者有话说:

  想了想还是还是更了5k,=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