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思韶点燃带着的一根蜡烛, 再看向地上的金属牌子,心中微恼,这人竟然早将自己神魂做了手脚, 不惜以自己神魂为引,搅乱这方空间的气息流动。

  他快速回头护着牧南星, 将他安置在陵游身边,让他举着蜡烛。抬头看了看几人身后的房子, 宁思韶暗道幸好木元嘉和老爷子并不在这里, 不然他们怕是受不住如此浓烈的煞气。

  原本安静祥和的院子此时已经被罡风冲击得不成样子, 宁思韶背着自己的布包, 顶着罡风再次来到角落里,用来布阵的阵旗七零八落倒在地上, 那棵花此时根部全部暴露在空气中, 狰狞的根系疯狂生长着缠绕着,根须爬到地面,朝宁思韶脚下延伸。

  宁思韶抬脚踩住触及自己脚尖的粗壮主根, 那根系稍稍扭动两下, 竟就这么停止不动了,只是主根上的细须仿佛讨好一样,轻轻抬起碰了两下他的脚踝, 然后缠在了上面。

  宁思韶皱眉, 毫不客气地伸脚把它给踩断了。

  花根高高扬起, 僵在半空,似是委屈地扭了两下, 将受伤的一端背对着宁思韶, 嗖地一下缩了回去。

  宁思韶看着已经冲出院墙的花枝, 心中不断思索。这煞气如今已成气候, 不处置就是一颗天雷,留着总是祸患,只是镇压解决不了问题,还是要想办法将它彻底解决。

  不然总会出现白衣男这样的人,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事了。

  至于如何解决……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伸手抓住了一根在自己周围转悠的枝条。枝条在他掌中没有丝毫挣扎,乖顺地任由他翻来覆去打量。

  “宁哥。”牧南星将蜡烛放在了陵游身边,走过来站在他身后。

  宁思韶皱眉呵斥道:“越靠近越危险,快回去!”

  牧南星笑了笑:“我知道宁哥在想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你说什么胡话。”宁思韶没有看他,“你还未正式拜师,又何谈帮我。等以后将我的本事全都学了,再说这话吧。”

  牧南星收敛了笑容,他忽然趴在宁思韶背上,将额头放在他肩头,轻声道:“宁哥,我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

  宁思韶沉默了几秒,叹了口气道:“那你也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不可能拿你来冒险。”

  “可这是我的选择,你对我好我明白,但我自己也有选择的权力。”牧南星十分执拗道,“我的身体问题,转机也许就是这里,你就让我试一试。宁哥,你说过会保护好我,我相信如果出事了,你也能救我。”

  宁思韶将手中的花枝放开,弯腰捡起地上还算完好的阵旗,道:“时间不多了,再拖下去事情会变得更不可控,你考虑好了?”

  牧南星点点头,柔软的银发随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宁思韶看着他的眼睛,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抱了抱他。

  微麻的触感从耳下的皮肤迅速蔓延开,如同电流一样让他瞬间愣神。

  腰间的手松开,牧南星放开他,脸已经得火烧一般,头微微瞥向一边,眼睛也不敢看向他。宁思韶心绪复杂,但意外的,他并不觉得讨厌。

  唯一的念头竟然是,让木元嘉那小子知道了,牧南星怕是会被揍……

  轻咳了一声,他晃了晃手中剩余的阵旗,示意牧南星可以开始了。

  “小心些,有任何异样一定要立即告诉我……算了。”宁思韶觉得自己说这种话牧南星也不会听,干脆拿出一段红绳,将红绳两端分别系在两人手腕上,“不准解开。”

  牧南星点点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红着的脸紧绷着,似乎生怕自己笑出来。

  看着牧南星走向那棵巨大的花树,然后被那些花枝缠绕掩埋。

  花枝将牧南星团成了一颗球,一根红线从缝隙中延伸出来,被宁思韶紧捏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院子里安静得有些恐怖。

  一层一层的枝条不停地朝着那颗开满了花朵的球星枝蔓铺上去,直到所有的枝条全都缠在上面才停止。

  一股恐怖的气息从花球上弥散开,宁思韶捏着那根红绳,死死盯着花球,掌心早已被布满汗水。

  啪——

  一声轻响,有花枝断裂开来。

  花球摇摇欲坠,似乎有崩裂的形势。

  宁思韶起身,将阵旗插在两方墙头,封住外溢的煞气,随即跳下墙来,再次举起桃木剑,一剑刺在花树根部。

  下面封印的煞气全都蠢蠢欲动,然而牧南星身体状况根本无法承受得住这些煞气一次性跑出来的冲击。

  宁思韶要做的,就是控制煞气的输出,让他能安然度过最危险的开端。

  桃木剑剑柄的符文被宁思韶用心头血一点一点涂成红色,一直颤抖嘶鸣的剑终于安静下来,刺入花树根部不再动弹。

  他盘腿坐下,双手合掌,手指快速翻动着变换指诀,然后轻点在剑柄与剑身连接处的阴阳八卦图上,轻喝一声:“封!”

  已经开始崩断的花枝,又慢慢长出新的枝丫,新枝丫缓缓向下延伸,将开出的花落在宁思韶肩头。

  宁思韶有些昏沉,但又仍然清醒地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倒下。他似乎看到穿着一身黑的男人出现在自己面前,他眨了眨红色的眼睛,然后靠在了自己身上。

  “好香啊。”男人喟叹一声。

  “你是谁?”宁思韶冷声问道。

  男人轻笑一声,戏谑道:“我是你的夫君啊,娘子。”

  随即不等宁思韶反应过来,他便消散开来,化作一片片黑色的花瓣,飘向枝头。

  宁思韶目光复杂地看向毫无动静的花球,木三爷……牧南星,陵游。

  不知会是什么结果。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东边已经开始出现鱼肚白时,纷纷扬扬的花瓣洒落下来,落了宁思韶满头。

  花枝枯萎,一层层爆开,无声的冲击压完了附近的所有树梢,一丝阳光刺破云层,宁思韶看到了有些耀眼的银发,然后便放心的卸下强撑着的力气,倒在了地上。

  宁思韶很快便又醒了过来,太阳刚刚露出一半身影。他睁眼便看到自己不远处躺着一道身影。

  半长的白发披散在地上,脸上带着面具,身上是熟悉的白衬衣。

  宁思韶走过去,摘下那面具,露出熟悉的面容。

  “南星。”他捏住一缕头发拽了拽。

  已是青年身形的牧南星睁开眼睛,眼中带着不仔细看注意不到的丝丝缕缕暗红。他困惑地坐起身来,看了看四周,最终视线落在宁思韶脸上。

  “宁哥。”他声音低沉,带着属于成年人的磁性,他伸出手,强势地将宁思韶揽进怀里,脸埋在宁思韶颈间,深深地吸了口气。

  ——

  木家三爷回来了!

  这个真的“诈尸”的消息,让整个宁海市上层圈子彻底震惊了。

  死了二十多年的木家三爷,竟然是在梁苍山闭关修行的师叔祖陵游道长。他生前煞气缠身,为了不殃及家人,也为了破除煞气,才上山修行,如今煞气被化解,便下山来了。

  陵游道长是何人,只有少数的、极为有威望的几个老人心知肚明,很多人不知道这位陵道长的地位,但木家宣布木三爷回归的晚宴上,他们看到了几个京市港城真正顶级世家掌权人全都出现在晚宴现场。

  也有不少人抱着看好戏的心思,想要看看这位木三爷对自己父亲给自己“娶”回来的宁思韶,又会是什么态度,却不料整场宴会,这位银发黑衣,长相丝毫不见老的陵游道长,一步也不离地跟在宁思韶身边,一口一个宁哥。

  甚至有人看见他悄悄勾着宁思韶的手指,那张俊美的脸上带着些许委屈,低声叫了宁思韶一声:师父。

  得知这个消息的人都震惊了。

  果然嘛,这位宁先生才是真正的高手啊!

  陵游出现之前,宁海市那些富豪就对他恭恭敬敬,所以那些世家大佬之所以恭敬客气地和宁思韶打招呼,可不是看在陵游道长的脸上。

  木三爷这么多年没露面,这刚把“媳妇儿”接到家里,他就修行圆满了,指不定就是宁先生出手破了他身上的煞气。木老爷子简直……慧眼识珠,老奸巨猾啊!

  “宁家怕不是要悔断肠子了。”

  “宁家?宁诚业那一家子?得了吧,他们现在焦头烂额,哪里还有时间后悔。”有人嗤笑道。

  宁家短短几天时间里,又闹出一桩桩丑闻来,如今已经臭不可闻了。宁云雅抓到未婚夫温敬和别人厮混,当即与两人扭打起来,被伤了脸不说,肋骨也断了一根。

  温敬从来不是什么善茬,事情发生后他一不做二不休,放出别人传给他的宁云雅和一个酒吧混混鬼混的照片传了出去,并一副受害者的样子,说他无法接受宁云雅,心情激愤之下才行为有些出格。

  宁家与温家已经搜破了脸面,如今两家正闹得不可开交。

  宁云峰因家里的事情烦心,出城和朋友飙车散心,不知为何车技一向很好的他忽然就出了岔子,如今还在医院躺着,右腿大概是保不住了。据说他醒来后一直嚷嚷着撞鬼了,有鬼缠着自己,不过宁诚业正因为生意上的事情忙着,只当他神经了,把他扔在医院便再也没管。

  宁家落魄已经开始,没有人会拉他们,宁思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宁诚业不知道怎么回事,实在是过于倒霉,和他沾边儿的生意,处处受阻受限,生意场上利益为上,他总是掉链子,不少人都联想到了宁思韶。

  如果帮了宁诚业,得罪宁思韶,万一人家一个心情不好也对自己动点手脚,可不是哭都找不着大门哭。

  而梁苍山的道士们,挤在角落里看着自家原本不苟言笑师叔祖,一个个如同被爹娘抛弃了一样垂头丧气。

  他们的师叔祖再也不是他们的了,亲眼目睹了这些天来师叔祖从浑身冒冷气,十天半个月一句话没有的人形兵器,到撒娇卖萌,卖乖讨好的夫管严。

  梁苍山,终究是错付了!

  “一!个!个!笨得要死,怎么全都死脑筋!”和宁思韶打过交道的老道士上来啪啪啪给人每人赏了一个大北斗,“咱梁苍山多了宁先生这么大一助力,不给我傻乐,还在这垂头丧气,修术法时脑子转的一个比一个快,怎么这时候全都变成傻子了!”

  几个小道士挠了挠头,小声问道:“真的假的……师叔你可别把我们当傻子,你看师叔祖这样子,像能把宁先生拐上梁苍山的吗?”

  “就是,宁先生把他拐走还差不多,不是,不用拐他自己就跟着走了!”

  老道士看了一眼紧跟着宁思韶的师叔,瞪了几个小道士一眼:“那又怎么样,他是梁苍山师叔祖,还能不管咱咋地,他管咱,宁先生还能不管他咋地?这么一来,还怕宁先生不管咱?”

  说的……有道理哈。

  ……

  晚宴结束,送走客人,宁思韶回到自己的房间,有些疲惫地靠在沙发上。紧接着便有一双微凉的手贴上他的太阳穴,力度适中地轻轻揉着。

  “帮我倒杯水。”宁思韶瞥了来人一眼,有气无力道。他对此人的水磨工夫已经深有体会,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他是拿这人丝毫办法没有。

  想起刚醒来时,这人还一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试图蒙混过关,果然再也不是他乖巧可爱的试用期徒弟了。

  在被戳穿后,他又装可怜卖惨,凄凄惨惨一股脑把自己的事情说了出来,末了还拉上了爱儿心切的木老爷子,木老爷子爱儿心切,不过也不是那抢人所难的人,就是总哀哀地看着两人,叫宁思韶哭笑不得。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少年忽然变成了成熟的打人,总归是有些不习惯,但他在宁思韶面前,仍然如同以往一样,只不过将那份以往总是隐藏起来的情绪放出来,明晃晃地显示着自己的占有欲。

  他是木南星,木家三爷,时年四十七岁……关于这点,木南星从来不承认,按照他的算法,他今年仍然十七岁,只是高大的身型怎么也说不过去。

  接过木南星倒的温水,宁思韶看着他,又移开目光。木南星醒来后,牧南星便“消失”了,木南星有牧南星的所有记忆与情感,有陵游的道术,有那些煞气化作的力量。

  他仍是陵游,梁苍山的人仍然记得他,但除了宁思韶和……木元嘉,没人记得曾经有一个牧南星。

  宁思韶问他:“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牧南星存在的痕迹,你不会难受吗?”

  木南星看着他笑道:“宁哥,你以为,除了你还会有别人在乎我的存在吗?我说了啊,我自小就被这个世界排斥在外,我还是小小孩童,便被关在那座老宅子里,没人记得,无人关心。牧南星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遇见你啊。”

  “只要你还记得我,木也好,牧也好,我还是我。”

  宁思韶仍觉得怅然,但他知道,牧南星那些记忆,那些存在的痕迹,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怀恋的事情。

  如今这样也很好,木南星有了真正爱他的父亲和大哥,那些被遗忘在荒宅里的记忆终究会被覆盖。

  木南星说,他本是天生灵体,却被人掠走当做收敛煞气的工具,无奈之下他自毁神魂,一分为三。

  其中一缕携带无尽煞气自封于地下,另一缕阴差阳错生于木家,最终上了梁苍山,剩下一缕却飘摇无依,最终附身于将死的牧家婴儿。

  如今能三魂归位,是宁思韶救了他,宁思韶是他的救命恩人,他自当以身相许。

  宁思韶:……

  长叹了口气,他回过神来,推开往自己脸上靠的脸,喝了口水,又长叹了口气。

  日子总归是要过的,有人上赶着端茶倒水,也不是不行……

  “宁哥,明天我们要去看奶奶,今天早点休息吧……”

  一番折腾,房间灯光熄灭。

  站在二楼走廊尽头阳台上的木老爷子满意地点点头,对着跟在自己身后的管家嘘了一声,心满意足地拄着拐杖回房间了。

  完全不知道,自己家三儿子此时正抱着小被子委屈巴巴地躺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