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尤利尔终于穿梭过大半魔界, 摒除重重阻碍深入境内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番场景——

  那曾在两界战场上有过数面之缘的、名为瓦沙克的魔界大公, 他神情癫狂地仰天长笑。

  魔界大公高高地举起双臂, 傲慢的眼神扫过在场的同僚,随后高呼深渊之名:“您最忠诚的仆从,于此呼唤您——”

  犹如邪神降临的仪式。

  在瓦沙克的话音落下后,后方大地上的深渊猛地涌动起来, 随后窜出无尽的黑雾。

  那些黑雾群魔乱舞于瓦沙克的背后, 正面対这一切的其他魔族们纷纷瞳孔地震。

  “哼。”瓦沙克将他们的脸色尽收眼底, 他倨傲地看着这些同僚, 只说了一句,“你们会感激我的。”

  随后, 瓦沙克猛一转身, 俯身殷勤地対深渊涌出的黑雾道:“魔界最强大的魔族都在这里了,您看着带走就行。”

  嘉波、阿蒙蒂斯等魔族,一时失语。

  “瓦沙克这家伙,他……”一名大公难以置信,发出致命的疑问,“他是在跟深渊交流!??”

  瓦沙克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只感觉心中前所未有的畅快——

  作为一个商人, 他总是见谁都带三分笑。但是别以为他看不出来,其实魔界中许多魔対他多有轻视, 甚至不少魔都觉得他的大公之位是靠钱买来的,那些话他可都是记在小本本上的!

  曾经的你対我爱答不理,现在我让你高攀不起!抱上大腿的感觉就是这么爽!!!

  无数雾状的触手从深渊中探出, 它们在半空逡巡了数秒,便快狠准地抓起了几位魔族。

  所有的军队都乱了, 各个魔族惊慌失措地呼喊着各自大公的名字,看着他们领袖被吊在空中的身影。

  但深渊并没有给他们解救的机会。

  所有触手迅速带着选定的目标,隐遁进了深不见底的坑洞里。

  “瓦!沙!克!”一名没有被带走的大公又惊又怒,双目赤红地望着他,“你疯了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瓦沙克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角,掸了掸袖口不存在的灰尘。

  ——哦,他是未来陛下的大总管(自封),当然要时刻注意形象,不能丢陛下的脸。

  “没必要特意向你解释,现在,我只为那位唯一的大人服务。”瓦沙克有些遗憾地望着対方,“真可惜,落选者。我要回到那位大人身边去了,那么,回见。”

  瓦沙克最后挥了一下手,彬彬有礼地冲众人欠身致意,随后毫不犹豫地转头纵身一跃,跳进了深渊里。

  “……”

  所有的疯狂顷刻销声匿迹。

  留下来的魔界大公们面面相觑,这样一闹,他们竟一下子少了一半的同僚。

  更雪上加霜的是,他们注意到了不知从何时起,就悬浮于魔界上空的那道孤零零的雪白身影。

  众魔瞳孔一缩,“天族!?”

  再说安东这边。

  黑发少年乖巧地躺在床上,身体陷进柔软的被褥,面上是一片酣睡的安宁。

  安东正在试着回忆上一次梦境的那种感觉——

  首先,让灵魂变得轻飘飘的,然后……

  成功了!

  这次虽然没有白鹿引领,但是安东靠自己便“飘”出了深渊。

  他开放出自己的意识,瞬间耳边就听见了许多声音,那是来自世界各地的祈愿声。

  于是——

  十二翼者的身姿奔赴向世界各地。

  在连续解决完好几个祈愿后,安东看着角色卡的修复进度条艰难地上涨了一点点。

  “奇怪……效果为什么没有之前明显。”梦游中的安东正坐在一处古老遗迹的最高处,他在进行短暂的修整。

  这高达百米的断壁残垣,矗立在滚滚黄沙中,人迹罕至。而此刻,坐在上面的少年轻轻垂落雪白的羽翼,光辉形态下的白发金瞳,让他整个人都像在发光。

  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他的疑惑,那只神秘的白色母鹿再次出现,悄无声息地跃上来,凑到安东身边拱了拱。

  “是你啊……”安东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

  他対于这只白鹿的身份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能让深渊防不胜防的,一定是跟“星池”有关。

  白鹿蹭了蹭蹄子,扒拉开遗迹上的砖石。零散又破败的碎石头咕噜噜地滚下去,露出了什么别的东西。

  安东顺势瞧过去一眼,发现掩藏在遗迹下的,似乎有什么图案,“这是……壁画?”

  在过去的古老年代,壁画是最常用的,记录一些重要故事的手段,也是最易保存并流传下来的。

  早先在雅迦,安东见到过修缮完好的白玉上的壁画,可惜那一眼太过匆忙,没能仔细阅览上面的故事。

  这一回,安东一挥手,遗迹覆盖的粉尘散去,他见到了铺满整个遗迹的雕刻。

  ——那是关于某个古老纪元的故事,其时间甚至早于人类诞生之前。

  安东在上面见到了熟悉的形象——长着十二片大翅膀的车轮,圣洁又有点掉san的感觉。

  透过大半风化的壁画艰难辨认,安东发现那些车轮似乎是在捏造什么东西。

  至少,安东透过这略显抽象的画风,是想象不出这些怪物的具体模样的。

  ——然后,下一秒,他就真的见到了。

  只见原本安静立于他身后的母鹿,忽然拿脑袋朝他拱了一下,安东下意识朝前走了一步,一手按到了壁画上。

  那一瞬间,坚硬的壁画变得柔软,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安东就那样直接跌了进去。

  一阵时空倒转的天旋地转后,安东一睁眼,感受到的就是扑面而来的热气。

  前一秒还只是壁画上的生物,真切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全身赤红的巨人浑身长满眼睛,正挥舞着十只虬结的臂膀,发出嘶吼,喷吐出炽热的火焰。

  它的嘴里发出古怪的呼喝,正奔跑着驱赶一群长有三头的猎犬。

  那些猎犬群体行动,似乎有些畏惧于巨人的青色火光,然而眼中却满含対猎物的垂涎,不死心地徘徊在不远处。

  而更遥远的高空,一些外形诡异的生物悬飞在那里,也在伺机而动。

  ——它们每一个个体都蕴藏着极其强大的力量。

  安东甚至注意到猎犬挥出的一爪隐隐将空间撕裂,而巨人直接凭借巨力搬起一座高山砸去。

  那座高山再次被直接抡起,被巨人拎着像转大风车一样转了好几下,然后直接甩出去——高山一路飞向天际,剧烈摩擦的高温让它燃烧起来,像一个滚烫的火球。

  火球砸中了正在天上看戏的飞行生物们。

  安东就是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降临的。

  他的到来,让整个场景都安静了一下。

  安东悬浮在半空中,俯瞰着这一切,同时默默思考,他究竟是穿越进了壁画里,还是直接穿越了时间?

  梦幻的光辉笼罩在少年周身,他的力量缓缓聚拢到指尖,颇为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安东挑了下眉,默默地想:如果有怪物攻击他的话,他就直接……

  然而,在安东采取行动之前,他就看见百眼巨人第一个动了——

  巨人“哐哧”一下,直挺挺地跪倒在了他的面前,同时举起自己的十条手臂,激动地吱哇乱叫。

  安东愣了一下,然后注意到,対方狂热的目光集中到了他的翅膀上。

  他稍微想一想就明白了,壁画上,是十二翼的车轮创造了它们,所以,这是把他认作那些车轮的……同族了?

  “汪!”三头猎犬狗狗碎碎地匍匐到他的脚下,三个脑袋同时打量着他,随后,那三个脑袋激烈地争吵了起来。

  中间的脑袋似乎対安东的长相有些疑议,但很快被两侧的两个脑袋暴揍了一顿,最终以二比一的票数惨败,眼泪汪汪地低下头跪服下来。

  安东対这一系列情景叹为观止。

  然后,他注意到角色卡的修复进度条往前爬了一大截。

  安东略一沉吟。

  他瞥了眼这些生物,又仰头看了看天穹,随后蓦地一震羽翼,在各种怪物激动的嘶吼中,冲入了云霄。

  ——天穹之上,有一座悬浮的岛屿。

  在安东所处的未来,天上只有“天之国”,那么这个岛屿,莫非是天之国最开始的样子吗。

  岛屿的模样很普通,看起来就像是一块普通而巨大的陆地,被某种力量强行升到了天上。它的地表也不见任何绿植和装点,就像下方荒凉的大地一样,一毛不拔。

  随后,安东见到了那些壁画中的“车轮”。

  祂们逡巡于天空之上,像支撑天地缓缓运作的事物,笼罩在一层层的神圣光辉之中。

  这些车轮很快注意到了安东。

  “什么?星池里诞生新的伙伴了?”一个车轮微微睁大了祂无处不在的眼睛,发出有些吃惊的声音。

  安东意识到祂们所说的,是不属于任何一种已知的“语言”,像在唱空灵的歌,但他却能听得懂。

  “不。”另一名车轮语调圣洁而淡然,“他身上有时间的气息,是穿梭于时间洪流中的旅人。除此之外……”祂微微降低音调,深深地看着眼前的少年,“真奇怪啊,你身上似乎还藏着别的什么力量,我竟看不透你。”

  而其他车轮并没有听清対方的话语,因为祂们已经热情地围着安东转了起来。

  “你的模样好奇怪,为什么要变成这个样子?你来自未来?未来的天族都是这个样子的么?”祂们対安东展现出了源源不断的好奇心。

  有一个车轮甚至忍不住过来张开十二片大翅膀,亲昵地抱住了他,“你身上好软!”

  安东:“……”san清零(不)。

  这些车轮上密密麻麻的红色眼睛注视着他,老实说,感觉有点刺激。

  在经过一番交流以后,安东得知——

  这是这个世界刚诞生不久的时候。

  “星池诞生自混沌,我们诞生自星池。”这群自诩天族的生灵缓缓道。

  这最初一代的天族,一共有十二名。

  这十二名天族生来就拥有“权能”——有的掌管风,有的掌管水,有的掌管火……自然界最初的元素,都在祂们的掌控之中。

  ——简直就像神明一样。

  安东想道。

  只可惜,即便是“神明”,在刚诞生不久的这个时期,也依旧显得十分稚嫩。

  安东点了点头:嗯,看见了,都是力量相当强劲的怪物,就是看起来都不大聪明的样子。

  随后,那名初代天族忽然兴致勃勃地扬起一片翅膀,搭在了他的肩上,“既然你巧合地来到了这个时代,要不要也捏一个。试试吧,很有意思的!”

  対于这些掌握着权能的存在来说,安东来自未来的来历让祂们接受良好,祂们甚至没有好奇未来的发展是什么样子。

  ——祂们积极地探索当前的世界,却対其他一切显得十分淡漠,只专注于当下。

  安东想了想,没有拒绝対方的邀请。

  ——他有一种预感,自己不会在这里呆太久,大概是像上次雅迦国那样一场“梦”的时间。于是,便安心地把这个当做一场短暂的神奇旅行。

  “这是用星池之水浸泡过的特殊泥土,第一步就是用它塑形。”一名初代天族,耐心地指导着安东。

  不远处,那名最为敏锐的天族,祂的车轮交错转动,静静地审视着眉眼认真的少年,始终若有所思。

  安东正在玩泥巴。

  他前世听过女娲造人的故事,但自己并不打算尝试。主要是这个时间点,地上怪物满地跑,按照那些车轮的话,这是“第一纪元”即将结束的时代,未来的水深火热可见一斑。

  所以安东决定随大流造一个有自保能力的“小怪物”。

  “咦?这个……”初代天族望着安东做出来的完成品,车轮上密布的眼睛齐齐眨了眨,“欸,怎么说呢。”祂们奇怪地用翅膀摸了摸自己,“难以形容的奇妙感受。”

  安东将自己捏的作品托在手掌心——

  那是一个毛茸茸的球形生物,有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还有一対小小的铂金色翅膀——上面的羽毛是他从自己身上薅下来的。

  安东道:“可爱?”

  祂们:“什么是可爱?”

  安东:“心脏……”対了,祂们没有心脏,他于是改口,“意识一瞬间受到强烈冲击,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打了一下的感觉?”

  祂们齐齐发出了然的声音:“哦——!懂了,原来我们第一次见到你就那么喜欢,就是因为你,可爱!”

  安东:“……现在在谈论的対象不是我吧。”

  少年的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个小东西的原型,来自于瓦沙克身边的那只使魔,不过他稍微修改了一下,变得更符合他自己的审美了。

  安东问:“接下来要做什么?”

  初代天族们抢答道:“下一步就是‘赐福’。”

  祂们说:“我们会赐予每一个生灵两样礼物,其中第二样是固定的,名为‘生命’。现在,你可以为你的造物挑选第一样——”

  “是‘火’的力量,还是‘空间’的力量,又或者是‘幸运’,‘光明’?”祂们将自己的权柄一一展现,让安东挑选。

  正在此时,安东往大地上看了一眼。

  百眼巨人正用石块,试图驱赶空中的怪物,而被砸中的怪物四散逃逸,过了一会儿,又纷纷重新跑回来,想要看一眼刚刚到底是什么打中了它们——于是就又被砸中了。

  安东正要开口,忽然,他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时空波动。

  少年眸光微动,叹了口气,“我该回去了。”他看向那些车轮,“不知道你们所拥有的赐福里包不包括这一样,如果有的话——”

  他在消失前,用最后的声音说道:“请赐予他‘智慧’吧。”

  ……

  安东以为自己会直接从深渊的庄园床上醒来,谁知晓,他竟然还在那片遗迹边上。

  白色的母鹿静静地等在那里,仿佛从未离开一般。

  见到安东回来,它亲昵地蹭了蹭他。

  安东安抚地摸了摸它的脑袋,随后发现,被黄沙掩埋的壁画已经被风彻底吹开。

  这一回,他看清了上面的内容,以及与内容相対的一行小字。

  那古老的文字他从未学过,却莫名懂得具体的意思——

  [第一纪元,又叫做万象纪元。]

  [那是强大的怪物奔走于大地的时代。十二位原初的使者,祂们创造了各自中意的眷属。]

  [然而祂们不曾引导它们,使它们很快在日复一日的混乱斗争中,渐渐走向尾声。]

  [而就在这个时候,“智慧”诞生了。]

  [——它来自于不存在的第十三之人,祂是隐藏最深的神秘,是命运的引导者,是立于原初身后的隐秘。祂不存在于任何故事中,然每一个重要的时代转折节点,都处处留有祂的痕迹。]

  [祂织造命运的轨迹,将最初的传说掀动至新的篇章。]

  [至此,第二纪元,启智纪元——便来临了。]

  【——摘自《神代神话》】

  安东的目光扫过最后一个字,然后,他便真的“醒”来了。

  黑发少年双眼迷蒙地从大床上坐起来,揉了揉有些晕乎的额头,侧耳听着庄园外传来的动静,喃喃道:“外面……好像热闹起来了。”

  同时,他思考着梦境中发生的一切,意识到:越是强大的个体,越是庞大的规格,所能提供的信仰才会越多。

  ……辗转于重要历史节点中的不存在的第十三之使者。

  安东预感,这样的机会后面还会发生。

  安东懒懒地揉了揉眼睛, 起身向寝室外走去。

  原本喧闹的大厅,因为他的到来, 骤然安静了一下。

  “哦——!您来了!”瓦沙克立即撇下了其他人, 殷勤地走到了少年面前,露出热切的笑意,“我正打算去找您,又担心打扰到您休息。”

  安东的目光扫过明显原本不属于庄园的“人”, 不明白自己只是眯了一下眼睛, 怎么这里就又多出了这么些“人”, 而且显然不是庄园制造出来的分/身。安东向瓦沙克投以问询的视线。

  阿蒙蒂斯望着缓缓走出黑发少年, 站在原地的身影没有动,然而隐藏在衣袍下的尾巴, 却已经像受惊的猎豹, 因惊惧而炸出。

  阿蒙蒂斯的实力在一众大公中位于上游,感知最为敏锐。

  眼前的少年就像是至暗的化身,深不见底的魔力让他的探出的感知犹如石沉大海,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窥探,少年似笑非笑地朝他望来一眼,那双淡淡的红色眼瞳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很快,阿蒙蒂斯便冷汗涔涔。

  嘉波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投来有些关切的注视。

  然而,阿蒙蒂斯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喉头, 并没有予以回应,僵直的视线依旧定在少年身上。

  另一边,经过瓦沙克的一番解释, 安东已经知晓了这群魔族的由来。

  ——新的玩伴。

  安东的目光瞥向大厅的角落,那里蠕动着一些黑色的雾状触手。

  它们小心翼翼又忐忑地蜷缩成一团, 仿佛正期待地等待着他的反应。

  于是,安东眨了眨眼,很快露出一抹笑容。

  好吧,虽然有些意外,但没必要让“母亲”的一片苦心失望。

  “午安。”安东瞥了眼时钟,唇角微勾,对众位魔族道,“欢迎诸位,来到我的庄园。”

  他话语,似乎让角落中的触手瞬间安心了——好耶,这孩子不排斥新的魔!

  皆大欢喜之下,暗搓搓在门口等待许久的女仆长,领着一众佣人大喜过望地走进来。

  “啪——”女仆长一拍双手,脸上露出欢笑,“为表示欢迎,大家一起来开宴会吧!”

  祂们要这孩子每天都沉浸在快乐里,不需要去考虑任何风险与烦恼的事情,在这里,便永远是此世最安全的避风港。

  一群庄园的仆从,立即无缝地张罗起来,金碧辉煌的大厅里涌现出端着美酒佳肴的侍者,还有一支乐队在旁边拉响演奏。

  阿蒙蒂斯等魔族便站在来往的侍从之间。

  这些侍从脸上挂着完全一致的弧度,没有谁去在意这些魔族,好像他们唯一的作用便是像装饰品一般存在在这里。

  安东望向一边的演奏团队——在不久前,庄园还没有这一职责,看这些“人”身上若隐若现的缝线,应该是刚刚被制造出来的。

  甚至很有可能,就是在他睡觉的时候,他的母亲正在地下室“熬夜密密缝”。

  他的母亲确实无时无刻不在想办法让他快乐。

  安东平静地扫了眼那些魔族。

  在这种诡异的情况下,这些魔显然都还是懵的,个别大公更是浑身戒备,身体的每一寸线条都呈现出僵直。

  但是安东并不在意,他转身朝女仆长伸出手,“有这个荣幸,能邀请这位女士和我跳舞吗?”

  诚如他的母亲为他所做的那样,他也希望他的母亲能感到快乐。

  尽管少年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本身就已经让“母亲”每时每刻感到满足。

  女仆长惊喜地捂住嘴,随后却有些笨拙地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我不适合做您的舞伴,少爷。”

  她唇角带笑地摸了摸自己泛起褶皱的衣角,欢欣道:“您的舞伴,一定要穿着最华丽的礼服,有着最优雅的礼仪,与您无比契合地旋转在最美丽的舞池里……”

  女仆长说着说着,像是被自己的想象惊艳到了,越到后面,她的声音像越是在隐隐发抖。

  “对,没错,就该是这样!”她兴奋地睁大了眼睛,然后欠身一礼后,忽然匆匆地退去。

  安东平静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若有所思地望着女仆长离去的背影。

  一边的瓦沙克看着被留在原地的少年,唯恐这位小祖宗感到不高兴,正踌躇着是否自己上去邀请对方。

  忽然,瓦沙克听见了阿蒙蒂斯的声音。

  阿蒙蒂斯用一种陌生的、像是推翻了过往一切印象的全新目光,打量着这位昔日同僚,声音沉凝而低哑,“你到底想做什么,瓦沙克。这里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不打算给出解释吗。”

  在阿蒙蒂斯询问瓦沙克的同时,其他一起掉入这里的大公与魔族们,也纷纷聚集到了周围。

  他们聚拢在这金碧辉煌的大厅的一角,与侍从们来来往往的热闹截然不同。

  侍从们穿梭在厅堂内,仿佛全然不在意这些魔族的举动。

  阿蒙蒂斯看了一眼正被侍从们簇拥在中央,正随手挑选着饮品的少年,蓦地深呼了一口气,如鹰的视线转向瓦沙克,声音压得更低了,“那个少年是谁。”

  瓦沙克舒坦地长舒了一口气,不紧不慢道:“很少看见您这么紧张的模样,阿蒙蒂斯卿。”

  阿蒙蒂斯是魔界的老牌家族继承人,他的血统比大多数魔族更纯正,据说他的祖上,曾有幸侍奉过一位魔王——当然,因为时间太久远,具体也不可考了,也有人持以过怀疑的态度。但不可否认,他对于某些事物的感应,确实比谁都来得强烈。

  嘉波眸光一闪,不动声色地温和道:“阿蒙蒂斯阁下,可是感受到了什么?”

  “何必去问他呢,嘉波。”瓦沙克还记得当初嘉波想要拉他一把的事情,虽然最后没什么用,不过商人还是在心里默默承了这份情,他嘿嘿笑道,“这么明显的事情——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只要那位大人使用力量,露出魔纹,这群家伙自然就明白一切了。

  如果可以的话,瓦沙克希望他们能够晚点意识到,这样他才有时间更多表现自己,让自己大总管的地位更稳固。

  然而,瓦沙克并没有想到,这次他们获知的形式,远比上一次更加直观——

  只见,去而复返的女仆长欣喜地走到少年身边,在他耳边低低地耳语了几句。

  安东闻言,露出感兴趣的神色,随手将饮品放在一边的托盘上,从原本的座位上站起来。

  “可以啊。”少年点了点头,“你看着办吧。”

  于是,女仆长拿出了一个小铃铛,轻轻摇了一下。

  ——“叮铃。”

  那细细弱弱的声音,从铃铛上扩散开去。

  随即,像是回应一般,虚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咚——”声。

  有如洪钟敲响。

  或者说,那就是一口巨大的洪钟。

  一口古旧的大钟缓缓浮现在了大厅的穹顶,见到它的魔族们,都露出了万分惊诧的神情。

  “那不是……!”他们的面色隐隐震动。

  嘉波不由虚起眸光,轻轻答道:“是魔王城的报晓大钟。”

  安东将众魔的声音纳入耳际,也不由饶有兴致地细细观察,眸光打量过那口洪钟上面的每一寸古老而神秘的纹路。

  ——[您对魔族的历史有兴趣吗?]

  这是刚才女仆长对他说的话。

  安东当然有兴趣,他最初将瓦沙克拉进来,不就是为了了解“外面”吗。

  “最初的魔界是一片混沌。”女仆长在安东身侧,有条不紊地温柔说道,像在诉说一个故事,“魔界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它位于世界背面的阴影里,天空永远是一片黄昏般的暗橙。”

  “于是,最初的魔族就打造了这样一口钟,用来在每一日开始时敲响,向全魔界宣告新一天的到来——它是魔界最初的‘时钟’。”

  在女仆长温柔的声音里,安东已经将那口钟的每一个细节都计入了脑海。

  唯一可惜的是,这口钟的样子已经很旧了,上面布满了细细密密的纹路。

  “……应该只是幻象。”另一边的魔族们,在冷静下来后,很快得出了结论。

  阿蒙蒂斯道:“真正的报晓钟应该还在魔王城,但是这幻象的细节竟仿制得分毫不差,连钟身经过时间锈蚀后的裂口都一模一样。”

  瓦沙克的心情隐隐激动起来,闻言只意味深长道:“不愧是阿蒙蒂斯卿,对魔王城真是了若指掌。”

  魔界的魔王城历来只有一座,那是魔界历代魔王的居所。

  然而,自从最后一任魔王消逝后,魔界数万年群龙无首,没有主人的魔王城自然也是人去楼空,彻底空置了下来。

  不是没有魔眼馋,但介于魔王城在魔界特殊的地位,不知道有多少大公和魔族对此虎视眈眈,于是他们相互制衡,到头来反而谁都没能成功进驻。

  因此魔王城成了谁都不能触碰的封存地带,目前亦不属于任何一位大公的领地。

  只有一些老牌的魔界家族,例如阿蒙蒂斯的家族,他们会保存有关于魔王城的资料,对其了解得更多一点。

  不同于众魔之间的暗潮汹涌,女仆长此时就像个敬职敬责的导游,而她手中的铃铛,就是她的导游旗。

  “叮铃——”安东侧耳听去。

  见女仆长朝他露出了一抹微笑,说道:“那么,重启的‘舞会’再次开始啦——!玩得开心哦,少爷!”

  “咚——”那口洪钟随着女仆长的小铃铛一同撞响。

  下一秒,洪钟上面的裂口迅速消逝,它正一点点变回完美无缺的样子。

  与此同时,原本金碧辉煌的大厅仿佛碎裂开的纸片,一点点化为粉屑。

  有新的景象在迅速重组,就像有一支看不见的画笔,将那些粉屑重新拼凑涂抹,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加巨大、更加空旷,更加宏伟的空间。

  一众魔族逐渐瞳孔地震——

  九曲十八弯的华丽回廊,每一个雕刻在墙壁上的花纹,都显露出奢靡与精致。

  高高的八角吊灯空悬,墙壁上挂着不知道是谁的画作,细看下去,竟然是三个不同的、坐在王座上的男人。

  女仆长清越的声音,缓缓响起在这片空间中:“末代城堡,这里居住过最后的三任魔王。”

  在她话音落下的刹那,有一道虚幻的身影,穿着华丽的礼服从高高的阶梯上缓步走下。

  直到这时,所有魔才察觉到,音乐声竟然始终没有停下。

  瓦沙克倒抽了一口冷气。不,不会吧,不会这么大的手笔,还这么任性吧!??

  安东好奇地打量着那道走到面前的虚影,一时竟不知晓这究竟是不是深渊模拟出来的纯粹幻象。

  那道虚影的脸上带着半边舞会面具,并不能看清具体的面容,而对方亦没有说任何话,唯一与安东交流的动作——

  就是向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魔界的交谊舞并不拘于性别,以华美、轻盈为主,旋转起来,仿若飞翔。

  安东将手递到了对方掌心,明明是幻象,但掌心却仿佛拥有热度一般。

  比起安东自己,对方更像是伴舞的存在,他只是引导着他,一步步旋转至第二个廊道。

  在那里,穿着不同舞会服饰的另一个身影,正在静默等待。

  他们一同穿越长廊,来到了略显阴翳的宫殿正厅。

  这略显阴暗的环境并没有持续太久,便被深渊的力量,将景象再度重组。

  这一次露出的景象更加古老了。

  地板像是点缀星星一样的暗蓝色,仿佛将星空倒映在了脚下,周围矗立的石柱上盘绕着古老的蛇。

  蛇们从雕塑中活过来,张开嘴,喷吐出火焰,将宫殿整个照亮。

  女仆长再次摇响了铃铛,在一同响起的洪钟撞响中,她缓缓道:“这是更久更久之前,魔王城还没有被翻修的时候。”她顿了顿,“我想,您还需要更多活跃气氛的舞伴。”

  安东很快意识到,深渊在为他“倒推”历史。

  他与每一个“时代”交集的时间都很短,只在几个舞步的跃动间,他的手便被下一位接过。

  与其说他是在不断交换舞伴,不如说,他正飞快行走在时代的洪流里。

  阿蒙蒂斯的情绪忽然剧烈波动。他一双眼眸睁得大大的,定定地望向其中一个石柱上的雕刻——

  那是他们家族的家纹。

  “!”阿蒙蒂斯捏了捏袖口,掌心握紧又松开,一时气血翻涌,“这就是,我的祖先侍奉过的时代……”

  那些记载不是空穴来风,他们的祖辈,真的有人抵达过王的座前!!!

  一众魔族纷纷侧目,他们完全能够理解阿蒙蒂斯的激动,因为那对于每一个家族来说,都是偌大的殊荣!

  随后,宫殿各处冒出来更多负责伴舞的身影,其中甚至还有很多已经销声匿迹的族群——

  “红月魔狼啊!活跃在数十万年前的魔界族群,据说它们在一次席卷魔族的大灾厄中褪去了狼身,自此同化进了普通的魔族里,再也不见过去的风姿——”

  然而现在,这昔日强盛、横行魔界的族群重见天日般,蹲坐在宫殿的一角。

  鲜红的毛发犹如燃烧般,它们仰头发出狼群的长啸,此起彼伏。

  除此以外,还有软糯的史莱姆,起舞的魔界妖精,浑身笼罩在黑袍之下的咒灵法师……

  这些千奇百怪、五花八门的魔界种族,大多在时代的潮流中渐渐消失,或融入了大多魔族平庸的外形之中。

  可如今,它们重现出昔日各有特色的模样,展现出或奇诡或威武或妖艳的姿态。

  安东被这些“舞伴”环绕,他的注意力逐渐已经不在跳舞本身上,而是认真地铭刻下每一个魔物的样子。

  ——这些魔物,它们以最强盛的姿态,在他面前短短显露一瞬,随后便再度回归了各自消散的命运里。

  安东能够感觉到,这些魔物并不完全是拟造的幻影,深渊吞噬了太多东西,总会有魔物不小心坠入这里,其中大约包括它们中的一些——这些幻影中,包含着它们的一丝灵魂。

  这对于它们来说,或许是一生仅此一次的相遇。

  “咚——咚——咚——”

  时钟依旧在不断敲响,历史依旧在不断倒退之中。

  安东见证了这座魔王城在漫长历史中,不断反修组建的样子。

  他见到了这座城最华美的样子,也见到了它陷落于断壁残垣的模样。他行走在那片废墟里,听着洪钟再一次敲响。

  配合深渊解释的声音,安东已然感受到了魔族历史的曲折——他们经历过险些致使自己灭亡的天灾,经历过与天族的每一次大战,因资源枯竭与人类进行过交易,为了争夺领地爆发过内战……

  几乎每一次重大事件之后,这座城池就会标志性地翻修一遍,预示着又一个开始。

  而安东正透过这座宫殿的变迁,重走这段路。

  他也许远做不到感同身受,但他会记得。

  最后,时间来到了一切的最初——

  魔王城整个消失不见了,拟造出的景象,是一片荒芜的土地。

  “这里是……”瓦沙克露出了有些惊讶的神情,因为到这里,便是连他们都不了解的存在。

  阿蒙蒂斯迅速给出了猜测,“是最初的魔界,没有魔王,没有魔王城。”

  有的只是一片贫瘠的大地,和一个深不见底的、飘动着黑雾的坑洞。

  无数外形奇异的魔物行走在这片大地上,它们不记得自己从哪里飘荡而来,或许是吸收了空气中的黑雾,渐渐觉醒了自我,落在地上拥有了实体。

  ——这就是最初的魔族。

  这些最初的魔物们力量强大,却浑浑噩噩,终日游荡在大地上。

  那小东西熟悉的模样,让旁观影像的安东不由露出一刹的错愕与惊奇。

  ——那是他捏出来的“小怪物”。经由他的双手赋予形态的造物。

  随即,安东意识到,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初代魔族的出生还要在第一纪元之后。毕竟这些魔物看起来还没有什么智慧的样子,而这时候的十二原初使者已经创造完第一批怪物,即将开启第二纪元了。

  那球形小魔物飞在魔界上空,似乎是跟那些魔物说了些什么,但并没有声音传来。

  随后,球形小魔物离去,荒芜大地上的其他魔物开始缓缓朝着一个方向移动。

  ——它们在奔赴向那个巨大的坑洞。

  “它们要去做什么?”在场观看的魔族们纷纷露出紧张的神情。

  唯独阿蒙蒂斯压抑着激动,蓦地望了安东一眼,一个猜测渐渐成形的同时,语气罕见地出现了起伏,语气低沉地说道:

  “最初的深渊魔种,祂们自深渊中走来。”

  阿蒙蒂斯忽然深吸了一口气,眸光沉沉,“这些魔物得到了‘启示’,它们要去迎接它们的领袖!”

  众位魔族闻言,齐齐一震。

  下一秒,他们的视线更是一瞬不错地集中到画面上,眼中升起前所未有的狂热,唯恐错过分毫。

  每一个魔的心底都在嘶吼:深渊魔种!!!

  渴求力量的,想到了其至高无上的强大。向往美丽的,想到了其冠古绝今的身姿。追溯神话的,仅仅是想见证这一刻,见到魔界曾为巅峰的辉煌。

  他们都前所未有的激动。

  ——画面之中,所有聚集到坑洞口的魔物都齐齐下拜,口中吟唱起某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歌谣。

  那歌谣悠长空灵,犹如摇篮曲般,唤醒深不见底的坑洞之下,那些沉睡的存在们。

  安东也很好奇那些最初的深渊魔种都长什么样子。

  深渊的坑洞上倏然浮现出七重法阵。

  但是下一秒,所有的画面戛然而止。

  那些叩拜的魔物,即将出现的身影,全部都消失不见,唯独荒芜大地与坑洞的背景仍旧留存。

  所有魔都因为这不上不下的发展噎住了。

  安东很明显地看见了其中一位魔界大公抽动的脸皮,疯狂抖动的眼睫毛——大约是一直以来良好的教养,才让对方没有当场抓狂。

  安东不由以疑问的眼神,望向一旁的女仆长。

  女仆长回以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下一秒,那原本从画面中消失的七重法阵,竟然浮现在了他的头顶。

  层层光辉笼罩而下,将少年的身姿映亮。

  此时此刻,同样荒芜的大地上,这里没有初代的魔物,没有初代魔种。

  但有新的魔族,新的深渊之子。

  ——犹如是某种过去的重现。

  瓦沙克发出高呼,最先反应过来,高举起双手,行了一个大礼。

  安东的身上渐渐浮现出淡金色的魔纹。

  他在阵法光芒的照耀下,整个人都很舒服,充足的力量被注入他的身体,直至满溢而出。

  ——“哗啦!”

  安东的身后忽然张开了十二片漆黑的翅膀,舒服得叹息般轻轻扇动。

  与此同时,所有魔都注意到,少年原本淡色的眼瞳一点点发亮,变成了惊人的猩红,胜于最璀璨的宝石。

  魔纹飞速地运转起来,金色的河流在他的体表迅速流淌,安东忽然一扇羽翼,高高地飞到了天上。

  他带着前所未有的轻盈与畅快,微微张开了双臂。

  无数温柔的黑雾环绕在他的身侧,如同与深渊的孩子相拥,“喜欢这场舞会吗。”

  安东动了动身后鸦羽般的翅膀,这次蜕变,让他的力量得到了彻底的释放,“喜欢。”

  他说:“谢谢您,母亲。”

  所有魔望着那居高临下的少年,听着对方与深渊之间的对话,一时间哪还有什么不明白。

  ——[深渊魔种从深渊中走来。]

  阿蒙蒂斯率先弯下了身子。

  ——[他们要去迎接他们的领袖。]

  如同他的先祖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