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万龙这一桌子叔伯可都是「姓冯的」, 元溪这句话一出,虽是对着冯万龙说的,其他人却也都抬起来头看他。

  说不害怕是假的。

  元溪手上攥了攥衣角, 索性破罐破摔,直直地对着冯万龙道:“我要跟你拼酒!”

  冯万龙冷笑一声, 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四叔已然烂醉了, 伸手就要抓元溪的胳膊,元溪往后一退, 躲开了。

  对面一个不知是什么伯的汉子眯起眼睛来,伸着头仔细打量着元溪,突然道:“这不是严先生家的么?”

  另一个叔闻言接话道:“严先生?开私塾那个?”

  那伯点点头答道:“就是他, 我家小子便在那里读书。”

  这一桌七八个人,一共有三家的孩子在严鹤仪的私塾里念书,这些人又都是沾亲带故的,掰着指头拐个三两下, 便都能算作是自家孩子。

  因此,他们对严鹤仪倒是颇为敬重, 连带着也不敢对元溪怎么样。

  冯万龙啜了一口酒,连眸子也不抬一下,摆着手道:“小孩子,知道什么叫拼酒么?我不跟你计较,快快回家, 跟着先生读书去吧。”

  元溪微微咬了咬唇,冷声道:“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别废话。”

  冯万龙夹了口菜送到嘴里, 这才放下筷子:“那就用碗吧, 可别说我欺负了你, 子渔——”

  他向四周看了看, 问道:“子渔呢?”

  有个叔指了指侧屋:“方才跑回屋了,你没看见么?”

  冯万龙往侧屋看了一眼,站起身来想去瞧瞧,却又马上停住了,低声嘀咕道:“许是累了,随他去吧。”

  这下没有人可以使唤,冯万龙皱着眉头,自己去厨房拿了两个白瓷碗过来,怀里还抱着个很大的酒坛子。

  塞子一开,元溪便闻出了这味道,一瞬的刺鼻之后,是醇厚悠长的清香,正是高粱酒,度数似乎还不低。

  冯万龙抬起酒坛子,倒了满满两大碗,然后瞥了一眼远处角落里的赵景,高声道“这是小景带回来的,说是周叔爱喝,今日倒是便宜咱们了。”

  他深深地闻了闻自己碗里的酒,问道:“怎么拼?”

  元溪咬着后槽牙,飞速地思考着。

  其实,他也没想好怎么拼。

  草率了。

  元溪轻轻吐了口气,缓缓地道:“这样吧,只拼酒量,咱们一人一碗轮流着喝,喝完一碗之后,便可以问对方一个问题。”

  他倒是有许多东西要问冯万龙。

  说完,他便端起自己的那碗酒,一口气喝光了,酒盛得很满,却一滴都未洒出来。

  冯万龙抹了抹嘴唇,一脸玩味地问道:“你跟严先生,算是个什么关系?听说都住一起了?”

  他一向觉得,元溪和严鹤仪的关系不大清白,两个未成亲的男子日日住在一起,简直是很不像话。

  也因此,他不大乐意周子渔跟元溪在一处,总觉得呆久了,也会学得跟元溪一样。

  他一直没有说出口、却在心里重复了无数遍的几个词,大概是不要脸、不自爱,或是...浪荡。

  元溪也被这话问住了:对呀,算什么关系?

  他想了几个弯,反应过来,一脸从容地道:“严先生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先生,我无家可归,他收留了我,至于是什么关系,关你什么事?”

  元溪嘴上硬邦邦,心里却直打鼓。

  幸好,冯万龙没揪住这个问题不放,直接道:“行了行了,该你喝了。”

  这高粱酒可比严鹤仪酿的青梅酒要烈多了,元溪没想到冯万龙会拿这个,不过还好,他对自己的酒量还是颇为放心的。

  他稳稳地端起酒碗,尽量让自己喝得看起来潇洒一些,然后把碗往桌上一放,问道:“你之前对子渔那么好,都是装的?”

  冯万龙闻言,轻轻拍了拍桌子:“谁装了?我帮他家干了这么多活,哪里装了?”

  “他既乖巧,又单纯,家里也好,好几家都抢着要呢!我怎么会待他不好?”

  元溪脸上显出一抹明显的愠色,厉声问道:“你方才为何那样对他?你明知道他不会喝酒的。”

  冯万龙抱着坛子给两人斟上酒,悠悠开口道:“这是另一个问题,得下一轮再问。”

  他仰头喝光了自己的酒,接着道:“我没有什么想问的,该你了。”

  方才那碗酒喝得猛,并且也没想到,这酒如此之烈,现下酒劲儿上来,元溪已经有些晕乎乎的了。

  他定了定神,仰头又喝下一碗,倒腾了几口气,高声问道:“说吧,方才为何让他喝酒?还支使他干活?”

  冯万龙晃着自己的酒碗,幽幽地道:“我这是为他好,搓磨搓磨他,好让他懂事些。”

  “都是定了亲的人了,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成什么样子?”

  “再说了,一杯酒而已,能有什么事?我这前前后后都喝了快一坛子了!”

  他伸手夹了块远处的肉送进嘴里,接着道:“这定了亲,便不是原来的娇娇哥儿了,怎能什么都不会?”

  “做了人家夫郎,就是该贤惠勤快些,尽心尽力地把相公伺候好了!”

  “你看四叔家那个,平日里敢出门吗?都是呆在家里洗衣、做饭、带孩子,这才是好夫郎。”

  四叔已醉成了一滩烂泥,不成样子地侧趴在桌子上,吧唧了两下嘴,喉咙里含糊地附和道:“没错,这才是好...好夫郎。”

  说完,他往旁边挪了挪,继续闭上了眼睛。

  元溪在心里骂了他无数遍,恨不得一巴掌扇到他脸上。

  谬论谬论谬论!

  一派胡言!

  他气血上涌,却不知道该怎么驳。

  记得小月说过,回首山这一带的嫁娶,新人是可以随意选择住在哪一方家里的,便是两人独自搬出去也没人会说什么,听起来似乎很是开明,为何冯万龙会有这些想法,简直不像回首山的人。

  似乎,这一桌子姓冯的人,都奉行着这种科律。

  元溪心里有些底气不足。

  我也什么都不会,还常常把事情搞砸,能算得上是好夫郎么?

  哥哥呢?他是怎么想的?

  他也打算找个贤良的好夫郎么?

  元溪出神的时候,冯万龙又仰头喝了一大碗,身子也有些晃了。

  先前跟叔伯们喝了不少,现在又连喝几碗高粱酒,如今还没醉,便已是难寻的酒量了。

  他半眯着眼,挥了挥袖子道:“元溪啊,你连顿饭都不会做,以后若是跟着严先生,怕是有苦头吃了。”

  元溪被戳中心思,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继续喝着酒。

  冯万龙有心给元溪灌酒,见他已经有些迷糊,便把他的酒碗倒得满满的,自己却只喝小半碗。

  几轮之后,元溪实在是喝不下去了,他捏着酒碗,只觉天地都在旋转,手也在微微颤抖着。

  冯万龙也醉了,脖子红得吓人,指着元溪的鼻子嚷嚷道:“不行了?快喝呀!磨磨唧唧!”

  元溪正要喝这碗的时候,赵景过来了。

  他拿过元溪手里的碗,对着他笑了笑,柔声道:“我来。”

  说完,他便紧紧拧着眉头,把这碗酒一饮而尽。

  方才的红疹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这一碗高粱酒下去,恐怕新起的疹子要好几天才能消下去。

  他勉强站稳身形,拽住元溪的袖子道:“我们走吧。”

  冯万龙起身拦在两人面前,高声嚷嚷道:“还没喝完呢!我看谁敢走?”

  他把碗塞回元溪手里,抱起坛子给他斟满,“怎么?小孩子,认输了?”

  元溪眼底红了一片,抬着眸子冷冷地看着他:“谁认输了?”

  他端着酒碗,不停地颤抖着,只觉得周围的人都在虚虚地浮动着,自己也似乎飘在了半空中。

  一听严鹤仪,元溪的眼睛亮了一瞬,放下酒碗道:“对呀,哥哥在等我,我得回家了。”

  他往前踉跄了一步,又被冯万龙拦住了。

  冯万龙把人往后使劲一搡,晃晃悠悠地道:“不许走!”

  他把酒碗塞回元溪的手里,“先喝了这碗再说。”

  冯万龙也是个健壮的汉子,元溪被他推得连连后退,好不容易才没摔倒。

  若在平时,有赵景在场,冯万龙也占不到什么便宜,毕竟在赵景面前,冯万龙那粗壮的胳膊便显得有些不够看,个头又没有人家高,哪里敢这般放肆。

  只是,赵景一碗高粱酒下肚,能站着便已经很不错了,一字一句都是在强撑,意识已有些模糊了。

  元溪吃力地把手里的酒碗一寸寸往面前移着,明明已近在眼前,张了几下嘴,却怎么也喝不到。

  突然,手里的酒碗又被夺了去。

  来人仰着头喝了一大口,然后,只听「砰」的一声,那个白瓷大碗便结结实实地碎在了地上。

  元溪眼里看不真切,只知道面前的人是一袭青色长衫,比自己高出半个头来。

  哥哥?

  他腿上一软,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然后,便被那穿长衫的人稳稳接住了。

  在场的人皆是一惊,瞬间安静了下来。

  四叔被酒碗落地的声音吵醒,抬起头揉了揉眼睛,嬉皮笑脸地道:“哟!严先生来了!”

  门口那桌人看到,方才严鹤仪像变了个人似的,气冲冲地跑进来,狠狠地把酒碗摔着冯万龙目前。

  他把软绵绵的元溪揽在怀里,对着冯万龙冷声道:“他不是没人护着,由得你这样欺负。”

  严鹤仪平日里虽严肃,脸却仍是带着些亲和的,现下却似全然没了温度。

  冯万龙伸手推了一把严鹤仪,没推动他,自己却向后踉跄了几步。

  他又上前,拉住严鹤仪的胳膊,高声道:“你以为你是谁呀?”

  接着,他又搡了搡元溪,不依不饶地道:“小孩子,有种就接着喝!”

  元溪头疼得仿佛要爆开,下意识地往严鹤仪怀里缩了缩。

  严鹤仪的心被轻轻揪了一下。

  他架起元溪的胳膊,又揽着腰把元溪牢牢护住,然后用肩膀撞向拦在前面的冯万龙,冷冷地道了声「滚开」。

  然后,他扶着元溪,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

  严鹤仪摔碗的声音也惊动了堂屋里的人。

  这宴席吃到现在,不知不觉都是下午了,周子渔的爹娘和冯万龙的爹娘在堂屋早就吃好饭,已经说了许久的话了。

  周婶一眼便瞧见了撑着桌子、一脸痛苦的赵景,急忙小跑几步,上前扶住了他,关切地问道:“小景,怎么了?你喝酒了?”

  她微微掀开赵景的衣领,只见他的颈子上已起满了红红的疹子,全然没有一处好地方。

  她过身去,对着不知所措的周叔道:“愣着干什么?快过来把孩子扶进去。”

  两人把赵景带到堂屋,让他平平躺下,又拿来一碗温热的蜂蜜水,给他喂了几口。

  赵景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周婶取出一些青草药膏,仔细地涂在赵景脖子上的红疹处。

  刚涂了一半,只听外面吵吵嚷嚷的,似是冯万龙在喊周子渔。

  周婶把青草药膏交给周叔,又嘱咐上几句,便径直出了堂屋。

  院子里,冯万龙正站在周子渔屋子外面,一下一下地敲着门。

  旁边围着双方的亲戚,有好言劝阻的,也有看热闹的,但多的是起哄架秧子的醉酒叔伯。

  一开始,冯万龙还是轻轻扣门,后面手就重了起来,拍得门板直晃。

  他也醉得不轻,脚下有些站不稳,因此每次拍门,都带着上半个身子往门上撞,看着怪吓人的,嘴里还一直嚷嚷道:“子渔?子渔——”

  “快开门,周子渔!周子渔!”

  屋门在里面上了闩,周子渔依然倚在床脚,已止住半晌的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周家人脾气都好,兄长是个顶和善的人,嫂子也是温婉得跟水一样,姐姐便更不必说了,那是出了名的贤惠温良。

  周叔敦厚又老实,有时候会因少言而稍显木讷,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个少说多做的热心肠。

  大概只有周婶不太一样了,她做起事来风风火火的,是个难得的急性子。

  虽然有时候,跟周叔和孩子们说话冲一些,但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妇人,却是周家的主心骨,十几年尽心尽力侍弄茶园,才让家里人过上了这样的好日子。

  家里人不少,事也多,却从来没怎么吵过架红过脸。

  周子渔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一家人宝贝得跟什么似的,长到这么大,从来也没人凶过他什么。

  方才,冯万龙在院子里喊他时,周子渔怕极了,还是小月机灵,跑过去拉上了门闩。

  若是兄长和姐姐在场,必不会容许冯万龙这么胡闹,但姐姐婆家出了些事,到现在也没解决,兄长跟嫂嫂过去帮忙,今日没能赶得回来。

  冯万龙在外面把门拍得震天价响,小月在门后面高声喊道:“你不许进来。”

  冯万龙又使劲锤了几下,嚷嚷道:“老子是他爷们儿!怎么不能进?”

  外面这架势,小月倒是没被吓哭,一直记着他哥的嘱托,用心护着周子渔。

  冯万龙还要拍门,胳膊却被紧紧拽住了,他扭过身子,没好气地道:“别拉我!”

  拉冯万龙那人一碗水泼到了他脸上,厉声道:“你看看我是谁!”

  冯万龙被冷水浇了个透心凉,酒醒了两分,揉揉眼睛一看,竟是周婶。

  他往前迎了一步,嬉笑着道:“婶儿啊!不不不,应该是娘!”

  冯万龙脚下不稳,踉跄着往前扑去,亲热地叫道:“娘!”

  周婶的表情比那碗井水还冷,一脸嫌弃地往后退了退:“谁是你娘?”

  冯万龙的爹娘也在旁边,此时,冯万龙的娘——姑且叫她冯大娘,脸色很是难看,低声对冯万龙道:“怎么喝这么多酒?行了,可别再闹了。”

  冯大伯——也就是冯万龙的爹,把冯大娘往后推了一把,板着脸低声道:“今日定亲,喝点酒是应该的,你懂什么?。”

  他又换了副温和些的表情,对着周婶道:“亲家母,万龙喝多了,有啥对不住的地方,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周婶冷哼一声,连连摆手道:“别,别叫亲家母,两个孩子还没成亲,这么叫我可担不起。”

  冯大伯脸色微变,但还保持着那份得体的温和,低声问道:“亲家母,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婶斜靠在门框上,一字一句地道:“意思就是,这门亲事我们家得重新考虑考虑了。”

  一听这话,冯大妈有些急了,上前拉住周婶的袖子:“他婶儿,孩子不懂事,又喝了点酒,你多担待,两个孩子走到这一步不容易。”

  冯大伯再次把冯大娘拽开,在她耳边低声呵斥道:“行了,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冯大娘悻悻地退到后面,不敢再说话。

  冯大伯摊开手,对着周婶道:“这还有什么可考虑的,村里人都知道,子渔跟我家万龙定了亲,岂有反悔的道理?”

  “这门亲事若是黄了,怕是都要说你家出尔反尔,以后还有媒人敢上门说亲么?”

  他提了提声音,接着道:“再者说了,这哥儿定过亲,又退亲,名声也不好啊!”

  “亲家母,你说是不是?”

  “你放心,回家我一定好好教育这小子,保证他再也不敢了。”

  周婶看他唾沫横风地说着这些话,在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只是还顾及着面子,脸上没表现出太多。

  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从容地道:“定亲而已,又不是卖给你家了,为何不能退?”

  “我倒是觉得,媒人不敢登的是你家的门。”

  “况且,定过亲又怎样?难道就低人一等了?”

  “就算我儿一辈子不成亲,我也养得起,绝对不让他受这份腌臢气!”

  一听这话,旁边的冯万龙总算是清醒了些,拉着周婶的袖子道:“婶儿,都是我的错,多灌了几碗黄汤,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您千万别给我们退亲。”

  其实,周婶还是很满意冯万龙的。

  身上有把子力气,干活很是麻利,长得还算精神,虽然文不如严先生儒雅,武不如赵景魁梧,但也是中规中矩的,在平安村的一众男子里面,应该是很扎眼的一个。

  他又经常来给周家干活,很快便跟跟周叔周婶混熟了,一张嘴能说会道的,把二老哄得甚是高兴。

  因此,在讨论周子渔的婚事之时,冯万龙便成了周婶心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选。

  当然,更难得的是,自家儿也喜欢他,这桩亲事便水到渠成了。

  媒人在席上喝多了酒,早就回家睡去了,现在突然又被人叫起来,一路小跑地来周家说和。

  直说得嗓子冒了烟,嘴唇也起了皮,终于把周婶劝住了,答应先不退亲,等晚上问过周子渔的意思之后再说。

  ——

  刚走出周子渔家住的巷子,元溪便蹲到了地上,赖着不走了。

  严鹤仪伸手探了探元溪潮红一片的脸颊,只觉热得烫人。

  “元溪,怎么样了?”

  元溪整张脸拧成一团,弱弱地道:“我难受。”

  严鹤仪只觉得自己胸口的那颗心也被拧在了一起,简直是千般怜爱、万般心疼。

  他轻轻扶起元溪,在他耳边柔声道:“我来背你,好不好?咱们回家。”

  元溪甩开他的手,又蹲到了地上,撅着嘴道:“我要坐马车回家。”

  严鹤仪在他旁边蹲下,指着自己的肩膀,耐心地道:“好,坐马车,快上来吧。”

  元溪歪着头看了一会儿,突然眉眼弯弯地笑开了,他起身趴到严鹤仪背上,环住了他的脖子。

  严鹤仪在下面托住元溪的腿,稳稳地站了起来,轻声道:“抱紧我。”

  元溪果然听话地紧了紧手臂。

  天边红了一大片,回首山的黄昏又到了。

  夜风吹过,元溪的发丝轻轻拂在严鹤仪脸上。

  严鹤仪觉得脸颊上有些痒,心里也痒痒的。

  背上的人难得地安静下来,乖乖贴着自己,仿佛有无尽的依赖。

  坦白来讲,严鹤仪喜欢这种依赖。

  但像今日这样,独自跟冯万龙呛声,还灌下这么多高粱酒,直到难受得蹲在地上起不来,严鹤仪必然是不想看到的。

  医术上说,过量饮酒伤脾胃,头也会疼,得调养好一段时间才行。

  严鹤仪一边缓步走着,一边在心里琢磨给元溪调养的食单。

  走到一半,元溪似乎是醒了,他仍趴在严鹤仪背上,只是把头贴得更近了,嘴里含糊地说着话。

  这些话,严鹤仪一句也听不真切,却每一句都会耐心地回应他。

  回家的路,两人一起走过无数遍,过一座石桥,便是他们住的巷子,巷口处长着一棵山茶。

  现下枝叶正葳蕤着,花是浅浅的红色。

  元溪突然拍了拍严鹤仪的肩膀,嚷嚷着:

  “停车!我要下去!车夫!停车!”

  严鹤仪哭笑不得,依言停下了脚步。

  元溪从严鹤仪背上一跃而下,晃晃悠悠地走到花树旁边,踮起脚来,摘了一朵开得很好的山茶花。

  严鹤仪张开臂,在旁边虚虚地护着他,不知道这小祖宗又要做什么。

  元溪又拍了拍严鹤仪,严鹤仪便微微蹲下身去,让元溪上了「马车」。

  他边走边饶有兴趣地问道:“小少爷,摘花做什么啊?”

  元溪把手笼在严鹤仪胸前,紧紧捏着那株山茶花,乐呵呵地道:“送给我家哥哥!”

  严鹤仪抑制不住地笑着,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又问道:“你家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元溪把头往旁边一偏,脆生生地道:“不告诉你,那是我哥哥!”

  “他现在就在门口等我呢!”

  “你看!”

  元溪把手往前一指,眯了眯眼仔细瞧着,却发现院门口没有人在。

  哥哥怎么没在等我?

  严鹤仪想逗逗他,笑着道:“你家哥哥呢?”

  元溪微微皱起了眉头。

  到了院门口,元溪便嚷着要下车,然后扒着院门,前前后后找了几遍,也没见到他家哥哥的身影。

  他看了眼手里那朵山茶花,突然伸手一撸,便把花瓣都薅了下来,一股脑儿全塞进嘴里,填了个满满当当。

  严鹤仪上前扶住他,无奈地道:“不是要送给哥哥么,怎么吃了?”

  元溪努了努嘴:“他没等我!”

  说完,他突然后退一步,甩开了严鹤仪的手:“别碰我,哥哥会生气的!”

  “我跟你说,哥哥可爱生气了!”

  “不过,每次他一生完气,都会对我格外好。”

  他又摆了摆手,顺势坐在了院子里的石凳子上,对着严鹤仪道:“你回家吧,我要在这里等哥哥。”

  严鹤仪往旁边的石凳上一坐,托着腮看他。

  元溪见他还不走,又接着道:“我哥哥就是在这儿,给我做了支紫竹笔,你知道紫竹吧?长在悬崖上呢!可危险了!”

  “哥哥为了我,腿都摔破了。”

  严鹤仪痴痴地笑着,心里别提有多美了。

  两人就这样对坐了两刻,元溪一张小嘴絮絮叨叨个没完,把严鹤仪为他做的所有事情都说了一遍。

  元溪抬头看了看黑下来的天,脸上换成了担心的表情,撑着身子起来,便要出门去找严鹤仪。

  严鹤仪这才慌了,急忙抓住小祖宗的胳膊,然后上前板着他的肩膀,柔声道:“元溪,是我。”

  元溪抬起有些迷离的眸子,把脑袋凑过去,仔细打量着严鹤仪,半晌才道:“哥哥?你回来了!”

  “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你要是不要我,那我也不要你了!”

  严鹤仪揉了揉元溪的脑袋,万分温柔地道:“我一直都在,元溪,不会不要你的。”

  他又补了一句:“你也不能不要我。”

  元溪拧着眉道:“你发誓!”

  严鹤仪没有迟疑,果真举起手掌:“吾,严鹤仪,永远不会不要姜元溪,只要他愿意,我便照顾他一辈子!”

  不得不说,这种酸不拉唧的话,严鹤仪就算埋在心里一辈子不说,那也是很正常的。

  难不成,那一口高粱酒竟这么大劲儿?

  或者,难道对面这人呼出来的酒气也能醉人?

  元溪挑着下巴,张开双臂对着严鹤仪道:“我困了,我要睡觉!”

  严鹤仪过去扶他的胳膊,却被元溪扭着肩膀甩开了。

  元溪依然张着臂,眼皮半塌下来,嘴唇微微开合地喘息着。

  严鹤仪不明所以,柔声道:“不是困了么?我扶你到床上去睡。”

  元溪哼唧了一声,一脸幽怨地看着他。

  严鹤仪有些懂了,却又不是很确定,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元溪见严鹤仪不为所动,上身软软地往严鹤仪那里倾了过去,他或许是想往前迈一步的,奈何实在太醉,忘记了抬脚。

  严鹤仪急忙接住元溪,然后就被这个小醉鬼扑了个满怀。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不知为何,竟不合时宜地想要落泪,像是感动,像是激动,也像是心动。

  他一手托住元溪的肩膀,一手伸到元溪的腿弯,珍而重之地把他抱了起来。

  元溪圈住严鹤仪的颈子,脑袋贴在他的胸口,安安静静地闭上眼睛,咂巴了几下嘴,便睡着了。

  元溪在严鹤仪怀里动了动,把头埋得更深了。

  严鹤仪停了一会儿,这才抬脚迈进了屋。

  明日该把门修一下了,轴承老化,开门关门的时候总是响。

  他托着元溪的脑袋,把他轻轻地放在了床上,然后为他脱下外袍和鞋袜,盖好了被子。

  做完这些,严鹤仪又拿出火折子,点上了一根蜡烛,放到床头的桌子上。

  元溪睡得沉沉的,呼吸声像一只身上有着好看花纹的小猫。

  严鹤仪心想,这大概是小祖宗最乖的时候了。

  往日里,严鹤仪怕燃着的烛火晃着元溪眼睛,总是把蜡烛放得远一些。

  这一次,他仗着元溪高曛后睡得沉,便把蜡烛往前挪了挪,以便能更清晰地看清元溪的脸。

  烛火昏黄又暖,映在元溪的脸上,睫毛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打在鼻梁上面,仔细一看,似乎还在轻轻地抖着。

  元溪睡着之后,脸颊便容易红扑扑的,今日又醉了酒,便更红更润了。

  严鹤仪这才知道,书上说的面若桃李、似花含露,竟都不是妄言。

  他站在床头看了半天,猛然觉得自己有些荒唐,使劲儿揉了几下眼睛。

  回过神来,他正欲去自己的地铺上睡觉,床上的元溪却突然抖了一下,随即坐起身,迷离地盯着严鹤仪道:“哥哥,我不想睡觉。”

  严鹤仪坐到床边,给他把被子往上拽了拽,温声道:“头疼不疼?要不要喝水?”

  元溪先是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头疼,哥哥,不喝水。”

  严鹤仪见他答得乖巧,忍不住抬起手来,轻轻刮了刮他的鼻梁。

  元溪拉住严鹤仪的袖子,一双眼睛映着亮亮的烛光:“哥哥,渴了。”

  严鹤仪宠溺地笑了笑:“那我去给你拿水。”

  他要起身,元溪却没松手,他只得又坐回去:“怎么了?”

  元溪歪着头:“渴了。”

  严鹤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温柔地道:“那你等我,我去拿水,手放开,乖。”

  元溪头摇得像个大拨浪鼓,手上抓得更紧了。

  他往前挪了挪,把脸凑到严鹤仪耳边,轻轻叫了一声「哥哥」。

  一阵旖旎的温热直直打在严鹤仪的耳朵上,严鹤仪不自觉地攥紧被子,克制地呼吸着,全身上下每一个部位,似乎都在直愣愣地挺着。

  见严鹤仪没什么回应,元溪又往前凑了凑。

  突然,一个软软的东西触到了严鹤仪的耳朵。

  元溪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他一下。

  严鹤仪浑身战栗起来,像是本就晒得很干的柴,遇到了一丝火星子,便「轰」得一下被点燃了。

  他只觉得热。

  燥热。

  这才三月底,天便热起来了。

  草展开叶子,挺直了腰板,花也接连绽放,露出娇嫩的蕊来。

  就连在这样的夜里,微风吹着,也不会觉得冷了。

  严鹤仪的喘息变得很长很长,每一下都要费好大的力气。

  他在微微颤抖着,声音也颤:

  “你要做什么?”

  元溪呼出一口带花香的气,热呼呼似念似叹地道:

  “哥哥不知道么?”

  严鹤仪喉结微动,连着咽了两下口水。

  他觉得有些无法呼吸,脑子直发懵,直到轻轻张开了口,才勉强让自己好受一些。

  元溪又点了几下严鹤仪的耳朵,便不再离开,而是顺着他的耳后和颈子,一路蜿蜒向前,贴上他的唇。

  然后,元溪停下动作,双眼迷离地开合着。

  他突然又抬起眸子,怔怔地盯着严鹤仪,长长地道:

  “哥哥,我喜欢你。”

  说这话时,他的嘴唇随着每个字的口型,轻轻擦着严鹤仪的唇。

  严鹤仪惊恐地睁着眼睛,已然忘记了该如何呼吸。

  在这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严鹤仪都觉得自己病了。

  一颗心总是跳得很乱,身上也特别容易热,思绪也总飘忽不定,难以集中。

  对于元溪,初见时似乎是觉得他可怜,这才把他留下来的。

  可后来仔细想想,对于这种从天而降、身分不明的人,送交官府恐怕才是最周全的做法。

  元溪总和孩子们一起玩,自己也把他当成了学生,习惯性地照顾他。

  可是,面对学生,怎会一见他与旁的男子一起便觉不爽?

  又怎会有好几日都做那样的梦,梦里的人还都是他?

  他迟迟不敢面对这些,可身体却是无法糊弄的。

  就像这一刻,听到这句「喜欢你」,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炸开了。

  自己也喜欢元溪么?

  严鹤仪仍是不能确定。

  元溪搂在严鹤仪腰上的手缓缓抽出,又扯上了他的衣领。

  这是件棉布的长衫,不似绸布,线织得不密,不经扯,元溪手上又没有分寸,拉扯几下便松松垮垮地塌下来了。

  乡下人哪有什么绸布衣裳穿,即使像周子渔那样的富裕之家,也不常穿这些,地里总有农活,穿着太碍事。

  严鹤仪算是村里最爱干净的一个,简直干净到了有些变态的地步,衣裳鞋子永远都是刚洗过带着淡香的,也从不喜与人触碰。

  或许,现下可加上一个例外,那便是姜元溪。

  严鹤仪也不嫌弃,甚至觉得他身上那隐隐的汗味很好闻。

  他总会在晚饭之后,烧上一锅热水,调好水温,然后喊元溪去沐浴。

  有时候,他无意间抬起头,便能看到元溪投在窗纸上的影子。

  别看他表面清瘦,身上的肉长得却很是懂事,除了肚子会在刚吃完饭后微微鼓起来之外,其余地方都很匀称,因此,投在窗纸上的影子也格外好看。

  严鹤仪每次无意间看到,总要心猿意马上好一阵,然后,便会罚自己用冷水洗个澡。

  像这样的冷水澡,严鹤仪已洗了好几次。

  再往里,那件亵衣便更薄了,三两下拨弄开,便露出一小片结实的胸脯来。

  元溪顺着那里伸进一只手去,抚摸着上巳节春浴之时得以朦胧一见却半遮着面的地方。

  他的唇在严鹤仪脸颊上蹭着,轻轻地叫了声「先生」。

  “严先生。”

  “哥哥。”

  “严先生。”

  不知为何,严鹤仪听过这么多人叫自己「严先生」,而元溪这两声,却让他结结实实地颤抖起来。

  元溪紧紧贴着严鹤仪,终于吻了上去。

  严鹤仪那根嗦起田螺来毫不费力的舌头,此刻却变得木讷无比,全然追随着元溪的指引。

  不得不说,天气确实热起来了。

  夜里也这样热。

  元溪掀了被子,跪坐起来,上半身依然贴着严鹤仪。

  也不知过了多久,严鹤仪已有些神智不清了,他环住元溪的腰,放肆地任凭自己向下沉着。

  严鹤仪的手不受控制地往上挪到元溪的肩头,先是轻轻地有些温柔地抚摸着,到后面便粗野起来,一寸一寸地揉捏着向下。

  这个时候,什么圣贤书,什么《清心经》,他全都忘了个干净,心里、眼里只有怀中这个人。

  准确地说,他的心除了「砰砰」跳个没完并且仿佛随时会炸开之外,全然顾不上想任何其他的东西。

  一双眼睛也紧紧闭上了,却似乎比睁着的时候看到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