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霍隼回来的时候, 何以致还在玉池里。

  老实说,他吓傻了,满脑子装的都是霍隼打了郅玙……而郅玙是谁?

  ——郅玙可是云海境主!

  霍隼肯定要死了!

  本来还觉得挺害怕的何以致想到这里, 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抬起手遮挡住嘴唇,以一副要笑又要忍着的模样开心了半天,心说这下终于不用再看到霍隼了, 直到一片衣角飘了过来,瞧见霍隼回来了,何以致方才想起,霍隼没有经过他的允许就对郅玙动手了。

  他这分明是没把自己这个主子放在眼里!

  何以致察觉到此事,立刻笑不出来了。

  为了教训教训不把他放在眼里的霍隼,他放下手, 叉腰瞪眼,准备把回到房中的霍隼骂死。

  不过这个念头出现没多久,他忽然瞧见走回来的霍隼放在腿侧的手指点了四下, 而后愣住了。

  记忆中, 郅玙就有这个习惯。

  这个动作就像是在宣泄他心里所剩不多的情绪一般。

  旁人可能不知道, 但一直注视着他的何以致却很了解。

  因为了解, 所以在霍隼身上看到郅玙的习性时,何以致愣了片刻。就这么一打岔,便把要发火的事忘到了脑后。

  霍隼近来也有些反常。

  比起往年那个聪明狡诈的狐狸,如今的霍隼显然要更加大胆,更加没有规矩。不管做什么事,都是一副不担心何欢问责的嚣张劲,也不知他凭的是什么。

  可要就此敲准霍隼嚣张,偏他又在何以致面前十分地谦卑,闹得何以致有些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就拿刚才发生的事来说。

  霍隼方才还一身戾气,回过头时,又变成那副笑眯眯的样子。

  然而他这样反常的表现非但没有让何以致放松下来,反而让何以致觉得他喜怒无常,十分癫狂,为此紧张地往后退了一步,不欲在两人独处时与他有过多的接触。

  见状,手背青筋暴起的霍隼不笑了。

  他笑的时候,何以致觉得他的面相像是狡猾的狐狸,阴冷的蛇,不笑时则像是准备狩猎的鹰。

  因为他之前一直都是弯着眼睛,何以致只以为他的眼型就是偏向笑眼,不知他的眼形其实很像鹰眼,看上去凌厉又聪明,充满了震慑力。

  被这样的眼睛注视着,何以致总觉得自己就是被老鹰盯上的兔子,根本没有什么招架还手的能力。

  此刻即便是个傻子,也能看出霍隼是动了火气。

  可何以致不懂霍隼在气什么。

  如果说霍隼是为自己亲近秦华争拒绝他的事生气,那这件事在何以致看来实在是很难理解,毕竟霍隼与他之间少有交谈,他也不是霍隼的主子,霍隼没有必要为此争风吃醋,所以他不认为霍隼是因为这件事在生气。

  还有,作为一个被家仆拿捏了的主子,何以致心里不可能不气。

  他与霍隼对视一眼,心里琢磨霍隼实在是太嚣张了,他等一下要去何欢那里告状,必定要何欢舍弃霍隼,教训霍隼。

  因为此事,房间里的两人心思各异,谁也不说话。

  过了片刻,在压抑的沉默中,霍隼的手指松开又握起,忽地转过身,卸去了以往那虚假的温柔,冷冰冰地说了一句:“起身。”

  “把衣服穿好。”

  何以致冷笑一声,心说你让我做什么我就会做什么吗?

  他看着像是这么听话的人?

  思及至此,何以致不屑地哼了一下,然后一脸冷傲地拿起一旁的衣服,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老实穿好。

  等穿完了,注意到霍隼回头,他又小声地说了一句:“看什么!我只是冷了,才不是因为怕你才听你的话把衣服穿上。”

  而此刻窗外虫鸣不断,骄阳似火,夏季闷热无风,绝对与冷沾不上什么关系。

  但霍隼没有戳穿他,只是在他离开寒池水后,挥袖收起了那池水,没给秦华争整理的机会。

  直至此刻,何以致都没看懂他今日这出是在闹什么。

  他心思杂乱,为此分析了半天,也没分析出个所以然。

  等到下午的时候,何以致呆头呆脑地举着一块点心,沉思许久,终于从霍隼神经病一样的举止抽离,想起了去告状的事情。

  而告状是个私密事,他自然不会当着霍隼的面去。为此他寻了个由头,让秦华争支走了霍隼。

  找秦华争过来的时候,他一脸严肃地坐在书桌前,手里装模作样地掐了一本拿倒了的书,与秦华争说:“霍隼住在了屏奴的房间里,屏奴回来没有住处,你去寻霍隼,再给屏奴收拾出来一间房。”

  等着秦华争转身离去的时候,他猛地起身,一路小跑来到后门,因为要去告状,在心里编排了半天怎么说,接着越想越开心,就一脸喜色地拉开了后门,然后毫无防备地对上了一个陌生的身影。

  有人坐在了门前的石阶上,就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石像。

  顷刻间,何以致又不是那么地高兴了。

  他的衣摆在门槛上荡了两下,又失望地停了下来。

  而那个他不认识的人此刻正低着头,穿着一身旧衣,守在后门,盯着脚下的蚂蚁,瞧着与他一样都是闲的要命的人。

  至于这人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暂时没想起来。

  “你谁啊?”

  他歪过头,想不起来就去问。

  而在他的认知中,何府的下人都是穿戴整齐斯文俊秀的人,很少有如秦华争一样穿的破旧还披头散发的人。

  而秦华争穿着旧衣服,是府中管事看着他的脸色,以为他要刁难秦华争借此羞辱霍隼,所以为了配合他的心思,故意没给秦华争分发本该有的东西。秦华争生性冷淡,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找上他,就一直穿着那身旧衣走动。

  他虽是看出了秦华争没有领到衣物灵石,却也没动过给秦华争置办的心思。但他没想到,在府上除了秦华争,还有人穿的如此朴素,这还真是——丢了他何家人的脸!

  他真的无法接受。

  听到他有些不满的声音,那背对着他的人转过身,浅金色的发丝经由阳光的照射,镀上了一层明艳的光,远远看去,就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

  加上这人脸色苍白,唇色殷红,有点像是鬼修炼出来的活尸,不像是活着的人。

  直到看到这里,何以致还是没想到这人是谁,直到对方与他说:“少、少府主,我、我、我是魏、魏苏华。”

  魏苏华?

  他不说何以致都要忘了这个人了。

  而望着眼前这个可能是郅玙的人,何以致以挑剔地目光上下打量魏苏华,道:“我是让你守着大门,你怎么守了后门?”

  魏苏华喃喃道:“我、我、我来来这这之后,少府主身边的侍从、侍从说说、说我为人粗鄙不堪,又又不会好好说话,就就让我来后门守守着,别去前堂丢人现眼。”

  这话说的,倒像是何以致的以往的做派。何以致听到这话起初没有吭声,之后上下打量魏苏华一眼,忽地说道:“这里通常没有人来,你躲到这里,倒是会找清净,也不问我愿不愿意。”

  他别别扭扭地说:“你明日去找管事,给我滚到前门守着,如果没有我的吩咐,你敢随便放人进来,我就打断你的腿!”

  “还有,府中下人也好,弟子也好,每个月都会分发不少东西,你既然在我这里当值,就可以去领,别弄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活像是我有多小气。若是让人不给你,你就说是我要你来的。”

  话音落下,何以致越过魏苏华,脚步轻快地踩着白玉台阶,快步往何欢和秦华夫人的住处跑去。

  不过跑了没多久,何以致忽地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一直跟着自己,小步往前移动的鞋子因此突然停下。

  之后,长相出色的青年皱起眉,疑惑地歪过头,想着怎么可能会有两个脚步声。

  而他出来的急,因为方才的事没再让霍隼和秦华争碰自己,所以那头蓬松的头发乱的能当鸟窝,一撮呆毛从中间的发丝中被挤出竖起,就像是柔软的小狗耳朵,正随着他的动作颤颤巍巍地晃动,很快倒向一旁。

  跟在他身后的魏苏华自然是看到了这一幕。

  何以致回头之后,这才发现魏苏华跟着自己,为此疑惑地问:“你跟着我干嘛?”

  他说这话的时候人有点懵,所以问话的时候语调有些柔和。

  魏苏华说:“府主说过不许少府主独自出行。”

  “我在府中还能出什么事情,你简直就是多此一举。”何以致不以为意地嗤笑一声,不过笑过之后,想起了还在府中躲着的郅玙,想起了闯进来的谢道安,他又笑不出来了。

  因为这两个人,他放弃了赶走魏苏华的心思,只是装作深沉,慢下脚步,一边走在魏苏华的前方,一边斜着眼睛,用余光瞄着魏苏华所在的那侧,全当自己如今正在变相观察另一个郅玙。

  走了没多久,他忽然问魏苏华:“你老家哪的?”

  其实早前掌事已经说过魏苏华和秦华争一样,来自幽河两地,只是何以致自己不上心,很快就忘了。

  而两人所住的幽河两地极为特殊,紧靠苦海,属于三不管的地界,里面没有什么道德人性,妖魔肆虐,很少有人居住。

  “幽河。我家是幽河以东。”

  何以致点了点头,随口说了一句:“秦华争住在幽河以西,倒是与你来自不同的地界。对了,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在吗?”他有意探听清楚。

  可魏苏华脚步一顿,却说:“没人了,小时候家里人还算多,后来因为争抢口粮,全都死了。”

  以往何以致听到这话不会多问,毕竟在他看来外人是死是活与他没有关系,可自从经历了郅玙掉下山崖一事后,他这段时日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威胁磋磨,思想也从一开始我何府嚣张又能如何,变成了我如果当初不是那么嚣张,肯定不会像今日这般战战兢兢,从而想到了之前自己欺压他人,靠的是何欢境主的身份,而郅玙报复他,靠的也是境主的身份,隐隐有了一种奇怪的感受,为此也会去关注一些以往不曾关注的事。

  他开始问魏苏华:“我听说幽河两地又称死地,不适合生灵居住,那你们为何不直接离开幽河?”

  听到这句,魏苏华说:“幽河地理特殊,因为过去的旧习,曾是各地抓捕仆从奴隶的首选地,幽河的主君同样视幽河子民为贱民,亦会在幽河子民身上留下烙印,有着这烙印,幽河子民去哪里都只能被人贱卖驱赶。像我和秦华争这种人,若不是自身根骨不凡,是根本入不了宗门的。”

  何以致听到这里,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不说话了。

  等走到何欢这里时,他深吸了一口气,脚步轻快地冲入房中,张嘴就是一声:“阿爹!”

  此刻他还不知道屋内发生了什么。

  昨日,秦华夫人把给何以致选道侣的事说给了姐姐听,之后梦若境主也知道了。

  境主了解何欢夫妇的心思,便与秦华夫人说既然要选,比起选下界的人,他们夫妇还不如选上界的人。如此一来,何以致只需借个成家的名头,上界的人自然会给何以致庇护,即便有一日他们这代人都老了,寿元到了,何以致也可以借着在上界有个夫婿的名头,在下界招摇过日,何欢夫妇也不用担心找来的人与何以致相处如何,毕竟何以致不去上界,他们的婚事不过是个挂名,到时何以致可以继续逍遥,等到何欢无心管理天玄府时,亦可以培养一个掌事帮着何以致做事。

  而选个来自上界的夫婿说出去总比选个实力不如何家,只为了撑起天玄府,不得不嫁了何以致的名声强。这样也不至于让外人看何家的笑话。

  秦华夫人和何欢一听觉得很有道理,当即喜不自胜地答应了。

  等两人答应下来,梦若境主便把自己弟弟的儿子叫了过来。

  何以致不知这事,还一口一个阿爹冲了进来,显然是故意卖乖有事相求。

  见此,何欢冷着脸坐在房中,对着何以致说了一句:“瞧你那样子,没看到房中有人在吗?”

  何欢这么一说,踏入房中的何以致这才看到房中确实有人。但这个人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人,而是一道幻影。

  那幻影坐在八宝莲花灯上,与披头散发还顶着一个尖尖的何以致不同,对面那人一头黑发梳得整齐干净,头上的一根白玉簪看着价值不菲,是一个打眼一看就知道涵养与出身都很不错的贵公子。

  他穿着一身儒雅素净的白衣,身上并没有过多的点缀,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雨后青竹的清雅清贵。

  虽是淡雅,但身上并不是没有傲气。

  而何以致这些年也与姨母见过几次面,知道何欢联络上界时,用的就是这盏八宝莲花灯,因此他知道何欢是在与上界尊者见面,顿时不敢说话了。

  他不是个能言善道的人,也知道自己的短处,最是畏惧这种场面,顿时就要转身往外走。

  何欢怒瞪双目,本是想要他过来打个招呼,又因他不修边幅的模样头疼的要命,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叫他过来。

  正在这时,那背对着何欢的人影张开嘴,轻声问:“何境主,是少府主来了吗?”

  何欢尴尬一笑,道:“是,让周君见笑了。以致过来见见周君。”他这时再不让何以致露面,倒显得他们这边极为失礼。

  何以致这时还不知道周君是谁,听到何欢的说法,乖乖地往前走了两步。

  何欢背着手,轻咳一声,忽地离开了莲花灯的可见范围,等确定周君看不到自己之后,他快步朝何以致走来,两只大手按在何以致的头上,给他整理了一番乱糟糟的头发,小声地说了一句:“注意些。”

  何以致发量多,经他一抓一带的整理,蓬松的比之前还厉害,但好在比起之前看上去柔顺了不少,不至于像个小疯子。

  这时,整理好了儿子的衣衫头发,何欢把何以致拉到灯前,对上了灯上方的那个周君。

  由于八宝莲花灯是坐落在半空中,那灯中的人影又是立在灯上半米,导致来到这里的何以致不得不仰起脖子去看周君。

  与在下界时作威作福不同。

  因为姨母从小到大都很严厉,何以致和母亲一样,很怕见到外祖家的人。每每与上界的尊者联系,都会老实不少。

  至于郅玙……郅玙是个意外!

  因为与郅玙敌对多年,他现在是一边习惯性地轻视郅玙,一边害怕郅玙。

  而他也不知道小心翼翼仰起头的他,因为想到了郅玙,不自觉地对着周君歪过了头。

  周君垂下眼帘。

  下方的青年长相出挑,一头灰白的卷发簇拥着俊俏的脸,经过何欢整理过后的发丝柔软中带着一丝慵懒,配上殿中柔和的光,就像是上了一层薄雾,美得有些朦胧失真。

  他的眼睛很像秦华夫人,有时凶恶,有时妩媚,睫毛长而卷翘,眼眸清亮干净,讨喜的微笑唇配着麦色的肌肤与脸上的金痕,就像是一幅色彩浓稠的艳丽画作,将纯真与魅惑融合得很好,实在是个英俊到极点的男子。

  ——这人长得不错,但脾气不会太好。

  这便是周君对何以致的第一印象。

  而在周君打量何以致的时候,何以致也在打量周君。

  与何以致想的所差不多,周君确实是个十分漂亮的人,他气质出众,五官精致,是个清雅贵气端方持重的美男子。

  但不知为何,何以致总觉得对方有些眼熟。

  这时,何欢在身后给何以致解惑了。

  他说:“以致,这是你姨父二弟家的宁周君。”

  何以致做了一个哦的表情,刚刚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听何欢说:“昨日我与你姨母聊了一下,你姨母说,你与周君年岁相仿……”

  何以致听到这里还不知事情的严重性,还在心里默默接着何欢的话——年纪相仿,那就当个朋友?

  然而,在何以致这么想没多久后,何以致又听到何欢接着说——

  “有意让你们结亲。”

  你看!

  他就知道?

  何以致敷衍地点了点头,因为不太擅长与周君这样的君子相处,他兴致不高,刚想说我知晓了,之后又惊恐地转过头看向何欢,一副你说了什么屁话的样子。

  这也许就是活得久了什么都能遇到。

  何以致实在很想打开何欢的脑袋看看,何欢都在想些什么,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亦或者他应该问问姨母在想什么,怎么能想到这么荒唐的事情!

  虽说现在下界上界都不看重男子与男子结亲的事,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中,也有不少是男男,可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一个天玄府少府主难不成还要嫁给男子当新妇不成?

  而他这人心里想什么面上就表露什么,何欢瞧见他排斥的表情,连忙打量周君的神情,之后手指一抬,轻轻打了何以致一下,逼着何以致不得造次。

  何以致就算再嚣张也懂得这不是他可以放肆的地方。

  别说是他,就是何欢都不能在梦若境主面前闹得太过,免得失势。

  而何以致也怕自己的行为传到姨母耳中,更怕姨母教训自己,为此收起眼中的不情愿,打算之后再问问何欢。

  打定主意,他垂下眼帘,老实地退到何欢的身后,装作自己不在,不善言谈。

  如今的风气比以前开放许多,何以致与周君的亲事一出,两边的父母就在之前通过灯见了面,谈了这件事。

  周君的母亲其实是看不上何以致的,只是碍于大嫂的威严,敢怒不敢言,因此说了几句话之后,就不愿意再说,只把这个差事交给了自己儿子。

  而这样的行为是不妥当的,也算是怠慢羞辱了何欢,可何欢现在有求于人,也知道这事是自家占了便宜,算是他们何府占了人家儿子未来婚娶能够得利的点,化作自己的利益,为此愿意去装这个孙子,即便现在与他商量这桩亲事可不可行的人从周君的母亲变成了周君,他也没有任何不快的表现,反而一口一个周君,叫得亲热极了。

  何以致站在何欢的身后,听到那周君轻声细语地与何欢说了几句话,心道不好。

  不知是不是太怕姨母了,这个周君的声音听着可不是排斥这段亲事的声音。

  他这么一想,心里就像是在打鼓,没过多久就坐不住了。

  而后他琢磨了一下,先是在何欢说话的时候,慢慢地从何欢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小心地打量了周君一眼。

  周君也看到了他的这个动作。

  两人四目相对,何以致抿了抿唇,尴尬地笑了一下,然后挺起胸膛,当着周君的面,小步小步地挪到了椅子旁,在父亲还在全神贯注与周君说话的时候,十分不礼貌地坐了下去。

  啪嗒一声。

  坐下之后,他长出一口气,随手打开一旁的茶具,自己翻弄起来。

  他就像是一只小老鼠。如此弄了片刻,他又小心地上抬着眉眼,打量了一下周君有没有因为他的这个举动表现出厌恶的情绪。

  周君是看到了,可他只是勾勾嘴角,没说其他。

  不多时,一脸红光的何欢一边夸赞何以致出色,一边伸出手往后摸,想要把儿子拽出来给周君再瞧瞧,这才发现身后的人早就跑到一旁坐着去了。

  因为八宝莲花灯是上三界的宝物,有着混乱神海的功效,在这里,何欢的探知不如在外敏锐,也没发现何以致的异常。

  看到这里,何欢脸色骤变,眼中隐隐有了怒气,正要发难,又听那周君说:

  “说来也是周君不知事,因为生性过于腼腆,见到境主有些拘谨,心里只念叨着如何做最好,竟忘了一家人无需在意虚礼,若是因误显得生分了,还望境主莫怪。”

  这人这几句话下来,倒让何欢不好对何以致发火。

  何欢也懂了周君的意思。

  在何以致来之前,梦若境主也说过,这事能不能成最后还是要看周君愿不愿意娶。

  何欢有意打听周君的意思,试探道:“如果周君有意,不如我们坐下来慢慢聊吧。”

  听到这里,何欢眨了眨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八宝莲花灯的灯底,见底部只有一圈泛红,忽地笑了。

  要知道,上界和下界各有规矩,下界的人不管是与上界联系也好,还是见面也好,都不是那么容易,就连这联络用得莲花,也需要送到苦海边积攒力量,等到底座光满才能用,用的时间还不算长。

  这时,何父品了一下周君的意思,知道何以致没来之前周君客气是客气,但并不热情,因此很快懂得了这事有戏。为此急忙与何以致坐下,重新调整灯座的位置,闲聊起来。

  何以致看到这里觉得不好,他心说不能坐以待毙。

  他想要找到一个能不动声色地搅黄这事的法子。

  心里记挂着这件事,他低着头,盘算着如何做比较好。

  这时,周君忽地问他:“少府主平日里都喜欢做什么?”

  何以致想了一下,先是小心地打量何欢一眼,然后低声回答:“玩。”顶着被何欢打的风险,他小小声说,“吃了睡,睡醒了就玩,你不是这样吗?”

  何欢听到这里,知道这话不能让他继续接下去,为此抢在他再次开口前笑道:“小儿顽劣,平日里没有规矩,总喜欢与人说笑,还望周君莫恼。”

  周君没恼,语气不变,像是有意逗何以致一般,道:“那少府主不喜欢看书吗?”

  何欢为了促成这段亲事,不得不给自己儿子贴金,他厚着脸皮说:“看!在家时,没事就喜欢翻翻书籍,看的时间还很长。”他也做好了准备,心说上三界和下三界的书籍不同,若是周君问起,他也能堵上这个缺口。

  周君道:“看的时间还很长?”

  何欢刚要回答,就听一旁的何以致小声说:“那是自然,我识字不全,看的时间短了,认不出来是什么……其实久看也认不出来是什么,平日里喜欢看画多一点。”

  何以致在一旁乖乖点头,老实地说:“就是下三界的春宫图画得有些丑,看了也看不懂。”

  何欢听到这里,笑脸终于挂不住了。

  何以致怕何欢气急来打自己,连忙缩起脖子,假装自己不在。

  周君这时并不说话,只若有所思地看着何以致。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即便是傻子都能看出何以致不想要这个亲事。

  而人家周君要模样有模样,要才学有才学,还是梦若里数一数二的强者,像是这样的人,怎会愿意继续与何家议亲。

  何欢见此沉吟片刻,长叹一声,索性直说:“周君,想来阿姐见你的时候已经跟你说过了我的意思,这事也算是我对不住你,但你也看到了,我这个儿子就是一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如果不找个依仗,我怕日后护不住他,而你放宽心,这门亲事只是我们震慑下三界的法子,绝不会传到上三界,以致也绝不去上界烦你。还有,以致不止不会去上界烦你,我们何府还会每年都会给你一些谢礼,而事后,以致留在我们何家,周君你在上界不管是娶还是纳,都是自由的,我天玄府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何以致听到这里终于懂了何欢的意思,立刻又是心疼父母为了他伏小做低,又是恨自己不明真相草率行事丢了何欢的脸,为此越想越后悔,越想越气,越来越恨自己没有用,只觉得自己拖累了父母,恨不得立刻消失在这里,并很快红了眼眶。

  可这时,那一直彬彬有礼,由着何家父子放肆的青年笑了一下,语速不变地说:“这倒有些不妥了。”

  经过何以致方才的表现,何欢已经认定这事黄了一半,此刻听到周君如此说也没觉得意外,只是惋惜地摇了摇头,正想说一句也罢,又听周君一本正经地说:“既然是嫁给了我,自然是要住在上三界的。我会在梦若给以致准备好住处,也会去找把以致带过来的法子。”

  一听这话,何以致立刻抬起了头,诧异地看向周君。

  别说是何以致,就是何欢这时也笑不出来了。

  他和秦华夫人此举不是真想嫁儿子,也没想折辱儿子的意思,他们只是想拿天玄府当饵,钓上来一尾保护儿子的鱼,免得那些盯着何以致婚配的混蛋算计何以致,不承想竟然弄巧成拙了。

  而知子莫若母,秦华夫人和何欢都很清楚何以致是什么性子,如果要何以致上梦若,不说会不会受到周君母亲的冷眼,就是日后会不会被人厌弃,会不会闯祸,会不会死在那里都不可知。

  而秦华夫人的姐姐能嫁给梦若境主,本就是因为秦家在梦若有些分量。如果单看秦家的威名,若是秦家愿意,秦家也不是护不住何以致。只是秦家人生性正直死板,从来都是以实力说话,族中看重血脉,看重规矩,内里乱七八糟的事不少,即便是自幼在秦家长大的秦华夫人都受不了那些规矩,更别说是何以致。

  也因为家里规矩太多,即便秦华夫人与何欢情淡了,秦华夫人也没想过回到秦家。

  而秦家人看不上以致的血脉,更厌恶妖兽血,因此他们对秦华夫人好,不代表会对何以致好。秦华夫人曾经就与何欢说过,何以致上了上三界,没准还会受到秦家子弟的刁难。

  想到这里,何欢忽然不说话了,也不再表现出对这门亲事的热切。

  但那周君像是没有看出何家父子的为难,他只是盯着何以致那秀气的手,对比了一下自己手的长度,不知何以致握住他时,会不会像刚才一样小心谨慎又野心勃勃,矛盾却很漂亮。

  说句实话,他早前确实没想过要把何以致带到上三界,但现在不同了。而何欢也要懂得,身为一个下界人,是没资格想要这门亲事就要,不想要就弃的。

  何家人也要知道,既然选择了借势,就要懂得每一件事,他们何家都做不得主……

  等着灯灭了,何以致和何欢父子都没说话。他们的大脑乱做一团,根本就不知道之后周君又说了什么,自己又回了什么。

  何欢开始牙疼了,他侧目看了何以致一眼,见何以致傻眼了,也有点后悔,就与何以致说:“你别急,爹去找你娘说说。”然后他看着门口何以致带来的人,对着对方说,“你过来,送少府主回房。”

  魏苏华听到了,低着头走了进来,在与何欢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微微抬起了脸,消瘦的下颚线勾画着棱角分明的凌厉弧度,藏在金发下的眼睛是暗红色的,就像是某种野兽的瞳孔。

  而那不带感情的眸子扫过何欢的脸,又带着冷漠的光瞥向何以致。

  之后何欢走了,何以致一人坐在椅子上。

  听到殿内对话的魏苏华不催何以致站起来,只看着他心事重重的脸,啧了一声,慢慢蹲在何以致的面前,脚跟踮起,脚尖轻动,双手搭在弯曲的膝盖上,如同地痞一般地看着何以致。

  他并不催促何以致回房,也没有把何以致带回房间的意思,他只好奇地盯着何以致,并认真地问:“少府主。”

  何以致哪有心情理他,他现在满心都是无法留在下三界,就无法整日看到爹娘了……

  这时魏苏华往前压着身子,用尖尖的下巴抵着何以致的腿,歪着头看着何以致,说:“少府主是不是不想去梦若?”

  而在这时,魏苏华抬起了手,将手指按在何以致的脚踝上,耐心地拉回何以致的注意力,柔声说:“少府主,属下知晓少府主如今在为什么事忧心,也能让这门亲事结不成,如果少府主真的不愿意嫁入上三界,那就听属下的话,我们打开八宝莲花灯,再找一下方才的那位周君怎么样?”

  何以致这时终于听到了他在说什么,他还来不及诧异魏苏华的态度转变过大,也没来得及细究那句有些熟悉的属下就被拉走了全部的注意力,又急又气地问:“打开又有什么用,现在苦海的光没剩多少,即便打开了也只能听到声音看不到人了!”

  说罢,他注意到魏苏华离自己太近,恼怒地一脚踹开了对方。

  可那被他踹开,跌坐在何欢椅子旁的魏苏华却在这时微微一笑,一字一顿道:“能听到声音就行了。”

  “就像我方才在外面听到了声音一样。风水轮流转,也该他这倨傲的梦若人士听听声音了。”

  作者有话说:

  小何开始改变了;

  谢谢支持啦!晚安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