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海的冬日很长, 岸边寒风刺骨,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说句实话,他很累。

  等着空中一片雪花落下,他半阖着眼, 已经有了想要沉睡的冲动。

  不管自己儿子的处境,躲在一旁观察情况的卫父铁青着一张脸,似乎在恨卫宿化不中用,放走了好不容易才现身的林意玉。可卫宿化对此并无感觉,只想着如果此刻有一杯热茶就好了。

  如此念了没多久,眼下发青的卫宿化用余光瞥见了白色的衣角。

  之前拿着盒子出海的林意玉带了几幅画回家。

  而与之前一样, 林意玉并未有停留的意思。

  他以平和的表情再次从卫宿化身边经过。

  但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的林意玉在卫宿化五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温润如玉的美丽男人好似想到了什么,长睫低垂又轻抬, 眸光清亮温柔似水, 在入苦海之前侧目看了身后的卫宿化一眼。

  见卫宿化宛如野兽一般不善的目光, 以及卫宿化冻得青紫的脸, 林意玉完美的面容上有了一些无奈,而后笑了笑,忽然将手中的画卷往前送了一些, 道:“苦海暗波最近有些厉害,我一个人入海既要带着东西, 又要防止被暗波打到实在不易, 你若有心便帮我抱着这画, 随我入海好了。”

  随后, 在卫宿化一脸茫然地看向林意玉的时候,卫宿化的身体已经诚实地让他伸出了手,接下了画。

  就这样,他在苦海住了下来,也得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一杯热茶。

  望月实在善良。

  卫宿化想,林意玉太过善良了,不止能给他们这些山穷水尽的恶徒一条活路,甚至愿意为了保住他们这些人默许了这门亲事,以此堵住了族人的嘴,让卫宿化不禁感慨人与人的不同之处。

  他想,如果他是林意玉,他肯定不会放这一大家子麻烦进来,更不会为了别人选择伤害自己。

  有时卫宿化也很好奇,好奇林意玉是怎么想的。

  但寄人篱下,受人庇护的卫宿化有很多事都不方便问出口,于是一直把这些疑问放在心里,直到有一年年节到了,林意玉喝多了酒,卫宿化才借着酒气问了一句——

  “你当初为何迎我入海?”

  闭着眼睛躺在一旁的男人看似睡了,却回了他:

  “听到孩子的哭声了。”

  他说:“要是这么放着,孩子恐怕也活不了多久。”

  这是句大实话。

  当初庞海族人是避难来了,因为来得太过狼狈,族中刚出生的孩子也没得到什么好的待遇。

  而这个在旁人听来许是会觉得不满意的答案,却悄悄触动了卫宿化心里奇怪的一角。

  他想,如果林意玉说是看中他的容貌,或者是看他们庞海可怜才松口,他心中许是会有惆怅,也会有被当做弱者的不快。可如今林意玉不提这件事,只提了孩子,仿佛是在告诉他,先辈的仇恨与现在的后辈无关。

  稚子无辜,不该被牵连,也不用被牵连。

  短短几句话,既保全了卫宿化尊严,也没有站在恩人的角度索要还礼,心胸豁达的程度让卫宿化红了脸,觉得父亲的举动越发不堪。

  也是从这时起,卫宿化才有了对方人真的很好的认知,之后卫宿化带着懵懂的表情躺在距离林意玉不远的地方,第一次有了一种念想——好人就该有好报吧?

  而苦海里有一棵望月先人骨化作的白花树,每当遇到大事,都会有不少望月族人去树下祈福。

  卫宿化起初没有靠近的意思,可自那夜之后,他也会在众人散去的时候悄悄去祈福,然后把求来的红符放在柜子里,岁岁年年,一直攒着。

  他想要林意玉过得很好。

  比谁都好。

  不知不觉,时间悄然流逝,从卫宿化初入苦海已经过了两百年。

  这两百年的时间卫宿化一直顶着林意玉未来道侣的名头留在苦海,受苦海庇护,但他与林意玉的婚事始终停在他初入苦海的那一日。不止如此,在大战中伤了筋骨的他再也寻不回往日的威风了。

  这些事时间短了还好,时间长了风言风语就来了。加上庞海望月本就有世仇,有些人不敢当着林意玉的面说些什么,却会在卫宿化这里阴阳怪气地说些难听的话。而卫宿化听得久了,性子也被磨出来了,人也从一开始的肆意潇洒,变得沉稳安静。

  他始终都觉得林意玉是不喜欢自己的。

  如果喜欢,林意玉不会在他来苦海两百年后还不提两人的婚事,加上他性格高傲,即便对林意玉有意,也不可能在知道对方不喜欢自己的时候上门去求羞辱,为此不曾主动找过林意玉,只守着自己别扭的高傲。

  而且他的这份自卑自傲,在他家族失势受尽嘲讽冷眼之后得到了加重。

  他有时也会陷入两难之中,既想要与林意玉拉开距离,又碍于自己的处境,不能多说。

  而林意玉的温柔也像是钝刀子,不停地磨着他的心性,让他想见林意玉,又不想见林意玉。

  不管旁人怎么说,只要林意玉在苦海,林意玉就会天天来看他,一日不曾断过。

  他知晓林意玉不喜欢他也还要天天来看他的缘由是为了安定同在苦海的望月和庞海,自知收了人家不少好意,更不敢托大张嘴去提一些其他要求。

  与宿越凭重复的那日,卫宿化听到苦海正殿备了酒席,是苦海之主林意玉邀请自己的好友云海境主过来喝酒。而一同随行的还有云海境主的师弟,宿越凭。

  说来这两人卫宿化都不陌生。

  庞海之所以失去势力,就是因为他父反了云海境主,因此被宿越凭算计,失去了在云海时占领的地盘。

  由此来说,他们庞海和现任云主以及宿越凭的关系完全可以用仇敌来形容。

  知道自己的仇人来了苦海,卫父脸色不好看,心里有了别的念头。

  卫宿化了解卫父,坐在房中看着林意玉送来的九转琉璃灯,三言两语打消了卫父心里那点小九九,迫使卫父安静下来。

  送走卫父之后,卫宿化一个人坐在静到可怕的房间,心里总觉得喘不过气,于是便拿着林意玉给他的灯跑到了院子里,一个人靠着石桌,迎着水色,点起了那盏九转琉璃灯。

  那盏灯是荷花外形,花瓣由浅橙色的琉璃所做,花瓣层层叠叠,中轴转动,不同的星象图案会随着灯转而出现,然后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脸上,让他面上多出一份朦胧孤寂的美态。

  而他的眼睛对着那盏灯,又像是没有看那盏灯,等着灯影变了几轮,他忽然听到了一旁有声音,转过头时瞧见了一个熟悉的男人。

  穿着一身黑衣的宿越凭出现在廊下。

  好看到近乎失真的男人与云海境主一样都是十分出色的美男子,但不同于云海境主的高贵端庄,男人有着强悍凶恶的邪气,比起正道修士,更偏向邪道妖魔。因此在云海时,推崇他当境主的人不如推崇现今云海境主的人多。

  若说交情,早前卫宿化也与宿越凭有些交情。

  但那些交情可不是什么好交情,甚至还算是两看相厌。

  与师兄云海境主天生的灵石体不同,宿越凭身怀天魔骨。

  六界皆知,天魔骨随体者不管是生在什么样的家族最后都会走上妖魔的路子。而且有一半的可能会变成大妖,或是祸乱六界的祸妖。

  像是这种可能会为天下带来祸世的妖邪,作为上任境主的云海君本不会收下,但无奈宿越凭一族曾为六界做过不少贡献,宿越凭又是他们那以族唯一的骨血,实在不好对宿越凭下手。

  而且说句实话,宿越凭如今弄得个天魔骨附体,也是因为宿家得罪了妖邪,这才被对方所害。

  考虑到宿越凭的悲剧本就是替天下担责,所以云海君再三思量,将人收到了自己的门下,以教导之名看管起来,没有杀了他。

  不过云海君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思虑。

  卫宿化曾经听说过,云海君在收云海境主和宿越凭之前曾经替这两人窥过命。说到云海境主时曾用了天命所归,说到宿越凭的时候曾经长叹一声,说了一句目之所视所及,皆不归你。而后只将一身本事毫无保留的交给云海境主,对宿越凭多有不公。

  卫宿化起初还对这人多有同情,直到父亲在某日去了云海君的宴会,这人遇到自己,竟用手中的剑挑起他的下巴。

  之后他对这人就没了什么好印象。

  此次在苦海重逢,这人也如之前一样——很讨厌。

  “听说你父将你送给林意玉做妾?”宿越凭靠在一旁的树上,眼睛盯着头顶的那花树,嘴角噙着一抹笑,似讥讽,似别扭,毫无礼数地狂傲开口,“既然愿意给人做妾,想来做林意玉的妾也是妾,做我的妾也是妾,你不如舍了林意玉来我这里,毕竟选我的好处比起选林意玉会多一些,师兄也不会难为我身边的人,你们庞海一族自此也不必躲躲藏藏。”

  若是这话放在多年以前,卫宿化必然会暴怒回击,可如今的卫宿化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也经历了被林意玉放置两百年不曾提过婚娶的事情,心已经坚硬到了宿越凭的几句话无法伤到,故而只当做自己没看到宿越凭,也当做没有听到宿越凭的这几句话,越过宿越凭走了过去。

  没过多久,轻佻的脚步声在卫宿化身后响起。

  那个跟上来的人悠然地说着:“你既然已经落魄到给人为妾的地步,何必又端着过去贵不可侵的架子?还有,林意玉若是真的有心娶你,又怎么会两百年没有动作。”

  似乎被戳到了痛处。

  卫宿化停下脚步,冷冰冰地说了一句:“我们之间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即便他悔婚,我也不会选择你。”

  “我怎么了。”身后的声音冷了起来,“我怎么就不行了?”

  卫宿化是个敏锐的人,隐隐察觉到宿越凭的这句话像是问他,也像是在通过被他否认的话却质问云海君,以及上界其他人对他的歧视。

  宿越凭在上界一向是不受待见的。

  卫宿化知宿越凭在上界受到了不少歧视,也觉得那些人不该不想宿越凭走到今日这步的缘由,辜负宿家的付出。

  想他卫宿化虽不是个好人,却没有因为宿越凭的骨血歧视过宿越凭,因此只说:“你品行不端,是个实打实的小人,如果选了你这样的人,别说日后会不会死在喜怒无常的你的手里,就是与你结亲,只要你想,我身边的人你依旧能毫无芥蒂的下手,因此不管你承不承认,这点你都不如林意玉。林意玉是个实打实的君子,至少跟着他我不用思考掉脑袋的事情,也会省很多心。”

  说完这句话,他们也就分开了。

  而不管是拒绝了宿越凭的卫宿化,还是被卫宿化拒绝的宿越凭都知道,卫宿化的这些话是有来由的。

  回想过往,自那次云海君的宴会过后,宿越凭也曾去过庞海,找过卫宿化几次。

  风流滥情的男人曾去庞海找过卫宿化,在卫宿化不同意与自己亲热后,竟然拉着卫宿化的表弟亲热了一番。

  卫宿化始终记得那一幕,更不会忘了宿越凭一边亲吻别人一边盯着他的眼睛冷得根本没有真情,所以他绝不会让自己成为宿越凭打发时间的东西。

  聊到这里,卫宿化以为自己不会再与宿越凭见面了。没想到林意玉在次日一早的时候笑着招手,告诉卫宿化昨日他与宿越凭谈得投机,已经与宿越凭结拜为兄弟,因为宿越凭年长他几岁,所以他称宿越凭一声义兄,要卫宿化也随着他一样称呼宿越凭。

  闻言卫宿化心境十分复杂,只当着林意玉的面应下,转头就与林意玉说宿越凭并非善类,要林意玉与宿越凭拉开距离。可林意玉过于正直,听着卫宿化的话,只以为卫宿化像是云海其他人一样对宿越凭多有不公,便不悦地教训了卫宿化几句,两人为了这件事闹得很不愉快。

  卫宿化心里放不下林意玉,便在宿越凭来到苦海的时候会硬挤进林意玉与宿越凭之间。

  比如说,宿越凭给林意玉递酒,卫宿化就会冷着一张脸抢先接下。只是在卫宿化抬起手准备喝下去的时候,林意玉又会笑着接下卫宿化手里的酒一饮而尽,与卫宿化说一句身子不好,不能碰酒。

  那时春花满过,他们三个人坐在一起,看着像是一幅其乐融融的画卷,但每个人的心中怎么想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有一次,林意玉醉倒了,卫宿化坐在一侧,刚想给林意玉盖上外衣,却被宿越凭拉住手。而后那喝了不少酒却不见醉意的人就以拉着卫宿化的姿势,朝着他的脸吹着热气,在他反手回击的时候将他按在林意玉的身侧,一把抓住他凌乱的长发,手不老实地往下探去。

  卫宿化一脸厌恶,抵住他压过了的身体,“你既做了林意玉的兄长,就要明白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听到卫宿化不悦的说法,宿越凭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眯着那双明亮异常的蓝眸,“你说这话时许是忘了,你之前说过我是小人,是心中毫无廉耻道德的人,那像是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在意什么结拜不结拜,兄弟不兄弟?而我都不在意这个认下的义弟,又怎么会看重你与他之间的关系?”

  卫宿化听他这么说立刻明白了他跟林意玉结拜的原因,“你是故意的?”

  宿越凭笑了,“不是你说的吗,像我这样的人做不出什么好事,我想了一下,觉得你说得很对,又觉得与其背着你与你的表弟勾搭不清,还不如让林意玉真心待我,再从他身旁弄走你。”

  话音落下,卫宿化手腕一动,一把蛟骨匕首刺了过去,而后红着眼睛被人摆弄了片刻,险些在林意玉的身边受辱。

  宿越凭是个狠毒的人。

  一边摆弄他,还要一边在他耳边说他之前有多威风,现在有多无能;一边让他端着架子,一边又要嘲讽他端不住架子被人轻薄,有多可怜……

  此后多年,他与林意玉宿越凭就这样纠缠不清。

  他一直都很想赶走宿越凭,却没有办法。

  纵然不想承认他也知道,宿越凭不管脸皮还是手段都要比他厉害。

  有时他被宿越凭闹得烦了,又没有办法摆脱,便会愤恨地在房中骂着宿越凭。

  身旁照料他的人见他这般不忿,会为了顺应他的心思与他说:“谁说不是!”

  “那人那般出身,有着那样的身骨,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人。要我说云海君就不该心软,天魔骨也不配活着。”

  听到这里,一直骂着人的卫宿化忽然有些不认同。

  他皱着眉:“你可以骂他,但不可以拿他的出身说话,我厌恶他不是因为他是天魔骨,而是他这个人不是好人,卑鄙下作,活该被人瞧不起。还有,这世上变化万千,纵然妖魔也有那心向正道的,不能以出身一概而论,这种话以后也不用再说。”

  侍从奉承他的话没有奉承好,心里也不舒服,硬是挤出一个笑,灰溜溜地离开了他的房间。

  等着侍从打开房门,身子一抖,卫宿化这才发现有些不对的地方。

  在侍从狼狈地跑掉后,卫宿化一脸不解地往门外走去,惊讶地看到那不知何时到来的宿越凭。

  宿越凭正站在他的门前,但脸没有看向他所在的位置,而是高高地仰起,对着檐下的铜铃看个没完。

  卫宿化见他表情平静,知道他不会为了这件事生气,也就转身准备回房。

  可在这时,身后那突然沉稳下来的人却看都不看卫宿化一眼,喊道:“喂!”

  卫宿化停下脚步,侧过脸眼睛不看宿越凭,以轻视的姿态表示出他没有与宿越凭闲谈的心思。

  而宿越凭像是有病一样,竟在之后说了一句:“你要不要……再骂几次?”

  那一瞬间,卫宿化的脑子是发蒙的,他留下了一句有病,之后匆忙地回到了房中,关上了房门。

  对方变得很奇怪。

  如果卫宿化说了一句什么好,或是多看了什么一眼,宿越凭就会先冷哼一声,以不屑的表情对着卫宿化,像是卫宿化这辈子没看过什么好东西,然后又会在次日将那些东西塞满卫宿化的房间,在卫宿化奇怪地看向他的时候,矜持高傲地侧过头,什么也不说。

  如此别扭的相处了一段时间,卫宿化便熬不下去了,他见宿越凭老实许多,就不再见宿越凭了,也不再插手宿越凭和林意玉之间的事。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月,苦海出现异况,当时庞海望月都受到了波及,林意玉为了稳定苦海不危害到上界下界,不能离开海中心的阵眼。危急之时,是宿越凭舍了命保下了替林意玉守护苦海的卫宿化。

  之后云海境主来了,飞鹤伴随,坐在龙车上的男人藏在白色的纱幔后,只露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卫宿化听说这人是来查看苦海情况的,可因为之前庞海得罪了他,卫宿化心里一直都很抵触惧怕这个与宿越凭联手毁了庞海辉煌的男人。

  而那个一直不讨人喜欢的宿越凭似乎懂得了这点,在他师兄到来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挡在了跪在地上迎接的卫宿化的身前,笑着把师兄打发走了。

  之后宿越凭就以养伤的名义留在了苦海。

  那时卫宿化以为林意玉会很高兴,没想到林意玉在宿越凭住进来之后变得低落许多。

  彼时卫宿化不懂林意玉的心意,林意玉也不懂卫宿化的心思。

  他们两个都是很温柔的人。

  一个记得卫宿化初来苦海的不甘,不敢仗着恩人自居,去逼迫卫宿化与自己在一起,于是一直等着卫宿化对自己说好,或是不好;一个因为知道林意玉性格温柔,不忍对方继续被庞海逼迫。也是自卑导致,不敢去问对方要不要娶自己,于是生生熬了这么多年。

  而时间拖得越长,两人之间出现的问题就越多。这时又来了一个心怀鬼胎的宿越凭,自然就引得一向沉稳有礼,不曾经常主动找上林意玉的卫宿化主动出击,而后闹了一个误会。

  ——

  在卫宿化不知道的地方,有人对林意玉说卫宿化与宿越凭很般配。

  有人对着林意玉说一向没什么脾气的卫宿化会在宿越凭面前大吵大闹。

  有人对着林意玉说,一向喜静的卫宿化只有在宿越凭来时会去前殿。

  有人对着林意玉说,不管卫宿化在宿越凭面前做什么,宿越凭都会装疯卖傻,从不会仗着身份来摆架子,这便是卫宿化对宿越凭有心,宿越凭对卫宿化有意的表现。只是碍于如今与林意玉的婚事,加上卫宿化做不出过河拆桥的事,所以才不敢提起。

  之后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让一向不曾在卫宿化面前失礼的林意玉第一次未经允许便去握住对方的手腕,也是第一次以醉酒的姿态,红着眼睛,十分不甘心又有些委屈茫然地看着卫宿化。

  就像是在无声地告状一样。

  林意玉长得实在好看,橙红色的眼睛里含着水雾,与因为酒气而来的面上红霞连在一起,就像是混在一起的水色光景,虽不清楚真切,却有着温润如玉的朦胧之美。

  卫宿化顾不得欣赏这份美。卫宿化见林意玉反常,当下紧张地问他怎么了。

  可对着卫宿化那双眼睛,林意玉最后只是苦笑一声,慢慢地松开了拉着卫宿化的手,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等着宿越凭的伤养得差不多了,林意玉去见宿越凭,正好瞧见了宿越凭去与卫父说——

  “这门亲事本就是你们当初为了自救定下的,而庞海与云主的过节已经过去了,你自然没有必要非逼着卫宿化成亲。”

  “还有,如果他们两个想成亲,不会拖到现在的。”

  “你既然想要找个靠山,为何不考虑我?”

  卫父倒也现实,丝毫不顾及宿越凭的脸面,先是说:“不管是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你都不该去动你结拜兄弟道侣的心思。就地位而言,你的地位确实比林意玉高,望月也比不得云海,只是你在开口前你没有想过,你是天魔骨,纵然云海君收你为徒,你也没有得到过什么重用重视,你在云海百家面前虽有地位,却无威严,也没有一个好的出身,你要我如何选你?你怎不想想,庞海如今本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若是我儿再弃了林意玉与你在一起,只会让人越发厌恶庞海。”

  “想来我儿不选你,也有这个缘由。你若想得通,便放下这件事,若是想不通也与我们没什么干系,不要再来纠缠我儿了。”

  卫父把狠话放完,又怕宿越凭耍狠,立刻又说:“我听说云海君死前丢了邪骨钉,要你去找,你可有去找?”

  他本以为他给了台阶,宿越凭会借坡下驴,没想到对面那一身邪气的男人却并不买账,而是阴沉着一张脸,奇奇怪怪地说了一句:“那我若得了云海众人的推崇,改了我如今的地位,你就会去退了这门亲事?”

  卫父不觉得他说的是真的,认为在前段时间争抢云海位失败的他做不成什么,为了赶紧送客胡乱地点了点头。

  得了对方的肯定,宿越凭什么也没说,直接就走了。

  而在走前,宿越凭去见了卫宿化一面,与他说:“当我回来的时候我会与你说一件事。”

  之后林意玉一人坐在房中许久,不管白日黑夜交替几个来回,都没有点起火烛。

  等着日月继续交替,算着宿越凭快回来了,林意玉终于动了一下,却是捂住了脸。

  他通过指缝看向自己对面的桌子。

  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卫宿化送给他的玉佩。

  前些日子,他拿着这块玉佩,想着宿越凭与卫宿化道别的一幕,很想去问卫宿化是否真的爱上了宿越凭,却有没有开口的勇气,直到听到卫宿化对着侍从说喜欢,他才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卫宿化的居所,一个人回到这里坐了许久。

  不过这时的他还不了宿越凭是个想要什么就夺什么的霸道性子,更不知道他听到、看到的,不过是宿越凭想要他听到、看到的。

  换而言之,他如今身边发生的事都是被人布置好了的。而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一个决定。

  他来到了卫宿化的门前,也不进去,保持着与卫宿化一门之隔的姿态,哑声问卫宿化:“你要不要与我成亲。”

  卫宿化喜不自胜地答应了,可在卫宿化雀跃地跑出门的时候,卫宿化才发现,林意玉自顾自地说完,又自顾自地离开了。

  如今门前站着的人只有林意玉新收下的手下,一只过于老实憨傻的黑鹰。

  这黑鹰与他一样,都看宿越凭不顺眼,一心护着林意玉,所以在今日之前,卫宿化还是很愿意见到对方的。

  而林意玉这是什么意思?

  林意玉好像并不喜欢这门亲事……

  这个念头在心里转了几回,卫宿化的笑僵在脸上,望向卫父所在的地方,心一点点冷了下来,觉得是卫父又说了什么,逼得林意玉不得不退步。而这时反悔已经晚了,林意玉匆匆定下了与卫宿化的亲事,庞海和望月的人都得了信,这时再想后悔已经是成了不毁林意玉名声就毁庞海名声的糟心事,让卫宿化心烦得一连几天都没有出门。

  听到侍从说起卫宿化不曾出门的事,林意玉想到了卫宿化可能会难过,却管不了对方因何难过。

  他写了一封信,差人交给宿越凭。

  经过之前的事,林意玉对宿越凭心中不能说有好感,已经可以用一个恨来概括。但他即便再恨,也舍不得让卫宿化难做,于是念着庞海的脸面,卫父的话,准备先与卫宿化成亲,再把人悄悄送到宿越凭身边。如此一来庞海和宿越凭的名声能保住,卫宿化也会过得轻松一些。

  在他看来这个决定很好。

  因为这个决定只对他一个人不好,所以这个决定在他看来已经算是很好的了……

  而他做这个决定不易,也伤心,故而带着半赌气,半苦涩的心思,偏要他们也如他一般难过一下,就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给卫宿化,只差人送信给宿越凭,交代一下之后要做的事情。

  但他不知宿越凭满是心机。

  早前林意玉听到的那些话,包括林意玉撞见宿越凭与卫父的谈话都是宿越凭有心安排的。

  宿越凭掐准了林意玉是个君子,在误以为卫宿化对他有意之时会自动退出,不承想会在数日后听到两人即将成婚的消息。

  而他脾气不好,听到了卫宿化与林意玉的婚事,顿时将林意玉送来的信一把火烧了,根本就没有看一眼,也不知那信里告诉他的事完全是在为他和卫宿化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