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各说各的。

  听到宿越凭的话, 何以致知道宿越凭走前没有见过郅玙,说明郅玙如今并没有什么事,那他眼下最在意的仍旧是何欢夫妇的下落。

  而他厌烦了等不到答案, 最后一句质问喊得很大声。宿越凭被他的叫声吵到,那双冷蓝色的眼眸往下移动,凝视着他的眼睛冷得吓人。

  “少府主想听什么?我也想问问,周君都让少府主做什么了?”他一边说一边按住何以致身旁的茶盏, 面上的表情从最开始的隐忍克制变得格外有攻击性,“如果我说,我不止杀了何欢夫妇还想杀郅玙,少府主又会如何?”

  可能是因为邪骨的话,宿越凭想起了一些让人厌烦的往事,然后不知怎么的, 就将他与何以致对峙的场面按在他杀卫宿化那时的那一幕上。危险的念头因为何以致送来的那杯水,加上何以致提起郅玙的事越发强烈。

  何以致不知道,身怀天魔骨的人是难改本性的坏种。宿越凭接受了自己极恶的一面, 就没想过去改变自己, 而且在宿越凭眼中何以致跟卫宿化是不同的。

  他们有着不同的性格, 不同的人生经历, 不同的肉身,不同的命运,唯一相同的只有他们不会说话的魂魄。

  宿越凭曾经送走了卫宿化。他厌恶卫宿化没完没了的愚蠢行为, 厌恶卫宿化永远给不出他想要的答案,所以他不留卫宿化, 又要打造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卫宿化。

  而何以致就是他最失败的作品。

  何以致从一开始就比卫宿化愚蠢, 所以他经常做些很蠢的举动。

  愚蠢的人有着愚蠢的脑子, 愚蠢的习惯, 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能让人觉得稍微比得过卫宿化的。而且与卫宿化不同的是,何以致又蠢又自私,不似卫宿化对林意玉爱得很深,为了林意玉可以不顾自己的安危。

  而人都有着喜欢自己身边人深情且专一的一面。

  为此,在天玄府时的宿越凭时常会以卑微的姿态,有意引导何以致变成另一个卫宿化。一个不属于林意玉,可以接受他的一切,并把他放在第一位的卫宿化……

  有着这个念头,宿越凭定好了计划,将何以致哄到一个危险的地方。

  因为贪慕何以致的谷欠念太重,为了克制自己的冲动,锻炼何以致的胆识,他时常会在想要摆弄何以致的时候让何以致打他。有时会告诉何以致打得狠一些,导致背上的伤口新旧交叠,变得十分恐怖。

  但他不觉得痛,还在何以致熟睡时俯身下去,用鼻尖轻轻磨蹭着何以致的脖子,心里琢磨着等着何以致变得与以前一样,再把前世的记忆还给何以致,然后在何以致心情最复杂的时候占有对方,要对方如他一样体会一下心绪起伏的不平。

  这样想没多久,他带着何以致走了。

  那年威北两地争权,邑珲西北出了不少乱子。宿越凭将何以致的脾性摸得清清楚楚,然后去劝对方出面平复威北的乱子,以此让秦华夫人高兴,何欢骄傲。

  何以致动心了,但何以致不傻,担心自己处理不了,没有贸然答应。

  那时宿越凭便告诉何以致有他在无事。

  没想到何以致真的这么简单就信了他。等何以致跟他去了威北,到了两地最乱的地方,他便让人偷走了他们的钱银,装作被人算计,修为被封的样子。

  当时何以致吓傻了,抓着他的衣领胡乱地打了他一顿。

  从小到大被天玄府照料很好的大少爷何曾体会过没有钱银使,身旁没有手下保护的日子。

  而这就是宿越凭的目的。

  宿越凭要何以致体会一把寻常百姓的苦,想要以此触动何以致冷硬的心,让何以致与卫宿化一样,会在意那些与他无关的人是死是活,无声去将大义放在心里。

  接下来的两天何以致被他磨炼得灰头土脸,一顿饱饭都没吃过。

  何以致倒是想离开威北两地,可他有无数种办法拖着何以致不能离开。就这样两人在威北又过了五天,何以致从之前那不可一世的样子变成了瘦了两圈的小可怜。当时别说从前何以致不屑去吃的寻常饭菜,就是给何以致一个馒头,何以致也会双眼放光。

  彼时城中有人施善发粮,得到消息,何以致与一群难民一同往前冲着。起初还勉强能维持秩序的地方因为来的难民太多逐渐控制不住,场面从一开始的送变成了抢。

  而街道上的人太多了,这几日一直紧紧贴着宿越凭不敢乱走乱逛的何以致看到吃的变得不管不顾,只想着吃饱,也跟着人群一起挤来挤去。

  宿越凭面无表情地站在人群中,被两旁的人推搡着往前走,眼看自己与何以致越来越远,本以为何以致会把他忘到脑后,不料那在人群中跳来跳去的人竟在往前跑的时候回头看了他一眼,隔着人海与他对视了片刻,骂了一声:“过来啊!”

  何以致向他招着手,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怕他找不到自己在什么地方,抢不到前面的好位置,扯着嗓子喊他:“我在这里,你看不到吗?”

  宿越凭听见何以致这样说不止没有上前,还当着何以致的面停了下来,像是听不懂何以致说什么一样。

  见状何以致骂了一句,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前冲去。

  宿越凭在他走后就坐在原地等着。他本以为何以致无法抢到粮,没想到何以致会步履蹒跚地抱着怀跑了出去,还真的抢到了一份。

  不过得到粮的何以致就像是做贼一样,紧张地转着眼睛,生怕有人会把他怀里的粮食抢走。

  见状宿越凭没有动,他想看看何以致接下来会怎么做。

  何以致不停地转着脑袋,看着是在找他。

  他不动声色的出现。

  何以致找到他,那张脸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笑了一下,接着献宝似的举起手臂,晃了晃手里的两份粮。

  这时宿越凭还真的如何以致一般呆住了。

  而在何以致展示完自己抢到的粮食,正要往他这边走过来的时候,有人伸手去抢何以致的粮食。

  何以致吓得往后退去,刚想转身跑就被他拉住了胳膊。

  他一脚踹开了想要拉住何以致头发的那人,然后又被何以致打了一顿。

  披头散发的大少爷气急败坏地骂着:“要你做什么!你都有什么用?”然后一边红着眼睛踩着他的衣摆,生怕他起身离去。

  等着出完了气,何以致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指抓住了他的食指,然后像是牵起牛羊一般,拉着他往前方走,等来到没有人的地方,何以致才拿出了怀里的两份粮食,一份塞到自己的嘴里,一份塞进他的怀里。

  能从何以致手里得到东西是宿越凭从未想过的事情。

  宿越凭抿了抿唇,低头看向那个馒头。

  手中那块馒头冷得发硬,可不知为何,落在他手里的时候却像是刚出锅一般,热得他总觉得拿着馒头的手不是很舒服。放在左边也不对,放在右边也不是……

  除了师兄,这是他第一次接收到别人的善意,也第一次发现有人想着他。只是想着他的人不知自己的处境是他害的,一边吸着冻出来的鼻涕,一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没来由的,宿越凭想带何以致回去了。

  也许是威北太冷了,宿越凭竟变得不是那么爱动了。

  宿越凭将那馒头塞进嘴里,无聊的想着,驯养何以致的事不急,可以等天气好些,再寻些其他的理由磨一磨何以致的性子。

  打定主意,宿越凭准备带他往回走了。

  在宿越凭还在小口小口嚼着馒头的时候,一旁过来了两个瘦骨嶙峋的难民。

  他们看上去快要饿死了。

  因为方才没抢到粮食,他们没有吃的,可能要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这两人也明白这样下去自己会死,瞧见宿越凭手里有粮,便双眼发亮地靠了过来,先是卑微地讨要,见宿越凭一动不动,起了去抢的心思。

  宿越凭倒不是看重这个平平无奇的馒头舍不得给,只是念着何以致方才给自己粮食的一幕,说什么也不想让出自己手里的东西,为此一脚将两人踹开。不过这一脚下去,他又觉得不对,故而先用舌尖抵着左边的牙齿,然后又不自在地扭了一下脖子。

  他方才……好像过于粗暴了些,显得……不是那么的和善。

  如果在这里的是师父,八成不会喜欢他只顾自己轻贱他人生命的样子。如果在这里的是师兄,师兄八成又会说师父说了这样做不好。为此宿越凭本以为会得到何以致的辱骂,不承想何以致却没什么反应。

  见状宿越凭忍了一下,没忍住,就问何以致:“我不让粮给他们,他们会饿死,你看了有什么想说的吗?”

  何以致不能理解,就皱着眉头以很茫然的表情说:“我应该说什么吗?馒头就这么一个,还是我们抢到的,凭什么你不能吃要让给他们?难不成谁生谁死还能礼让?谁还能对你说要你去死给别人铺路这般没道理的话?而且说句难听的,如果让了粮后你会饿死,那我情愿死的是他们,毕竟你才是我的身边人,旁人怎样我并不看重。”

  不用考虑别人这种说法还是宿越凭第一次听见。在过往,不管是师父还是卫宿化都在对他说应该如何做人,做事时应该去考虑他人,从未有过一个人先站在他的角度,一心向着他,只为他说话。

  有时他也会考虑为什么不能忘记别人先以自己为主,去找了师兄,师兄也只会回他——

  “师父说了,你魔心太重,眼里再没有别人不一定会做出什么事,所以他想要用与人为善,忘小情留大义的法子养你。”

  对此说法宿越凭嗤之以鼻,完全理解不了。

  但除了这些话之外他什么也得不到,更没有人对他说过宁可死别人也不要你去死之类的话。

  说不开心是假的。

  回到天玄府之后,何以致怕被何欢夫妇教训,绝口不提自己去了哪里,只是在外的这些天何以致遇到了不少事,有时睡了一半会从梦中惊醒,念叨着肠子碎尸吃人的梦话。而且因为在外饿到,何以致开始有了暴食暴躁的倾向。

  彼时宿越凭就坐在他的床下,每晚都会来看他。

  何以致如今这幅样子是他一手造成的,是他锻炼何以致的一个开头。他狠心的想要何以致走过一段阴暗无光的路,又会在何以致午夜梦醒之后面无表情地伸出手,看都不看何以致一眼就抹去了这段回忆。

  临近天亮的时候,自认从不手软的宿越凭凝视着自己给何以致盖好被子的手,出门之后才觉得不对,便在心里说着,他之所以抹除何以致在威北的那段记忆,不过是嫌威北之路太过小打小闹,所以改了重来。

  至于什么时候重来?

  他一直都没有去想。

  而除了为了对付师兄离开府上的时间,他多数都留在天玄府里陪着何以致。有一次何以致闯了祸怕被何欢夫妇教训,就把黑锅扔在了他的身上。

  他被何欢夫妇关在山洞监牢里,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住了三天,唯一看到的风景是何以致因为愧疚,悄悄从石缝里递过来的一朵野花。

  自此之后,他揣着那朵不起眼的野花,忍了何欢夫妇在他头上作威作福;至此之后,何以致带着他在林间疯耍,天热时带他去后山,天冷时不愿走路便耍赖让他代步。一年一年的闹下来,让他开始忘了自己原本想要做什么。

  等又是一年到,何以致来到田间,贴着刚出的麦苗慢慢地走着。远处山林如画,如棉如絮的白云压着浅蓝的天空,引着燕子往上穿梭。

  何以致转过头,背对着这样的景色仍旧在看他。

  看的是他有没有跟上来。

  有时走得累了,闹得过火了,何以致就会懒洋洋地打着哈欠,然后小步小步地挪到他的身边,等他去背。等趴在他的肩膀上,何以致还会眯起眼睛,嘴里小声地嘟囔着什么。几句话拼了数次,也拼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他也会在不愿走时将睡着的何以致放在地上,然后贴着何以致躺下去。

  有时两人挨得太近,他凝视着何以致的脸,目光顺着领口往下,夜风吹起也吹走□□对方的杂念。只是那些杂念在心里过了几遍,最终都会变成他双手抱怀地闭上眼睛,静静躺在何以致的身旁……等到次日一早,半睡半醒的人会哼唧几声,习惯性地追寻热源,毫无防备地凑到他的身边。巴掌大的脸努力地贴在他的手臂上,偶尔会蹭一下,就像是还未长大的小动物一样。

  而后,他也会看向何以致,等何以致睁开那双充满了依赖的眼睛,再去那双眼睛里找寻自己的影子。

  因为想要找到自己的影子,他忍了许多以前不能忍的。

  何以致不会知道,卫宿化也不会懂。

  他一直说得愚蠢,指的就是这件事。这就像是他知道在何以致心里,自己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不是何以致心里最重要的人,但只要何以致不说出来,他就会装作不知道,可一旦何以致说出来,并为了真正在意的人来害他,就成了他绝对无法轻拿轻放的事情。

  所以去问何以致少府主准备做什么的宿越凭在等,等着去听何以致会如何回答。

  何以致眼眶发红,毫不犹豫地回答:“那我肯定会为他们报仇的。”

  宿越凭那双蓝色的眼眸暗了下去。

  其实他们都知道彼此的实力,此时何以致的回复不是在叫嚣,更不是在逞强,而是在告诉宿越凭,自己不会选择宿越凭,也会在宿越凭触及到郅玙以及父母的时候选择与宿越凭一刀两断。

  这个回答宿越凭并不陌生。

  卫宿化曾经也是这么回答宿越凭的。

  而宿越凭容不下给出这个回答的卫宿化,同样也容不下何以致。

  即便不曾说过,但在宿越凭的心里,让他连欺骗自己都做不到的行为注定不会得到他的原谅。

  所以,杀了重养吧。

  宿越凭将手放在了何以致的脖子上,就像是那日切开卫宿化的脖子一样。他摸着何以致温热的肌肤,半阖着眼,心道:重养到底比改正省力一些。

  这次他会很快找到对方。

  对方也不会再长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