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C-side

  大约在陨星坠落、星球依靠生命之流修复了自己的六十年后,克劳德送走了他最后一位拥有自然寿命的人类朋友。

  他握着蒂法的手,这位年逾古稀却仍然端庄的女性在笑容中合上眼帘,化作一道美丽的绿光,重新融入生命之流中。

  “这是我能赠与你和丹泽尔的全部,”他低声道,“希望你们善加利用。”

  丹泽尔见过那把钥匙,那是克劳德留在第五区教堂的全部遗产,以现在的市价变现可以买下半座边缘城。

  马琳反手握住他,颤声问:“你也要走了吗?你还会回来吗?”

  她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她还是忍不住要问。

  屋中的气氛十分感伤,画面却一如既往地透着强烈的违和。

  看起来二十不到的金发青年,却有着比床边两位老人更加沧桑的眼神。他用交代遗言般的语气缓缓道:“我已经……累了。”

  所以他不会再回来了。丹泽尔读懂了他的话外音,黯然颔首。

  在克劳德漫长而孤独的生命中,有那么几个人曾给予他温暖,他为此在这世界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但那个人不是他或马琳。

  克劳德爱他们,他们也爱克劳德。这种爱更像是父母对孩子的宠爱,是克劳德对他们的奉献。他们没有经历过克劳德的那些战斗与伤痛,所以也无法像巴雷特和蒂法那样支撑起对方沉重的精神世界;如果自私地让克劳德留下,那人只会不断重复今日这种别离的痛苦,这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况且做了几十年的星球守护者,克劳德确实值得一个悠长的假期。

  于是丹泽尔轻轻搭住马琳的肩膀,摇了摇头。马琳终于松开手,让克劳德能够从床边起身。

  “我们永远记得你,克劳德。”丹泽尔说,“即使远在天边,你也会从生命之流中接收到我们的思念……和所有爱你的人的思念。”

  蒂法,巴雷特,尤菲,席德,利夫。

  青年的唇边浮起一抹弧度,笑容近似缅怀。他像马琳和丹泽尔儿时那样拥抱了一下二人,留给他们一个侧影。

  “谢谢。”

  正如丹泽尔猜测的那样,克劳德想要长久地休息。

  他不知道自己寿命的极限在哪里,既然杰诺瓦历经两千多年的冰封仍然活得好好的,他可能不会比她短上太多。如果他真的要活那么久,或许在身体崩溃之前灵魂就已无法承载所有的情感和信息,他可能会再度出现严重的精神问题,而这种情况的后果他已经见识过了,那对星球来说将是灾难性的。

  文森特则是一个将问题处理得很好的例子。对方在棺材里睡了几十年,期间Chaos没有出来作祟,睡醒之后也仍然能保持理智。如果克劳德这样做,理论上会比一直醒着更安全。

  考虑到曾经有人强行控制他、导致他做下不可挽回之事,克劳德这次准备得十分谨慎。他要保证沉睡期间没人可以触碰到自己——最好是像当年萨菲罗斯一样被冰封在魔晄结晶中——所以他想到了北方大空洞。首先,那个地方人迹罕至,最大程度降低了被发现的风险;其次,只要他不向任何人泄露行程,就不会有人想到他在这种地方长眠。

  他可以走陆上方式到冰雪村,再趁夜让巴哈姆特将自己丢进大空洞里去,完美避开一切目击者。克劳德对这个方案十分满意,于是第二天他将芬里尔锁在教堂的花田边,揣上六式和巴哈姆特魔石,天未亮就朝大空洞进发。

  水晶化的过程比克劳德想象中短痛,尤其是对魔晄严重不耐受的体质让他迅速昏睡过去,很快就度过了平静的一百四十年。

  大部分时候他的意识完全沉寂,偶尔会以假死状态进入生命之流中。他在那里与爱丽丝和旧友们闲聊,其余时间就彻底放空自己。

  这次沉睡不是出于逃避或是什么别的原因,所以克劳德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也不必回应任何人的请求。如果非要形容的话,这就像是一场漫长的带薪休假,让他在当了一辈子战士之后终于拥有了独属于自己的时光。

  萨菲罗斯也在生命之流中,他们的思绪仍然时不时地交织在一起。克劳德能感知到对方正策划着宏图伟业,但由于缺乏实现的手段,基本也就停留在构想层面。他没有办法制裁生命之流中的萨菲罗斯,对方也无意杀死他,除了对方试图攻击爱丽丝时不得不拔剑相向以外,大多数时间他们还算相安无事。

  意外发生在第一百四十一年,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萨菲罗斯从生命之流中消失了。

  起初克劳德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后来爱丽丝证实了这件事。过去两百年中克劳德从不知道萨菲罗斯还有通过他的回忆以外复活的手段,这让他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的睡眠变得不再稳定,开始隐隐约约能听见微弱的声音。那是一种类似心跳的杂音,小小地、颤抖地跃动着,又仿佛一簇烛光大小的火苗,随时可能熄灭。

  在克劳德所知的范围内,能够通过精神世界与他沟通的只有三个人,扎克斯已经进入生命之流的循环享受他的新人生,爱丽丝还在生命之流中,那么剩下的那个只可能是……

  “萨菲罗斯?”

  他试着呼唤对方。

  那个小小的心跳声似乎强劲了一点。

  克劳德十分诧异。他从未见过如此虚弱的萨菲罗斯,虚弱到如果自己不能将这簇火苗护住、对方就将永远消散在宇宙中。

  于是之后一段时间克劳德开始有意识地呼唤萨菲罗斯。虽然他们之间的联系削弱了许多,但单向通讯仍然奏效。他这样努力呼唤了一年,萨菲罗斯的杂音从一开始的风中之烛逐渐变得安定下来,他悬着的心也稍微放下了一些。

  克劳德觉得有必要看看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决定结束自己的沉眠。但沉睡了一百四十多年的身体复苏需要时间,就像在冰雪中冬眠的两栖类必须慢慢解冻一样,他只能一边保持对萨菲罗斯的呼唤,一边寄希望于在此期间星球不会立刻爆炸。

  大约一年过后,克劳德发现自己正在被什么东西从生命之流中拉走。

  他大惊失色。正常情况下这是不可能的,他只是沉睡在水晶里,身体还活着,没道理会进入生命之流的循环。他向爱丽丝求助,但有什么切断了他与星球的联系,他就像被隔离在暗房中,一时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克劳德的苏醒被强制终止,他的灵魂一点点被拉出身体,渐渐难以维持本体的存在。克劳德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于是在最后一次确认萨菲罗斯的心音时,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向对方传递了一点信息,让对方原地等他。

  萨菲罗斯可能会听到,也可能不会听到。他只希望宿敌不要在他缺席的时候陷入失控的状态,随后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还活着吗?”

  “心跳正常,只是注射完就睡着了。”

  “那就好。他对C细胞有什么特殊反应?”

  “暂时还不知道,不过伤口已经不再出血了,针剂应该是有效的。要叫醒他试试看吗?”

  “克劳德,醒醒。”

  “克劳德?”

  视野中先是白茫茫一片,像是过曝的胶片。随着视线慢慢聚焦,才逐渐出现一些模糊的人影。

  克劳德仿佛新生儿第一次呼吸般小小地呛了一口,然后用力撑开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宽大的实验台上。

  实验台……?

  克劳德猛地坐起身,但被束缚带卡住了手脚。一旁的研究员见状按住他的肩膀,一脸担忧地问:“克劳德,你还好吗?”

  克劳德感觉有些不太对劲,他侧头看了一眼,那只手几乎能覆盖他小半边身子。克劳德一愣,很快发现不止那只手,头顶的无影灯也大得离谱,身边的人更是……

  ……不。不对。

  不是那些东西太大,是他变小了。

  克劳德刚冒出这个念头,就被一阵尖锐的头痛袭击。巨量的、不属于他的记忆洪水一般涌入脑海,从培养舱中睁眼的那刻开始,一直到躺上这张实验台为止。

  他看到了水晶里的自己,错综复杂的研究设施,在自己身上进行的各种实验,甚至还有年幼的萨菲罗斯。

  克劳德很快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这些都是这具身体的记忆,是三岁的他的克隆体经历的一切,他从对方身上完整地继承了下来。

  或者说,这本身就是他的记忆——是他苏醒前的记忆。

  “……萨菲罗斯!”

  克劳德想起自己昏迷前的目的,熟练地单手解开束缚带,在一众研究人员惊愕的目光中跳下实验台。

  一开始他还控制不好三岁的身体,因为用力过猛摔倒在门槛上。但战士的本能很快让他适应了新平衡,一路横冲直撞,身后的成年人根本追不上他。

  克劳德跑回他和萨菲罗斯的房间,里面暂时空无一人。他愣愣地望着对方叠放整齐的被褥,看到那本星球史的儿童读物还放在萨菲罗斯枕边,心中忽然涌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都记起来了。

  有人挖出了在大空洞中沉眠的自己,又不知用什么手段复活了幼年的萨菲罗斯,最后制造了自己的克隆体。

  他很确定这里的萨菲罗斯就是生命之流里的那个,不是思念体也不是复制体。但是对方没有过去的记忆,只有从婴儿时期发展出的全新的人格,并且这个人格看起来比克劳德七八岁时还要身心健康。如果这是演技,那么萨菲罗斯简直可以包揽星球上所有影帝奖项,可惜克劳德知道那不是。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宿敌。当这个小小的萨菲罗斯会为自己拉上被子、会为摔倒的自己停下脚步、会为疼痛不已的自己读书、会抱着自己睡觉的时候,他就知道对方已经不是他认知里的那个萨菲罗斯了。

  萨菲罗斯获得了彻底的新生,如同白纸一张,既没有对星球的恨,也没有对于克劳德的记忆。

  一旦对方在这种情况下死去,就再也无法通过锚定他的回忆来重塑自己。这也就是他在沉眠中感受到对方可能消散的原因。

  正当克劳德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时,中央区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有什么东西朝房间奔涌而来。他刚要下床察看情况,生命之流便以摧枯拉朽之势穿过墙壁,将整个房间冲刷了一遍,然后向更远的地方铺散而去。

  那场面蔚为壮观,不亚于当年大空洞中萨菲罗斯的魔晄结晶消散时的场景。

  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所有住宿区的工作人员都在往中央区赶。克劳德隐约知道是水晶出了问题,但他还不想暴露自己已经恢复记忆的事实,所以暂时不敢走出房间。

  克劳德听见房门被打开,立刻抬头向门口望去。

  一个年幼的、精致的、如同幻梦般美好的银发少年,气喘吁吁地撑在墙边,莹绿色的竖瞳紧张地打量着自己。

  “……萨菲罗斯。”

  即便他在克隆体的记忆中已经见过对方,现实中看到仍是五味杂陈。

  即使……他来之前是打算调查萨菲罗斯复活的原因,最终也是做好了将对方送回生命之流的准备。

  如今对方变成了一个孩子,他是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的。

  萨菲罗斯却像是听见了什么可怕的词句,瞳孔骤然间缩成一道狭缝。下一秒,对方已经冲上前来将他掼倒,双手死死卡住他稚嫩的脖颈。

  “克劳德!你杀了母亲!!——”

  母亲?……什么母亲?

  杰诺瓦的尸体在两百年前就已经被他彻底销毁,连一个细胞都不剩,萨菲罗斯早就知道这件事,为什么现在才……

  克劳德茫然地看着对方发红的双眼,他在对方小小的竖瞳中读出了真切的仇恨,而这一切的源头似乎就是自己。

  萨菲罗斯是真的想要杀了他。这个想法只在克劳德脑内浮现了一瞬,他便下意识地用双腿绞住对方的手臂,反身一个使力,逼迫萨菲罗斯松开了手。

  对方的表情也很震惊,似乎在此之前从不知道他有这么娴熟的格斗技巧。但很快对方又扑了上来,这次用上了训练有素的招式,克劳德不敢和他硬拼,只能跳下床夺门而出。萨菲罗斯在他跳床的一瞬捞住他的腰,被他回手一拐结结实实砸在颧骨上。

  “克劳德!!”

  “母亲是什么?!”

  他俩同时冲对方吼出声。

  不过克劳德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滑稽,因为里面还夹着齉齉的鼻音和抽泣声,这个小孩子的身体被刚才的暴力行为吓得……条件反射地哭了。

  天呐。他已经快两百年没在萨菲罗斯面前哭过了,如果对方还有记忆的话这件事可以裱起来当作他的丢人史top5。

  萨菲罗斯也是一愣,逐渐恢复了理智。

  “母亲是什么?”他努力憋住抽噎的冲动,又问了一遍。

  萨菲罗斯沉默了许久,才回道:“母亲是……我们的起源。给予我们生命的那个人。我们因他的细胞而诞生。”

  克劳德呼吸一滞。

  萨菲罗斯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件事?他明明已经把杰诺瓦的资料全部清除干净了,一个名字也没有留下,难道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神罗秘密实验室没被物理格盘?

  ……等等。

  萨菲罗斯刚才是不是说了“他”?

  “所以那个人是谁?”克劳德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见过的。”萨菲罗斯松开手,任他爬到角落里做出一副防御姿态,“中央区的那块水晶——现在已经没有了。克劳德·斯特莱夫,你的名字就是由他而来。”

  克劳德的表情就好像有人将一整条杰诺瓦的触手塞进了他的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