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怀特的通话结束后,宇宙峡谷的三人立即动身前往尼布尔海姆。神罗大宅地下室中的几个人从文森特那里得知了可能的真相,惴惴不安地观察着克劳德。后者沉默了一路,晚餐时却突然开口。

  “我必须亲自去北大空洞看一眼。”

  他已经从最初的崩溃和愤怒中逐渐平复,现在冷静得令人有些不安。于是餐桌上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向他,每个人都或多或少露出几分忧虑的神色。

  文森特沉吟片刻,最终投下赞成票:“我上一次去北大空洞的时候它已经扩散到山外,内部的情况肯定更加严重。即便暂时没有清理的方法,也要采集样本回来做进一步分析。”

  除了尚未弄懂S细胞原理的安吉尔和皮特,其他人都点了点头。

  “但是我们不能带着怀特走,”他补充道,“他是这里唯一能做细胞和生化分析的研究人员,而且没有自保能力。如果带他到现场,我们可能无暇顾及他的安全。我建议让他留在这里,同时再留下几个人来保护他。”

  “我可以。我在军队经常做护卫工作,很熟悉这个流程。”安吉尔率先自荐。

  他以为皮特也会跟进,却发现皮特的正欲言又止地望着克劳德,似乎有别的打算。

  “我也可以。”纳纳奇轻轻甩了一下尾部,“我的听觉和嗅觉比你们敏锐,有敌人靠近时比较容易察觉。”

  文森特点点头:“那么我和克劳德去大空洞,我们很熟悉那边的地形,一旦出事也比较容易撤离。你和安吉尔留在这里保护怀特。”

  前塔克斯做好安排后回头望向克劳德,后者没有反对。

  直到这时,唯一没有参与讨论的黑发青年才迟疑着举起手:“那个,我能一起去吗?”

  克劳德愣了一瞬:“为什么?”

  皮特揉了揉鼻头,神色十分复杂。

  “一种……直觉?”他不确定地望着克劳德,“我好像想起了一点关于上一个循环的事。一些关于你、关于萨菲罗斯的事,就在尼布尔海姆。或许我的灵魂觉得这些事很重要,所以试图向我展示些什么……我想我应该跟着你一起行动,说不定能回忆起更多重要的细节。”

  “不行。”克劳德斩钉截铁地拒绝道。

  虽然他答应皮特会告诉对方一切真相,但他并不希望对方在这一世再被卷入这些纷争中。扎克斯应该好好活着,而不是再为他或萨菲罗斯犯下的错买单。

  “克劳德。”文森特适时提醒。

  克劳德知道对方觉得自己在过度保护,于是抿紧下唇,示意文森特跟自己一起出去。

  两人一路走到屋外的广场处,克劳德终于转过身,用极低的声音道:“他在大空洞。”

  文森特愣了一秒,随即反应过来:“萨菲罗斯?”

  克劳德微微颔首:“最近我经常能感受到那东西的召唤,有时候这种召唤会让我和他在精神上共感……所以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景色。”

  文森特沉默了。他们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如果萨菲罗斯在大空洞,就说明对方很可能已经知道这件事。

  无论原初S型的出现与萨菲罗斯有没有关系,作为母体的他与它接触都对星球有很大风险。

  文森特思索许久,再度向他望去:“但是你知道,一旦记忆开始恢复,这个过程就无法被阻止,无论是萨菲罗斯还是扎克斯都一样。你现在替他做下决定,对他来说未必是好事。”

  克劳德闻言,顿时陷入一阵死寂。

  文森特说的是对的。他曾擅自替萨菲罗斯决定对方应该知道哪些、不应该知道哪些,因此当对方的记忆开始恢复时,被迫经历了一番世界观的崩塌。他永远无法知道自己出于好意的决定对另一个人的人生会有怎样的影响,如果他执意这样做,或许同样会伤害到扎克斯。

  最终两人返回屋内,克劳德望着一脸紧张的皮特,轻轻垂下眼帘。

  “如果你想一起去,那么明天早上就和我们一起动身吧。”他叹了口气,尽量敛去脸上不赞成的表情,“但北大陆的情况可能非常复杂,一旦我们发现那里很危险,你必须先行撤离。”

  皮特的眼神立刻亮了起来:“明白!”

  尼布尔海姆位于西大陆的西北,考虑到跨海以及在冰原上的交通问题,他们计划一周左右赶到北大空洞。

  在尼布尔海姆不可能买到户外装备,三人也没时间在北可利尔境内采购,于是决定直接前往冰雪村。那里从两百年前一直到现在都是盖亚著名的滑雪胜地,很容易买到御寒的衣服和攀岩用品,这样一来他们之中唯一还是人类之躯的皮特就能与其他两人一起行动。

  距离克劳德上一次来冰雪村已有一百四十六年,村中的建筑虽然都已焕然一新,但大多保持了原来的风格。厚重的混凝土墙壁外做了保暖层和原木装饰,屋顶为防积雪依然做成四十五度的斜尖,外部看起来与两百年前的木屋几乎相同,令人不由生出几分怀念感。

  克劳德望着窗口透出的暖光,仿佛回到了自己第一次前往北大空洞的时候。

  虽然当时的情势十分紧张,但所有人心中仍抱有希望。爱丽丝在他面前被杀,他被萨菲罗斯控制着将黑魔石交给了对方,大家依然愿意相信他所作的每一个决定,相信他总有办法可以阻止萨菲罗斯……

  但在漫长的两百年后,他甚至已经无法再相信自己。

  克劳德攥紧手中的通讯终端,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次踏入这个冰雪覆盖的小镇。

  他们进入旅店,在前台定了两个房间。出于一些原因,克劳德选了那个阁楼的小单间,让文森特和皮特住进设施更好的双人间。几人在房间内各自休整一番,随后兵分三路前去采购装备和食物。

  直到其余两人消失在视野中,克劳德的表情才变得阴沉起来。他将插在身后的几柄剑重新组装成一把,朝着村口的方向走去。

  当他快要走出灯火能够照亮的范围时,终于在纷飞的雪片中看到了那个矗立在道路中央的身影。

  高大的身形裹在垂至脚踝的黑色皮衣中,勾勒出饱满的肌肉曲线。银发如瀑布般散落在肩甲后,泛着奇异的金属光泽。

  男人缓缓将脸转向他,深邃的五官仿佛由大理石上雕琢而出,散发出圣象般的神性。然而那双蛇一般的莹绿色瞳孔昭示着对方作为异种的本质,此刻正用一种不可捉摸的目光打量着他。

  克劳德第一时间注意到对方手上那柄长逾两公尺的巨型太刀,沉痛地阖上了双眼。过了几秒,他再度望向对方,瞳底涌起冰冷的怒意。

  “萨菲罗斯。”他握紧六式的刀柄,手臂上青筋凸起,“你想起了多少。”

  他从离冰雪村还有上百公里时就已经感知到对方的存在,他知道萨菲罗斯也能感知到他,于是他们默契地选择在这里会面。

  男人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唇角,从喉间发出优雅的低音:“我以为你会为我们的重逢而感动,克劳德。”

  当对方念出他名字的那一刻,克劳德的瞳孔猛地缩紧,身上爆发出强烈的杀意。

  这个语气、这个声调,他生生世世都无法忘却——

  “萨菲罗斯!”

  他从牙关间挤出那个音节。

  自己从小看着对方长大、对自己深怀眷恋的那个萨菲罗斯已经彻彻底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眼前的男人就是如假包换的萨菲罗斯,那个曾经给予自己与星球绝望、憎恨着一切、并且以自己的痛苦为乐的萨菲罗斯。

  这是他的错误,他必须亲手纠正,所以他会杀了萨菲罗斯。

  在感受到他的杀意后,男人的表情一瞬变得有些微妙,但最终不再开口,转身向着黑暗深处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积雪的冰原上,在雪地中留下两串足迹。不知何时风雪已经停歇,覆盖着极北地区的云层被风推向远方,月光重新落在这片大地上,将一望无际的雪原映得透亮。

  直到走出可以看见冰雪村的范围,萨菲罗斯才停下脚步。克劳德也在离对方还有十米的地方停下,举起六式,用剑尖对准男人的背影。

  “在被我杀掉之前,关于北大空洞和卡特霍姆的事,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克劳德的语气异常冷冽。

  萨菲罗斯回过身,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他,随后缓缓举起正宗:“如果我说,北大空洞里事不是我做的呢?”

  “所以卡特霍姆的事确实是你做的。”克劳德将六式在头上挽了两圈,身上燃起魔晄的蓝焰,“为什么。”

  萨菲罗斯沉默了一秒,意外坦诚地回答:“我需要复活。”

  “——然后你选择了宝条!”克劳德几乎是咆哮出声,“我以为你会记得他对你做过什么,对我做过什么,而我竟然还在同情你的遭遇——我所做的一切在你眼中是不是都很可笑?在你为自己安排的复活计划中替你担心,替你去做那些实验,希望你能过一个普通小孩的生活,而这些恰恰都是你不需要的。现在你满意了,我的确非常后悔,这会让你更快乐吗?”

  萨菲罗斯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形容的复杂神色,却没有反驳。

  “我会杀了你,然后杀了北大空洞里的那东西。再之后我会找到办法让自己彻底从盖亚上消失,这样你就再也无法用任何方式通过我复活。”克劳德摆出战斗的起手式,“来吧。”

  听到这段话,萨菲罗斯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那是不可能的,”他将正宗举至越肩,“只要星球活着你就无法死亡。况且如果你敢这样做,我依然可以通过其他人的记忆复活,你真的打算逃离自己的责任吗?你知道这个星球上没有其他人可以打败我。”

  克劳德却似乎被他的话深深地激怒了。

  “你以为我是自愿的?!”

  顷刻间,六式已随着青蓝色光焰挥至萨菲罗斯眼前,被后者挥刀格开。

  “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活到现在!是因为你的细胞,我无法自然死亡,才不得不像露克蕾西亚那样把自己变成水晶!”

  短短几秒内,两把武器已经碰撞了数十次,兵刃相接处火星四溅,在夜色中格外耀眼。

  萨菲罗斯刚刚后跃躲开一击重劈,就见到三股魔晄的火焰以撕裂大地的气势向自己袭来。他不得不展开羽翼飞向高空,挥手召出数团黑色的影球困住克劳德的行动。

  “然而生本就是这样一个过程,每个生命为了活下来都要经历痛苦。”萨菲罗斯举起正宗,几道锋利的剑光瞬间将克劳德笼罩其中,“你获得了更多,就注定会经历更多。”

  随着影球炸开,雪地上顿时弥漫起一阵混合着水雾的烟尘。烟尘散去,视野中已不见克劳德的踪迹,地上只有几道刺目的血痕。

  “但那不是应该由你来决定的!”

  萨菲罗斯感觉到后背传来一阵狂暴的剑压,于是立刻转身防御。克劳德不知何时已经移至自己身后,正高举起六式向自己劈下。

  就在这一刻,萨菲罗斯注意到对方动作中轻微的不协调,但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自发将正宗挥出,弹开了那一击本该让自己支离破碎的劈击。

  克劳德被反噬的冲力震到内脏,如同断线风筝一般直直坠落。萨菲罗斯紧跟着降落在雪地上,在克劳德起身去够六式时刺穿了对方的肩窝,将青年钉在地面上。

  克劳德闷哼一声,鲜血很快从伤口处涌出,染红了对方身下的地面。

  “是什么让你变得软弱,克劳德。”萨菲罗斯的靴尖不轻不重地顶开对方的双腿,看到克劳德的大腿内侧被八刀一闪划出一道极深的伤口,不由皱紧眉头。

  他知道刚才对方动作里的不协调是怎么回事了。正常情况下以克劳德的恢复速度,那点划伤应该完全不影响之后的战斗。但目前这个伤口毫无愈合的迹象,甚至可能伤及动脉,因此克劳德的血液正在迅速流失。

  这让他想起了研究所那时的事,还是小孩子的克劳德连手术刀口都需要几周才能恢复,自愈能力一度比普通人类还差。他以为这种情况会随着对方的力量回归而好转,事实却是克劳德的身体从未达到生前的自愈水平。

  萨菲罗斯的心沉了下去。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克劳德受外伤,几乎忘了对方的身体状况。

  他半蹲下身,挑开克劳德大腿内侧的布料,一寸寸检查伤口周围的情况。克劳德在感受到他手指的瞬间开始激烈反抗,于是他用力按住对方肩上的伤口,让青年猛地痛呼出声。

  “别乱动。”萨菲罗斯仔细观察那道划伤,从克劳德腰间摸出自己当年留给对方的那颗恢复魔石。他用魔法治疗了一会儿,见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才重新站起身。

  “你这样是不能去北大空洞的。”萨菲罗斯将检查结果告知对方,语气中难得没有任何嘲讽的成分。

  克劳德没有理他,攥住正宗的刀刃试图将之从肩上拔出,被他警告般地又往下插了几分。

  “……拔出去。”克劳德在剧痛中艰难地喘息。

  “你也不能这样和我战斗,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一旦受到魔法不能治疗的伤害会真的死亡。”萨菲罗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真可笑。”克劳德试了几次,终于在失血的晕眩中放弃挣扎,“除非你现在杀了我,否则我一定会过去。”

  “你知道现在大空洞已经变成什么模样了吗?”萨菲罗斯抽出正宗,再次蹲下身去触碰克劳德的伤口。

  他偏头避开足以打得他骨裂的拳头,用魔法困住对方的行动,然后将青年半抱进怀中治疗。

  肩上那个伤口是他刻意避开骨骼和血管留下的,恢复速度比腿上的伤口快得多。克劳德呻吟了一声,闭眼不再看他。

  “你是个混蛋,萨菲罗斯。”克劳德有气无力地骂道,“从以前到现在都是。”

  混蛋遗憾地叹了口气,对他释放了一个昏睡魔法,将他打横抱起向冰雪村飞去。

  找到克劳德入住的旅馆并不难,但当萨菲罗斯连人带剑一起抱进房间时,门口已经守着一个黑发红瞳的男人和一个发型异常参差的青年,其中一人正用枪指着自己的头部。

  皮特——萨菲罗斯认识后面那个,他在米德加的同事,以及按照克劳德的记忆,这个人上辈子是扎克斯·菲尔。

  “文森特·瓦伦丁。”另一个男人意识到他已经忘记自己是谁,于是主动自我介绍,随后望向昏睡中的克劳德,“你对他做了什么?”

  “一点小伤,和一些治疗。”萨菲罗斯低头看了眼克劳德身上的血渍,将对方暂时放在沙发上,然后走进浴室放水。

  他对瞄准自己的枪口视若无物,径自脱下克劳德染血的外套,在即将解开对方腰带的时候不悦地瞥了一眼门口的二人。

  “如果你们不打算帮忙就先出去。”

  文森特纹丝未动,皮特的表情则突然变得十分古怪。

  萨菲罗斯见状将克劳德抱进浴室,脱掉对方身上的衣物,将青年放入温水中。做完这一切后,他才重新走出浴室,与房间中的二人对视。

  “等他醒了,劝他趁早打消去大空洞的念头。”

  萨菲罗斯方才稍微在克劳德的记忆中探了一番,想起那个黑发红瞳的男人是Chaos曾经的宿主。他很了解克劳德的脾气,对方一旦决定了什么很难被他人的意见左右,但同伴的话还能听进去一点。

  “它进化了,现在已经扩散到大空洞外三百公里左右。”萨菲罗斯淡淡道,“而且它想吸收所有带有杰诺瓦细胞的生物,以获取它们身上的杰诺瓦细胞和能力。”

  文森特沉吟片刻,脸色一变:“你的意思是,它想要吸收你和克劳德?”

  “准确说第一目标就是我们。”萨菲罗斯的视线转向浴室,克劳德的精神正在快速波动,是即将转醒的征兆,“总之,那已经不是你们现在能够处理的东西。让克劳德离它越远越好,如果被它获得了克劳德的能力,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但总得有人去处理它。”文森特道。

  他看到萨菲罗斯挑起一边眉,瞳孔中露出几分危险的神色,又耐心解释道:“原初S型——这是卡特霍姆对它的命名,是杰诺瓦的一种返祖产物。按你所说,它在吸收生命之流后又进化了,我们就需要样本重新进行分析,以便寻找它的弱点。”

  “它没有弱点。”萨菲罗斯冷冷地纠正,“它对魔法伤害会产生抗性,如果不能一次性解决就意味同属性的魔法日后也很难对它造成太大损伤,而你们能够造成的物理伤害范围有限,无法覆盖上千平方公里的范围。”

  “这是你测试出的结果?”文森特再次拧紧眉头,“克劳德知道吗?”

  萨菲罗斯没有回答。

  屋中安静了一分钟,文森特突然叹了口气,将心中长久以来的疑问托出:“萨菲罗斯,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打算做他的敌人,还是暂时的盟友?”

  皮特也将视线投向他,目光中抱有同样的疑问。

  萨菲罗斯轻哼一声,露出些许不屑的笑容:“我不可能和你们有相同的立场。”

  文森特点点头,但平静地指出另一个事实:“如果你恨他,就不要让他对你抱有希望。如果你想让他活下去,就不要这样反复地伤害他。虽然他和你是同类,但他的精神毕竟还是一个人类,人类能够承受的情感是有极限的。”

  萨菲罗斯听到这句话,绿色的竖瞳终于微微狭起。

  “你完全不了解他。”他从怀中拿出那颗送给克劳德的恢复魔石,透过屋顶的灯光端详片刻,留在了克劳德的床头,“他需要我,正如我需要他。”

  萨菲罗斯展开了黑色的羽翼,屋中瞬间被一种奇异的黑暗侵蚀。他走到窗前,站在散落一地的月光下,宛如异星的神祇。

  “漫长的岁月会消磨人的求生意志,最终让他的精神先于身体消亡。但爱与恨都是激烈的情绪,对他来说是毒药也是解药。所以他可以恨我,但他永远无法离开我。”

  萨菲罗斯最后向浴室中的青年投去意味不明的一瞥,化作羽毛四散而去。

  文森特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抱起双臂。皮特则怔怔地站在原地,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浮起几分痛苦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