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第一次苏醒时,视野中映入一片漫无边际的黑色岩壳。

  庞大的能量在身体中涌动,仿佛皮肤下有一颗新生的星球。他的身体既非纯粹的物质,亦非纯粹的能量,而是在极度压缩的光与热中形成的等离子体,因表面逐渐冷却而有了相对固定的形象。

  空气中有一道无形的线将他与能量的供体连在一起,仿佛看不见的脐带与子宫。他顺着能量的来向找到源头,看到了头顶上那颗巨大的星体——一颗阴影足以笼罩方圆十里的所有地表的、由细胞尸体挤压堆积而成的陨星,也是实质上孕育了他的母体。

  「杰诺瓦。」

  他的脑海中迅速浮现起一个名字。

  他像所有新生的生命一样没有过去的记忆,但他的身体中蕴含着亿万生物的信息,在诞生出自我的那一刻已经获取了相当多的知识。

  他,或者说它们,曾经是在北大空洞底部遗落的某个人的生物组织。

  最初它们只有一块指甲盖大小,可能是一小块皮肤或是肌肉的碎屑。它们在大空洞底部汲取溢散出的生命之流艰难生长,有几十年只能勉强维持现有数量的细胞分裂与凋亡。在这个过程中它们逐渐适应了较高浓度的魔晄,并且为了这种适应产生突变,最终在几百代后它们已经能够更加高效地利用大空洞底部的能量。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一百四十多年前才迎来剧变。一块巨型魔晄结晶出现在北大空洞底部,结晶的超高浓度魔晄完全抑制了它们的增殖,让它们很快面临种群灭绝的威胁,于是之后漫长的一百多年里它们都在绝境中垂死挣扎,最后开始向着与生命之流融合的方向进化。

  每一代存活的细胞都在强化对魔晄的耐受性与吸收能力,每一代细胞作为独立个体的生存能力都变得更加优异,与此同时它们也逐渐失去了分化成具体组织的能力,从而再也无法变回一整个复杂生命体。这种进化整体看来像是一种返祖的蜕变,但在基因层面上它们无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增强,而他也就是在那时注意到了它们。

  ……不。

  不对。

  这是我的记忆,可我又是谁?

  他有一瞬陷入迷茫,但紧接着海量的信息涌入脑中,让他想起了另一个名字。

  「萨菲罗斯。」

  ……对了,这是属于一个叫萨菲罗斯的男人的记忆。他是存在于生命之流中的意识,是它们曾经的母体。

  北大空洞底部的细胞因为没有主体分泌的信号而无法分化,因此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能作为普通的细胞团疯长。男人一开始对自己遗落的分身毫不在意,直到它们进化出吞噬生命之流的能力时才产生了一点兴趣——尽管已经不再是他的细胞,它们仍然携带着他的基因,所以理论上它们会响应杰诺瓦再结合本能的号召,也可以为他的意志所驱使。这种细胞本身没什么用处,但如果他能用这样的细胞重塑肉体,或许就能获得比过去更强的力量。

  就在这个时候,男人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临了。

  “你要带它去哪?!”

  一声呼唤将他的思绪拽回现实。

  这是他苏醒以来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它是那样熟悉,因此他迅速在记忆中找到了声音的主人——那是一名有着陆行鸟尾羽般金发的青年,对方与他一样有着杰诺瓦的基因。

  “快停下,萨菲罗斯!!”青年冲他吼道。

  ……原来如此。我就是萨菲罗斯。

  他这样想着,却并未停止前进的脚步。

  这种感觉很微妙,他的记忆中有过对青年诸如蔑视、喜爱、憎恨、痴迷等等无比矛盾和复杂的情感,然而这些情绪于现在的自己又是如此陌生。那些记忆仿佛是在脑海中播放的电影,虽然画面的视角属于他,但其中的喜怒哀乐却与他无关。

  “萨菲罗斯——”

  青年带着一股强劲的剑风向他袭来,却被他用正宗轻松挡住。

  刀刃上的反冲力瞬间震碎了对方的内脏,青年喷出一大口鲜血,随后直直坠向波涛汹涌的大海。他漠然看着青年被冰冷的海水吞噬,继续驱使母星向北移动。

  对方也许会死,也许不会。他并不关心同胞的下场如何,只想尽快赶往北大空洞。

  那里是一切开始与结束的地方,他会在大空洞里获得盖亚全部的能量,从而有足够的燃料将陨星推入宇宙。再之后他将离开这颗行将就木的星球,以新生的陨星为舟,踏上寻找下一处领地的漫漫旅途。

  抵达北大空洞的路程十分漫长,星体庞大的质量更是加剧了移动的困难。为了减小阻力,他不得不将星体挪到空气稀薄的平流层,以便日后将它加速推入盖亚的卫星轨道。

  等到做完这一切,他终于有足够的时间来思考关于自己的问题。

  他虽然已经通过青年确认了自己的身份,但仍是一个全新诞生的自我。最初他的意识中只有“目的”,那是杰诺瓦基因本能驱使下产生的东西;直到现在他才开始思索“为什么”,似乎只有将这条逻辑链补全才算是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思维。

  为了让自己更加完整,他开始缓慢地消化上一个萨菲罗斯的记忆。

  “我究竟是什么?”——这是他最先想到的问题。

  他在记忆中翻阅许久,找到一段童年时在实验室中的画面。

  他躺在冰冷的培养舱中,静脉插满钢针,高浓度的魔晄从针口持续不断地输入体内。一个戴着眼镜的黑发男人站在舱外观察着自己,油腻的长发在脑后梳成一束,脸上带着一丝阴鸷的冷笑。

  宝条博士——他在记忆中如此标注这个男人——是他生物学上的父亲,他似乎一直都知道,但始终不屑于承认这一点。

  在他的认知中,男人利用自己的精子使一名叫露克蕾西亚的女性怀孕,并且用两千年前的灾厄细胞感染胚胎,由此制造出了携带杰诺瓦基因的他。这意味着他是某种人造的生命,只是拥有更强大力量和更优秀的基因。从另一种层面看,他是人类尝试着用宇宙之物所创造出来的“神”。

  但他很快产生了新的疑问。

  ——“杰诺瓦又是什么?”

  虽然他在自我诞生后不久就已知悉这个名字,却从未想过它的由来。于是他再度潜入记忆中去寻找答案。

  这次他找到一座被群山环抱的魔晄炉,魔晄炉中有一间紧闭的密室。一座巨大的玻璃容器矗立在密室中央,容器内盛放着一具形态怪异的银发女尸。

  女人像是被什么生物侵蚀过,无数扭曲的肉须从身体中冒出,其中一根最大的宛如脐带般通向她的腹腔;一顶金属制头盔和管线将她的头部固定在容器中央,头盔的铭牌上刻着“JENOVA”。

  就在他仔细端详银发女尸的时候,女人突然睁开双眼。他猛地向后退去,却与那双诡异的紫色瞳孔视线相接。

  「萨菲罗斯,我的孩子。」

  他的基因中仿佛有什么被激活,巨量的信息忽然如潮水般疯狂涌入脑海——

  那是亿万年前的时光,远在另一片星海的宇宙。

  在某座遥远的星系中,有一颗巨大的恒星,一颗行星正在距离它几亿公里外的轨道上环行。这颗星球拥有适宜的温度和稳定的环境,于是生命之流在这里落地生根,自此往后孕育了无数古老的生命。

  然而在上亿年的地质变迁中,星球频繁经历着冰川封冻、火山爆发和地壳运动,一批又一批的物种在星球上繁盛又消殒,生命反复进化又被打回原点。在尝试了最简单的细菌形态和最高等的智慧后,大部分生物仍未逃过毁灭的命运,唯独杰诺瓦从中脱颖而出。

  杰诺瓦,作为一种极端强化适应性的生物,艰难地挺过了大冰期,挺过了玄武岩爆发,甚至挺过了其他高等文明带来的毁灭,直至生命的最后十万年才迎来那颗恒星的红巨星阶段。由于恒星的膨胀,星球的表面迅速升温、大气层被等离子流掀开、大地逐渐变成一片荒漠,星球的生命之流在与这些变化的对抗之中被耗散殆尽,最后只剩下核心在苟延残喘。

  这场漫长的旅行持续了几十万年,终于在能量耗尽前带它抵达了新的家园。甫一落地它便从陨星上复活,立即开始侵蚀星球的生命之流,像病毒一样无节制地增殖、扩大,仅用了几万年就让寄生的星球彻底枯萎。当星球不再适宜生存时,它又制造出另一颗陨星,以同样的方式将自己散播进宇宙中,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两千年前袭击盖亚的那颗陨星既不是杰诺瓦的最后一个种子,也不是唯一一个。它成功在这里生根发芽,又由人类之手融合进萨菲罗斯身体中,意外诞生了史上最强大的杰诺瓦——

  「……那就是我。」

  他深深吸了口气,终于从铭刻在基因里的远古记忆中清醒过来。

  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存在的意义。

  他是生命进化的顶点,是亿万年来杰诺瓦从低级到高级、再到永恒的唯一希望。作为更高等的生物,他有权以星球的生命之流为食粮、掠夺所有生命的能量,而当盖亚全部的生命之流都为他所有时,他就可以彻底从星球的循环中脱出,然后以新的方式君临这片宇宙。

  换言之,他就是万物的终点。

  他和星体向北行进了两千公里,终于在日落时分踏上北大陆的土地。

  原初S型侵蚀过的地表了无生机,裸露的岩壳上四处都是海啸肆虐过后的痕迹。晨昏线像是这里唯一的活物,正一点点地蚕食着地面的白昼。

  就在他百无聊赖地翻阅着自己的记忆时,远方忽然传来一阵引擎声。

  “前方两公里处确认目标,准备进攻!”

  导弹在离他三百米的地方撞上护盾,纷纷在半空中炸裂;紧接着四周的空域里闪起雷暴,尾随他的战斗机也被尽数击毁。

  “轰——”

  爆炸的火球照亮了夜空,很快如星辰般坠落大海。

  自从他离开米德加后大公国的军队就不断前来追击,对面朝他发射过火箭炮、导弹乃至核弹,其中大多数甚至无法突破他的护盾,反倒让他轻而易举地摧毁了米德加大半的空中力量。

  解决完这段小插曲后,他开始继续朝大空洞的方向飞行。在经过北大陆雪线的边缘时,荒原上忽然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立即将他的视线吸引过去——那是一个面积不足一平方公里的湖泊,四周生长着奇异的银白色树木,湖水犹如一面小小的镜子,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明亮。

  理论上原初S型褪去时地表上不会留下任何东西,然而这片湖泊和植被却顽强地存活下来,实在是有些……不同寻常。

  「忘却之都。」

  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名字。

  他想起来了,这里本该有座古老的森林,他曾在这里杀死星球上最后一名古代种后裔,使得赛特拉人的血脉在盖亚上彻底断绝。这里的湖水和土地有着远超大气浓度的魔力,附近的植物又吸收了水土中的养分,因而也受到某种程度的庇护。

  正当他陷入沉思时,下方的湖心处突然窜出一颗青蓝色的流星。

  “轰——”

  流星在触碰到护盾的瞬间炸开,直接将森林的上方照耀成一片白昼。他的护盾底部被撞出一个豁口,紧接着碎裂成钻石般的粉尘,冲击波将周围的云层都推散了几分。

  他认得这个招式,在米德加的时候就有人用它袭击过自己,但那时它的威力要小得多,他记得它的使用者是……

  “一切都到此为止了!”

  上方传来一声咆哮,一柄重剑以撕裂大地的气势劈向他的头顶。他在第一时间察觉,立即将正宗横架在身前。

  兵刃相接的刹那,他看到一双充满恨意的蓝色瞳孔。

  「克劳德·斯特莱夫。」

  这次他终于记起青年的全名。

  对方的伤口已经全部愈合,每一个细胞都散发着凛冽的杀机。他们的兵刃短暂交锋,他将克劳德挑飞出去,但对方在半空中迅速调整好姿势,刚一落地就再次向他袭来。

  “……克劳德。”

  这是自他诞生之后第一次开口。

  这个名字滚过他的舌尖,带着一丝本不该有的熟悉。就在他试图捕捉这种感觉时,一些记忆忽然自动涌现——金发青年不仅被植入过杰诺瓦的基因,而且还是他的复制体。

  “……我的人偶。”他在记忆中找到一个形容。

  克劳德愣了一秒,突然咬紧牙关向他冲来:“不许用那个词叫我!”

  他不知青年为何被激怒,抬手震开对方的攻击,又低头问:“你是为了我们的再结合(Reunion)而来吗?”

  克劳德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一串疾风骤雨般的猛攻。

  ——那就不是了,他想。

  他无意将时间浪费在与克劳德的缠斗上,于是决定主动出击。

  他突然加快攻速,大太刀笔直地刺向对方的胸腹,克劳德立刻向后闪躲,却被刀刃深深地划开了上臂。

  之后的三分钟里他们以交换破绽的方式试探着彼此的弱点,有几次他差点就将对方的胸口刺穿,但不久他便发现克劳德的重剑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样笨拙,对方有目的的劈砍很快让他的刀身出现红热的迹象。

  他看破克劳德的意图,随即将正宗收回。

  “没用的。这把刀并非真实的精钢,不会有金属疲劳的情况。”

  “闪光”——这是真正属于萨菲罗斯本人的反制招式。

  银弧瞬间将克劳德笼罩其中,狂暴的剑风在对方身上切割出数道血痕。但青年似乎巧妙地避开了所有要害,落地后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

  他在克劳德起身之前就向对方释放出数个暗紫色光团,光团像黑洞般撕扯着克劳德四周的空间。然而克劳德却在光团落地后立即侧身滚开,熟练地绕过了所有引力覆盖的区域,转瞬又带着凌厉的剑光杀到他眼前。

  “砰——”

  两柄沉重的兵器碰撞在一起,刀刃处迸出激烈的火花。

  他们在几秒内交手了二十多回,以克劳德再度被击飞出去暂告结束。这次他很确定自己震断了对方的尺骨,克劳德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般从地上迅速爬起,再一次举起六式向他冲来。

  他与克劳德那双愤怒的蓝眸对视片刻,原本平静的心情终于出现一丝波动。

  ——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战斗。枯燥、机械,并且浪费时间。

  对方仿佛一台机器,只要没有倒下就会无休止地纠缠着他。那些攻击虽对他构不成威胁,却也无法完全忽略——护盾在对方面前形同虚设,使用魔法的间隙更容易被抢占先机,克劳德的单兵作战能力与过去的自己不相上下,他只能用冷兵器去击退对方。

  当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产生了某种厌烦的情绪时,忽然想让这个复制体从自己面前彻底消失。

  “你的愿望是什么?”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青年,一只手举向头顶的新星。一团熔融的物质从星体上剥离下来,在生命之流的加持下凝聚成巨大的陨石。

  “——是杀了我,还是被我杀死?”

  克劳德的脸上霎时间褪去了血色,似乎被触碰到某种不可言说的伤痛。但对方迅速回过神来,眼底的怒意变得更加炽烈。

  他耐心地等待了几秒,意料之中没有得到答案,于是控制着陨石从二十公里外的高空向青年撞去。

  “轰——”

  巨大的爆炸释放出数倍于核弹的能量,刺眼的火光瞬间将克劳德完全吞没。

  陨石在半途裂成无数细小的碎片,化作燃烧的火雨落向大地。火雨持续轰击着地面,融化了地表的岩层、激起漫天的碎屑和烟尘,连续不断的巨响让空气都疯狂震动起来。

  轰击进行了整整一分钟才彻底结束,云层下已变成人间炼狱。

  他从高空俯瞰脚下的大地,原本覆盖着地表的森林与湖泊已经被陨坑所替代,滚烫的岩浆四处蔓延,在凹陷处聚集成一小片燃烧着的熔岩海。

  他知道不可能有生命在这样的攻击中幸存,于是心情也逐渐恢复平静。但就在他即将离开的时候,一道青蓝色的火焰突然直冲天际。

  “你想就这样逃走吗?!”

  由于护盾先前已经被克劳德撞碎,这一击结结实实打中了他的肋下。他被滚烫的气流掀飞出去,像一片羽毛般在爆风中连续翻滚,一直到两百米外的空中才完全停住。

  他再次抬起头,发现克劳德已经乘着巴哈姆特来到自己面前。对方身上满是烧伤和碎石造成的创口,状况简直可以用惨烈来形容。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随手挡下青年的另一次攻击,感觉十分诧异。

  克劳德伤势如此严重,理论上已经不可能行动,但他却无法从对方的动作中看出丝毫影响,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力量在介入。

  克劳德没有回答,于是接下来的交手中他开始主动观察对方。

  他注意到克劳德的身上会规律性地闪烁绿光,稍加思索便认出那是某种强力的渐愈魔法。但对方身上的渐愈似乎和他知道的有所不同,它的治疗效率有些过于高了,只要不是一击毙命的伤口都能在几秒内愈合,这样的治疗速率显然不会是什么正常手段。

  事实上再强大的治疗魔法原理也大抵相同,都是让伤口附近的细胞快速分裂以达到自我修复的程度。如果一种魔法的疗速肉眼可见地超过安全界限,通常都会对个体造成不可逆的影响。

  当他想通这件事后,很快又镇定下来。

  “激将法对我是没有用的,克劳德。即便你在这里拖延我一两个小时又能改变得了什么?你无法拯救星球,无法拯救任何人,甚至也无法拯救你自己。”

  他的话似乎戳中了青年的痛点,对方瞬间对他怒目而视:“我没想拯救任何人,我只是想守护那些对我重要的东西!”

  他第一次听见克劳德内心的想法,不禁有些失望。

  他们已经是凌驾于世界的存在,这世上没什么比夺取生命之流、维持自己的存在更重要的事,对方作为自己的复制体理应和他有着一样的立场,但克劳德显然并未认清现实。

  他俯视着自己的同类,决定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除了你的性命之外没有什么是重要的。”他冷淡地评价道,“星球的生命所剩无几,你所守护的东西迟早会毁灭,即便为它们付出生命也是徒劳。但我们生来就是星球的支配者,如果将这些能量纳入我们体内,至少这些生命可以随着我们永远地存续下去,所以你应该和我一起——”

  空气中短暂地安静了几秒。

  他的确有许多尚未理解的事物,但他并不觉得那对自己有什么影响。

  “我不需要模仿任何人。他就在我的意识中,我就是他。”

  青年的眼中掠过一丝沉重,低声道:“你不是。萨菲罗斯已经死了。”

  “我有他的基因、他的细胞、他的意识,从任何一个角度而言我都是完完整整的他。”

  “你只是获得了他的力量和记忆,但你并不是他。”

  他微微狭起双眼,蛇一般的竖瞳中渗漉出危险的光芒。

  他不知道克劳德为什么要不断否定自己的身份,这对克劳德似乎有着重要的意义,但他却对此感到十分不快。

  他在重塑自我时吸收了萨菲罗斯全部的能力与记忆,唯一不能理解的部分就是种种错综复杂的情感。但现在他终于理解了其中的某些东西,那就是蔑视与厌恶。

  “这样的自欺欺人会让你好过一点吗?”他再一次抬起右手,决定收回这最后一次机会,“通过否认我,来掩饰自己的无能和软弱?”

  克劳德的脸色骤变,立刻反驳道:“不,那是因为——”

  在对方来得及将这句话说完之前,一道刺眼的白光骤然闪过。克劳德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仿佛一张脆弱的白纸般在风中晃了一下,随即缓缓倒在地上。

  ——无心天使。

  无形的能量将青年的五脏六腑瞬间压碎,呕出的血液中甚至还有肉块在跳动。

  他知道这个招式还不足以杀死克劳德,所以提起正宗准备给对方最后一击。但就在他抬手的时刻,二十公里外的高空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轰——”

  有什么东西撞在陨星上,紧接着引发了巨大的爆炸。

  爆炸冲击了星体的结构,一部分陨星开始崩落。这些崩落的碎块都有小山般大小,在大气摩擦中加速向下坠落,数万亿立方米的物质顿时从天空倾泻而来。

  他抬头望了一眼上方的火光,随即瞥向克劳德:“这就是你们想出来的方法?”

  青年艰难地翻过身来,也望了一眼上空灾难般的画面,气若游丝地回道:“我没有参与这部分。”

  “用巨型魔晶石的能量将陨星炸碎,多么可笑的主意。你们知道三千亿吨的物质从二十千米高的地方坠落地面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吗?”

  “……”

  一些坠落的碎片已经被加速到与大气摩擦燃烧的程度,眼看北大陆将迎来另一场规模空前的陨石雨。

  他低头看着克劳德逐渐惨白的脸颊,忽然生出一种类似报复的快意。于是他再度朝天空望去,将那些碎块暂停在空中,然后缓慢地重聚向残缺的星体。

  陨星开始绕着核心自转,几分钟后便从最初的铁灰色变成红热的熔融状态。已经崩落的碎块在他的控制下没入融化的岩浆中,被陨星一点点吞噬、重组,最终再次形成一颗直径高达十公里的小行星。

  他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杰作,对克劳德露出一个近乎残酷的微笑。

  “你们以为处理掉这颗陨星就能解决问题,实际上我随时可以将它再度制造出来。而你明知道任何试图毁灭我或它的挣扎都是白费力气,却仍要为了一些低劣的生命违逆我,这是多么地……愚不可及。”

  克劳德躺在自己呕出的鲜血中,用一种介于愤怒与伤感之间的眼神望着他。过了许久,对方才喑哑地开口。

  “低等也好高等也好,那都是你对它们的定义……每个生命在客观上都有其存在的意义,并非高级的一定比低级的更好、掠夺者比被掠夺者更能长久地存在下去。你不是第一个这么想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那些没有杰诺瓦复杂的生命比她更早出现在星球上,即使她灭亡了它们也不会消失,所以更多明智的生物会选择共存而非毁灭……”

  “当你用毁灭其他生命的方式以维持自己的存在时,又是否想过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是生命的本能。

  虽然他想这么回答,但他盯着青年那双仍然澄澈的蓝色瞳孔,很快意识到这是一个陷阱:克劳德想证明他的存在并不比其他生命更加重要,首先从否定他的身份开始。

  当他认为自己已经戳穿对方的诡计时,对克劳德的蔑视又加深了一层。

  没错,他是初生的自我,没有属于自己的经历,但他恰恰探究过这个问题——他就是萨菲罗斯,是最完美、最强大的杰诺瓦,因此他的存在从诞生之时就被赋予了至高无上的意义。

  “成为万物的顶点,突破生命的界限,然后将杰诺瓦的基因在这黑暗的宇宙中永远延续下去。”

  他知道自己的答案完美无缺,于是冲对方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

  然而克劳德听完后却失望地阖上双眼,再次睁开时,身上突然爆发出比之前强烈十倍的青蓝色火焰。

  “你可能确实获得了他的一部分……”对方从血泊中爬起,在六式上拆下一柄副剑,随后摆出双手持刃的姿势,“但你现在的人格只是对他的拙劣模仿。他从来不会用这种东西定义自己。”

  这句话莫名其妙地刺痛了他。

  他微微一愣,对方已经以子弹般的速度冲到他眼前。

  “我知道你看到了什么,因为我在他的记忆中看到过同样的东西,你只是继承了杰诺瓦的意志然后依照它的本能在行事,那根本不叫真正的自我!”

  双剑的频率比之前陡然提升了一个档次,被魔晄能量强化过的斩击连续不断地攻向他的躯干。他意识到自己的格挡开始变得吃力,于是打算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但当他震开对方的攻击转而飞向高空时,青年再次唤回了巴哈姆特,紧追着他的轨迹追到侧方。

  “这是他赋予我的资格,是他对我的诅咒,我从两百年前就被迫携带着它一直活到今天,你以为我真的想要吗?”

  他向克劳德挥出几道银弧,却被对方熟练地避开。之后克劳德再度高高跃起,将六式重新组合成一把,以雷霆万钧之势向他冲来。

  “如果用同样的问题去问他,他绝对不会这么回答,因为我知道在他心中真正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当庞大的能量随着剑压向他落下,他下意识地举起正宗去抵挡。然而那柄重剑却在与他接触的一瞬分成了六把,仿佛兵阵一般环绕在他的四周,紧接着一个蓝色的残影仿佛流星一般在这些利刃间反复穿梭,每一次移动都将他的身体劈开了几分。

  明明已经不是血肉之躯,本不应该产生任何触觉,但他的胸口却幻觉一般传来激烈的疼痛,仿佛肋骨被硬生生地掰断、内脏被撕裂、每一个不存在的细胞都在破碎前发出尖锐的警报。

  “——他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他自己的意志!那是他的骄傲,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最初、也是最后的东西!他有自己的喜恶和情感,他从未允许杰诺瓦的意志替代过他自己,他想要的是一个做任何事都能受到他自己而非别人的意识支配的世界,而不是仅仅成为一个杰诺瓦用来自我繁衍的傀儡!”

  在克劳德斩下最后一击时,他在排山倒海的幻痛中与对方视线相接。他看到对方的蓝色瞳孔中并非全然是仇恨,还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悲伤,仿佛正在被重剑撕裂的那个人不是自己,而是对方。

  ——为什么。

  他的思绪在身体的剧痛中疯狂运转。

  ——为什么如此执着于我?为什么明明想要杀了我,却露出这样悲伤的表情?

  「因为他恨你。因为他爱你。」

  ……无法理解。关于克劳德的一切他都无法理解,他无法理解萨菲罗斯对青年产生过的那些情感,也无法理解青年对自己所抱持的那些情感,这一切的一切只让他感觉自己缺失了某样重要的东西,因此越发烦躁不安。

  他突然无法忍受这种眼神,一股陌生的情感从他的灵魂深处冲了出来。

  ——杀了他。

  他的脑海中不停重复着一个念头。

  他从未感受过这种愤怒与挫败,全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这样强烈的情绪对他是陌生的,这种强烈想要抹除某个存在的情感也是陌生的,当他试着去理解这种令自己愤怒与激动时,脑中再次响起那个声音。

  「这就是憎恨。」

  ……啊啊。原来如此。

  被一个比自己渺小的存在否定、被自己蔑视的存在击败、被自己厌恶的存在怜悯,这一切都让他憎恨得想要发狂。

  「你憎恨着他,他也憎恨着你……但他同时也仍然爱你。」

  他的潜意识中似乎有什么苏醒了,仿佛一头沉眠于深海的巨兽正被海流挟裹着缓慢地上浮。他隐约生出一种预感,一旦这头怪兽浮出海面,自己就将被巨量的信息流所淹没,届时他可能会对世界产生不一样的认知。但目前这种感觉还很朦胧,所以他必须集中精力解决眼下的问题。

  他在下坠的途中猛然睁开双眼,数千道生命之流从陨星中奔涌而出,迅速将他包裹在了茧一般的绿色荧光中。等到光芒再次消退的时候,他身上所有的裂痕都已恢复如初。

  然后他追上已经精疲力竭的克劳德,用正宗贯穿了对方的胸口。

  当烟尘终于散去时,他稳稳地落在地面上,克劳德则被他的刀钉在陨坑的中心。

  他看见渐愈魔法的绿光再度一闪,对方伤口周围的细胞开始贴着冰冷的刀刃愈合,于是他又将正宗往下插了几分,青年的眉头因疼痛拧成一团。

  他凝视对方片刻,忽然问:“你的身体还能坚持多久?”

  克劳德像是对这个场面早有预料,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

  他低头望着青年,对那种万念俱灰的表情生出一丝微妙的不快。

  「你想要的不是这个。」

  那个声音再度提醒他。

  烦躁不安的感觉再次攥住了他的心脏。他已经知道自己憎恶克劳德,他理应杀死对方,但当这个时刻真正到来时,他却并未因此感到愉悦和满足。

  他犹豫了几秒,决定在最后动手前解开这个疑惑。

  “你对他有某种强烈的情感,他对你也是,你认为那个他是独一无二的。”他试图从混乱的信息中理出一丝头绪,“所以你否定我,只是因为你无法接受现在的他并不需要你的这个事实。”

  他怀疑地扬起眉梢。

  克劳德咳出一口血,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他意识到对方的生命即将结束,一丝奇怪的感觉在胸口一闪而过。

  “我的确爱过他,也恨过他。我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因此当他得到这一切时却失去了那样东西,一定是他自己最不想看见的结局。”

  他听到了某个关键信息,下意识地攥紧刀柄:“他想要的是什么?”

  “他什么都想要。”克劳德艰难地牵了牵唇角,“星球、他自己的性命、自由自在地支配一切、占有他感兴趣的人和事物。只要是他认为重要的东西,他都会牢牢攥在手里,无关对方的意愿如何。他就是这么一个自负又自我的人。”

  ——那头巨兽快要浮出海面了,但还差那么一点。

  他将这番话在心中咀嚼了片刻,想起对方最初也提到过“重要的东西”,忍不住又问:“对你而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这是他诞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以外的人的想法产生兴趣。虽然他对这个叛逆的复制体仍有一些无法厘清的情感,但他觉得对方的回复中或许就隐藏着他想知道的答案。

  克劳德的眼神突然有了些许变化,像是在看一个孩童般仔细打量着他。

  过了半晌,对方才低声道:“没有什么是不重要的……人类只要活着就会与周围的世界发生联系,会将一部分感情寄托于其他的人和事物上,而它们对我来说都是有意义的——我的故乡,我的朋友,我所爱过、恨过的人——”克劳德停顿了一下,眼中掠过闪瞬即逝的痛苦,“……但你什么都不曾拥有过,所以也不会理解这种想要守护他人的心情。”

  「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的。

  他忽然对自己、对这个世界生出新的探究的欲望。他想知道胸口的那丝疼痛从何而来,面前的复制体又是如何拨动自己的情绪,最重要的,是他想知道自己究竟曾经拥有又失去了什么。

  但他的时间有限,陨星必须尽快转移到北大空洞上方。他需要让陨星将那里的生命之流全部吸收,然后进入盖亚的卫星轨道,之后它会在那里加速,利用盖亚的引力弹射出去,从而展开目的地未知的星际旅程。

  他从青年的胸口拔出正宗,滴血的刀尖缓缓移到对方的心脏处。正当他打算下刀的时候,对方的声音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于是他短暂地犹豫了几秒。

  「……我所爱过、恨过的人。」

  他似乎,有一点能理解自己过去的情感了。

  克劳德原本安静地望着他,突然从他脸上捕捉到了什么,瞳孔深处亮起微弱的光芒。

  “……那么就如你所愿。”

  他最后看了一眼濒死的青年,高举起正宗,瞄准对方的心脏,然后在刀柄的末端猛地施力。

  “——永别了,克劳德。”

  光芒熄灭的一瞬,巨兽悄然浮出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