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德的头很疼,四肢也比平时麻木。这种不适并非生理上的,他虽然还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却已经感受不到现实世界的细节——他不知道现在的空气是冷是热,自己下床时踢到桌角也只有朦胧的钝痛,病房中本该有消毒水的味道,但是他什么也没闻见。

  文森特是对的,超过身体承受极限的力量会让灵魂受到损伤,所以他正在失去与现实世界之间的联系。

  克劳德装作无事发生地走进会议室,怀特正坐在屏幕前监控着几个卫星画面。大家七零八落地坐在沙发上,面前堆着无数罐装咖啡和纸质资料。

  克劳德环视一圈,发现屋中少了一个人。

  “安吉尔呢?”

  “他在跟库克少将开会,刚才回来过一趟,从这儿拿了点资料又过去了。”扎克斯走到资料柜前拿出两瓶饮料,冲他晃了晃,“水还是咖啡?”

  “军方那边怎么说?”

  扎克斯看了杰内西斯一眼,后者立刻将头扭向窗外,扎克斯无奈地耸了耸肩。

  “库克少将想炸掉那颗陨星。”

  克劳德忍不住皱眉:“之前不是已经试过了?‘他’和那颗陨星会互相修复,这种方法是不可能奏效的。”

  “呃……那是在一天之前。”扎克斯端详着他的脸色,谨慎地回道,“事实上在你们的战斗结束之后他用了大约六个小时抵达北大空洞,然后那颗陨星就开始上升,现在停在两千多公里的高度上。”

  ……两千公里。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数字,在克劳德的认知中通常是近地卫星的轨道高度。那颗陨星原本一直停在平流层中,现在突然被“他”挪到了卫星轨道上,肯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理由。

  克劳德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预感,对方的做法很可能与萨菲罗斯残存的意志有关。

  “它进入了近地卫星轨道,这个高度刚好卡在它不会被盖亚引力扯碎的临界点,所以它已经开始绕着盖亚公转了。”怀特的话进一步验证了他的想法。

  ——不,不仅如此。

  这还意味着“他”主动切断了与陨星的联系。

  克劳德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呼吸。他现在急需知道萨菲罗斯的动向,以便确认对方这么做的目的。

  “他呢?”

  “‘他’还在北大空洞,大概有二十个小时没有移动,也没有其余的动作——我是说,吸收生命之流一类的。”怀特放大了那个实时监控北大空洞的窗口,卫星的热成像图显示萨菲罗斯的光点一直停留在北大空洞底部,亮度始终保持稳定。

  那种感觉缓慢地攥住了克劳德的心脏,他的心情也随之紧张到极点。这固然对“他”有好处,因为陨星距离对方太远,自己很难在同一个位置利用巨型魔晶石的能量同时摧毁二者;但另一方面,除非它正好在战斗时掠过对方头顶,否则“他”将无法从几万公里外提取出陨星的能量来自我修复。

  克劳德知道对方很可能是为了保存杰诺瓦的火种才这么做,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总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拨撩着自己本就不安的神经。

  「不要忘了我。」

  ……不,别去想它。

  克劳德警告自己,却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

  「……记住这份最初的憎恨。」

  ……别去想它。

  「不要忘了我。」

  ——别去想它!

  克劳德猛地撑在桌面上,将所有人吓了一跳。

  “……抱歉。我出去几分钟。”他低声道,随即匆匆离开会议室。

  直至走到长廊尽头,他才迎着冷风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停在北大空洞却又什么都不做,对方完全可以趁此期间吸收星球的生命之流或是跟着陨星一同离开,他甚至没有机会阻止“他”。但从怀特给出的信息看来,“他”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事——或是什么人。

  克劳德的胸口突然开始隐隐作痛。

  虽然他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但是那种疼痛早就留在了灵魂中。他清晰地记得在他们交战的最后对方脸上恢复了熟悉的憎恶与残忍,但当正宗刺入心脏那一瞬又变得有些怀疑和茫然。有那么几秒钟他感觉自己可能已经将真正的萨菲罗斯带了回来,但在短暂的惊喜后又很快陷入全新的恐惧之中。

  ——我究竟带回了什么?

  克劳德忍不住质问自己。

  他可能带回了萨菲罗斯,又可能是一个既没有在战场上救过自己、也没有在尼布尔海姆杀死母亲烧毁村落的萨菲罗斯,是没有在两百年的漫长岁月中与自己互相厮杀过的萨菲罗斯,也是没有与自己一同在实验室中相依为命的萨菲罗斯。对方不会记得曾经拥有过的痛苦与快乐,也不会记得曾给予过他多少刻骨铭心的伤痛,他带回的只是两百年前那个单纯强大而残忍的星球灾厄。

  光是想到这种可能,他就疼痛到无法呼吸。

  「记住这份最初的憎恨,不要忘了我。」

  ……我根本无法忘记你,但是你呢?

  克劳德紧紧攥住手中的布料,缓慢地闭上了双眼。

  在你已经经历了那么多之后,又是否还想回归最初那个什么都没有的自我中?我们之间的一切对你又是否还有意义?

  熟悉的窒息感再度涌上克劳德的胸口。他在过去的一生中失去了太多,无论是快乐还是痛苦的记忆对他都同等重要,因为那些都是他活过的证明。但他知道这可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在萨菲罗斯已经获得了力量的现在,或许并不需要那些记忆。

  克劳德隐约有种感觉,“他”在北大空洞等待的那个人就是自己。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去北大空洞一趟,他想亲自向对方确认这件事。

  扎克斯走出会议室时,刚好看到走廊尽头的背影。他觉得克劳德可能需要一点安慰,于是上前拍了一下青年的肩膀,却发现对方对此毫无反应。

  “克劳德?”他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青年闻声回头,眼中满是迟来的惊讶。扎克斯微微一愣,很快意识到克劳德身上发生了某种可怕的变化。

  对方犹豫片刻,最终没有否认。

  ……这就是文森特所说的情况,它已经开始应验。

  扎克斯想起上次会议的内容,心情顿时沉入冰冷的谷底。

  灵魂的损伤一旦开始就不可逆转。虽然萨菲罗斯也为了强化自己承受过更庞大的能量,但对方的灵魂与人类不可同日而语,即便克劳德有着与他相似的肉体,精神上也只是个人类,在对方决定采取与萨菲罗斯类似的强化方式时就注定会有这样的结果。

  当扎克斯想通这一点后,难以自抑地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克劳德知道他在想什么,反而安慰起他来:“我没事,先回会议室吧,不能让他们等太久。”

  他正要转身离开,却被扎克斯从背后叫住。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扎克斯努力让自己听起来镇定一些,但喑哑的声音出卖了他。

  克劳德沉默了几秒,又退回他身边。

  日出的金色渐渐从天边铺开,将夜幕的灰蓝一点点驱散。他们站在半敞的窗口前,沐浴在微弱的晨光中,很快被冷雾浸透了身上的布料。

  “我已经和‘他’交手过一次,实际上情况比我之前想象中要好得多。”克劳德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回答,“‘他’完全融合了萨菲罗斯的战斗习惯,而我非常熟悉萨菲罗斯,所以情况对我其实会更有利一点。只要把巨型魔晶石的能量完全提取给我,由我来进行一次性强化,我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可以解决他。”

  “……所以你不准备回来了,是吗。”

  克劳德顿了一下,没有作声。

  扎克斯知道自己猜对了,于是叹了口气,朝克劳德转过身去。

  “克劳德,我知道你有决心和计划,我们都阻止不了你……但是我想听你真实的想法。”

  克劳德迷茫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过了许久,青年才移开视线,用很轻的声音回道:“我想和他谈谈。”

  意料之中的答案,扎克斯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早在克劳德上一次提议要独自解决萨菲罗斯时他就想到了这种可能,那时他是坚决反对的。但在与克劳德视线相接的瞬间,他看见了好友瞳孔中深重的疲惫与伤痛,于是有些话突然变得无法出口。

  直到太阳已经彻底升到云层上方,他才用力抹了把脸,对克劳德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我知道了。”

  克劳德猛地抬起头,似乎有些惊讶:“我以为你会阻止我。”

  ——我确实想。

  扎克斯默默地攥紧了手指。

  最初他无法接受克劳德的选择,因为他们还有文森特、纳纳奇、安吉尔和杰内西斯,还有五万人左右的米德加的军队和武装力量,完全不需要把命运赌在一个人身上。在他看来如果克劳德活下来可以做更多有意义的事,但当文森特和杰内西斯将尸体一样的对方从前线抢救回来时,他突然意识到那些都是从自己视角出发的看法,克劳德或许从未在意过这些。

  “我尊重你的选择,毕竟我们是朋友。”

  扎克斯试图做出一个帅气的表情。但他只坚持了几秒,很快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塌下肩来。

  “……虽然这么说,但是我真的很想帮你。眼睁睁地看着朋友牺牲却什么都做不了的感觉真是见鬼!如果我还是特种兵的身体就好了……”

  克劳德愣了几秒,忽然笑了一声。

  “那也是我在两百年前对你的感受,扎克斯。”他安慰道,“那时候是你保护了我,我看着你在我面前倒下,而我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那时候你正处于魔晄中毒的状态,根本没有自主意识,所以那完全不能怪你。”

  “现在的情况也是一样的,扎克斯。”

  扎克斯顿时沉默下来。那是一段伤感的回忆,自从复活之后自己一直在试着忽略它,但克劳德似乎早已将它铭刻在心底。

  正当他思考着如何回答时,克劳德忽然再次开口。

  “关于爱丽丝的事,我很抱歉。”

  仿佛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扎克斯的心脏上猛刺了一下,他立刻转头望向对方。

  “我不知道在生命之流里的事你还记得多少……两百年前我没能保护好她,反而让她保护了我们所有人。”

  扎克斯不由自主地握紧双拳,半晌没有作声。

  他已经从纳纳奇那里得知了事情的经过,确实有过一瞬的愤怒和悲伤,但他不会因此责怪克劳德,他想爱丽丝也不会,毕竟他们都只是这件事的受害者。

  他考虑了很久,最终回道:“那不是你的错,我也同样没能保护她。”

  克劳德却摇了摇头。

  “你已经是真正的英雄了,是你让我从宝条的实验室中逃出来,赋予了我第二次生命,所以我一直也想用我的方式来保护你和爱丽丝……但是我已经失去了前两次机会,所以这次机会对我格外重要。”

  对方注意到他欲言又止的神色,于是赶在他开口之前继续说下去。

  扎克斯再次沉默下来。

  最好的结局……吗。

  克劳德似乎不止是在试着说服他,也是在说服自己。对方的眼神中逐渐褪去了痛苦和犹豫,变得平和而坚定。扎克斯只与他对视了几秒,就知道他的想法已经不可能再改变。

  他忽然想起自己一生中最后的时刻,那时自己正狼狈地躺在米德加郊外的山崖上,暴雨冲刷着身上的伤口,血液和泥水积成一个小潭。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令他疼痛和疲惫,但当他发现天空中隐约出现了一丝金色的裂隙时,心情忽然奇异地平静下来。

  虽然他没能看到雨后天晴的那一刻,但他知道这场暴雨终将散去,所以他毫无怨言地接受了自己的结局。而克劳德作为活下来的人则要一直背负着那些沉重的记忆,因别人的期望而生,又因别人的期望而坚持。萨菲罗斯的存在或许是对方痛苦的源泉,却是唯一陪伴对方走过这两百多年的动力,当克劳德做出这样旁人无法理解的选择时,或许才是真正出于对方自己的意愿。

  于是扎克斯最终叹了口气,朝克劳德伸出一只手。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的话。祝你好运,克劳德。”

  克劳德低头看了那只手几秒,忽然紧紧地握了上去,露出了一个他所见过的最好的笑容。

  “谢谢,我会的。”

  此时此刻的北大空洞,持续数周的暴雪已经停歇。

  阴云褪去后的夜空格外澄澈,连远在一万光年外的星光都隐约可见。天空中悬挂着两轮月亮,其中一枚较暗的正缓慢地掠过那枚更加明亮的,在积雪的冰原上投下一片淡蓝色的阴影。

  作为只有一颗卫星的行星,盖亚的天空中本不该有这样的景象。然而六小时前另一颗星体进入了盖亚的卫星轨道,致使所有处于夜晚的地区都能看到这幅诡异的画面。

  新生的月亮直径比真正的月亮要小一千倍,只是由于处在近地轨道上,看起来尤为巨大。二者在短暂交汇后逐渐分离,两束不同寻常的月光同时落入北大空洞,映亮了终年不化的绿色坚冰。

  在大空洞的底部,萨菲罗斯正以一种沉思的姿态坐在原初S型石化的根须上。

  刀尖刺入克劳德心脏的一瞬,那些已经淹没在信息海洋中的记忆开始疯狂涌入脑内。

  他回想起了尼布尔海姆的大火,想起自己发现身世时的愤怒和青年绝望的眼神,想起身体被重剑贯穿的剧痛,想起坠入魔晄后漫长的筹备与等待——那种憎恨的感觉是如此真实,以至于他一度完全沉浸在这种情绪中。但当他想起他们在星球核心的对峙和方才的战斗,忽然又意识到这种憎恨并非是针对某个人的,而是针对于自己的失败。

  ——他已经是万物的顶点,这个星球上绝无可能有人超越他。

  ——他理应轻而易举地获得星球的支配权,唯一能够阻止他的只有他自己。

  克劳德曾经打败过他,那是由于他在诸如力量、心理、必胜的信念等等可能的方面准备不足。现在他战胜了克劳德,也就等于战胜了失败的自己,所以他不再需要憎恨作为前进的动力。

  萨菲罗斯闭上眼,脑海中缓慢地浮现出更多关于过去两百年的记忆。

  在第二次被克劳德送回生命之流后,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复活的时机。尽管他的计划每一次都最终止步于和克劳德的战斗中,但他已经不再为此感到愤怒,大多数时候它们更像是一种消遣,帮他度过了七十年无所事事的岁月。

  转折发生在一百四十年前的某一天,那时他正在星球核心研究盖亚的秘密,偶然间注意到生命之流的循环变得比过去更快。由于星球并非一个封闭体系,每一轮循环都将导致能量的耗散,因此萨菲罗斯立即对这件事生出警觉。他花了几年时间进行调查,然后按照现在耗散速度估算星球剩余的寿命,虽然使用的数据都非常粗略,所以估算的结果也落在一个非常大的区间中,不过无论结果如何,它们都无一例外地指向同一个事实——星球正在衰亡,最多一万年后就会变成一颗死星。

  萨菲罗斯已经身处生命之流的循环中,命运被迫与星球绑定。他知道夺取这样的星球本身已经没有太大意义,所以他需要将这里的生命之流全部抽提成自己的能量,然后再像母亲一样借助陨星离开盖亚。

  萨菲罗斯向来不会坐以待毙,在理清现状后立即开始行动。

  他的计划很简单:首先自己要回到星球表面,获得一个全新的肉体,然后再想办法回到北大空洞提取星球核心里的能量。但实际情况是他在第一步就遇到了困难:克劳德已经因为对人生失去兴趣而将自己封入水晶中,导致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自己复活的媒介变得不可接触。

  那时他已经注意到了大空洞底部的零散细胞,却没有将希望押在这些低等生命上。他知道自己想要复活就必须让克劳德的水晶解封,而星球上能做到这件事的人绝不会帮助自己,唯一的办法只有让第三方提取克劳德的细胞制造出自己的肉体,再由自己将克劳德从水晶中释放出来。

  不过萨菲罗斯并不讨厌这种关系,因为它让自己与克劳德之间的羁绊变得更加紧密。

  在第一步计划获得成功之后,他本该前往北大空洞进行下一步,然而这时一个连他都未曾想到的意外发生了——那些被他放置不管的、在北大空洞底部不断进化的细胞已然成为更加强大的生命,用最原始的方式打通了从大空洞到星球核心的道路。彼时他还未恢复力量和记忆,甚至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等他终于想起一切时它们已经以摧枯拉朽的姿态攻占了整个星球。

  萨菲罗斯突然发现自己面临着一个前所未有的严峻问题,那就是这些由自己细胞进化而来的新生物并不受自己控制。杰诺瓦的集体意识只能有一个主脑,而Reunion的本能又注定它们会寻找与自己相近的个体。如果他不能控制原初S型,对方迟早会来吞噬自己。

  萨菲罗斯谨慎地观察了一段时间,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他发现原初S型空有强大的力量,却没有高等的智慧,因此更倾向于吸收和模仿自己的思维逻辑。这是一个好消息,一旦自己成为主脑就可以将对方掠夺的能量和物质纳为己用。但原初S型拥有容量惊人的集体意识,个体的意识一旦进入其中就会像一滴水进入大海那样消失无踪,想要在其中保持自我甚至比在大海中维持一滴水的形状更加困难。

  于是萨菲罗斯的面前仅剩下两个选择:要么再一次使用黑魔石召唤陨星,将原初S型连同盖亚一起毁灭;要么由他主动去吞噬原初S型,夺下杰诺瓦集体意识的主控权。

  事实上后者的失败的概率远远高于前者,他唯一的胜算就是克劳德。早在两百年前他就已经将自己的核心寄托在克劳德的思念中,并且无数次借助对方的记忆将自己从生命之流中抢救回来,他坚信克劳德如果知道自己的计划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来杀自己,而只要克劳德来找自己,他就有机会去阅读克劳德的记忆,去重拾那些强烈的爱意与恨意,去重历他们在星球核心的战斗,然后找回最初的自我——在这个计划完成之前,克劳德的性命甚至比他自己更重要。

  萨菲罗斯拒绝了杰内西斯消灭原初S型的邀请,并且将计划从直接夺取盖亚的生命之流修改为夺取原初S型的主控权。显然克劳德尚未意识到这点,因此仍在试图牺牲自己拯救人类。他三番五次从死神手上将克劳德救下来,以至于被克劳德质疑起动机。他知道克劳德可能已经隐约猜到一点,却从未打算把真相告诉对方。

  直至最后一次行动中,克劳德用Ultima极大削弱了原初S型,并且试图以被主动吞噬的方式污染原初S型的意识,他才终于主动出手——他赶在克劳德被吞噬之前将对方救出,自己抢先跳进了原初S型中。

  刚一进入原初S型的意识,萨菲罗斯就立刻消散在了巨大的信息海洋里。他不仅没能维持住自我,甚至也忘记了克劳德。

  事实上在最初的十二个小时中,他所有的意识都已经化为碎片,连同情感和人格一起消失,在任何意义上都已经“真正的死亡”了。但另一方面,原初S型如他预料中那般迅速吸收了他的思维逻辑,无知无觉地按照他的模样重塑自己,提取全部能量供应他的新肉体,并且用剩余的尸骸为他制造了那颗陨星。

  于是在他为原初S型设计好的程序中,亿万个细胞就这样逐渐死亡,原初S型的集体意识也因此不断被削减,直至最后只剩下唯一的一个。而克劳德的到来帮他将那些散落的碎片一片片地拼回,用自己的情感激活了他的人格,最终完整地将他从死亡边缘带回。

  「——你想要的是什么?」

  萨菲罗斯终于从过去的记忆中抽离,忽然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从两百年前诞生以来从未如此接近成功,现在他终于做到了一切,却并没有太多喜悦,反而生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他曾花了二十五年的时间思考自己究竟是什么,用两年时间发现真相,用五年时间决定向星球复仇,又用了七十年重新思考自己的目标,最后用一百四十年得到了最想要的那个东西。

  ——他想要的是可以自由支配自己命运的权力。

  他的诞生应该由自己支配,毁灭由自己支配,喜爱或憎恨的事物也该由自己支配。所以星球会毁灭,但是他会活下去,克劳德也会和他一起活下去。

  他知道克劳德可能会痛恨他的决定,不过他还有无限的时光可以让对方接受现实。即便克劳德将他再次送回生命之流也不会改变什么,万事皆已具备,他随时可以再度复活,接下来只要抽走星球核心里剩余的能量他就能将陨星加至逃逸速度,然后从盖亚的生命之流中彻底解放。

  萨菲罗斯等待了一整夜加一个白天,直到第二天的下午直升机才姗姗来迟。他仰头望向大空洞上方的天空,那颗新生的月亮已经是第三次掠过头顶。

  由于它的轨道离地面是如此之近,以至于昼间也能清晰地看到星体的形状。每当巨大的银白色星体从地平线上升起时,整片大地就会被笼盖上一层淡蓝色的阴影。

  这让萨菲罗斯想起从未亲眼见过的杰诺瓦母星,在它的晚期也不断重复着类似的光景。新月的存在仿佛一种告丧的死星,预示着当前的世界已经步入终点。

  由于大空洞底部在两个月前被严重破坏,使得克劳德不得不盘旋片刻才找到地方降落。萨菲罗斯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对方似乎变得比他记忆中的任何一个时刻都强,也比他记忆中的任何一个时刻都弱。这两种矛盾的特质同时在克劳德身上显现出来,让他一时之间无法分辨他的人偶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克劳德显然也注意到他的变化,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原地观察他。正当萨菲罗斯考虑是否该由自己开启话题时,对方终于率先打破沉默。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克劳德的声音变得十分疏离,手指却已经紧紧地扣在剑柄上。

  萨菲罗斯注意到他的动作,不着痕迹地将视线从六式上收回。

  “我在等你,克劳德。”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对方,克劳德的肩膀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你应该知道我会来阻止你,我可能会杀了你。”

  “我当然知道。”

  “那为什么……”

  质问戛然而止。

  克劳德似乎想到了某种可能,脸上瞬间掠过介于希望与绝望之间的神色。

  萨菲罗斯端详着自己的人偶,从对方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一丝未知的恐惧。

  上一次战斗中他们遗留了一些问题悬而未决,因此对话还停留在他没有回归的阶段。但他已经从克劳德那里得到了自己需要的答案,克劳德却还没有,于是他决定在最后一步前给对方一个开口的机会。

  “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呢,克劳德。” 萨菲罗斯用蛇一般的竖瞳凝视着对方,开始缓慢地向克劳德走去,“你想见我,所以我在这里等你,而你又在犹豫什么呢?”

  他每往前走一步,克劳德的身体就变得僵硬一分。当他进入六式的攻击范围时,克劳德突然拔剑指向他的胸口。

  “你现在是谁?是你,还是他?” 克劳德沉声问。

  萨菲罗斯知道克劳德口中的“他”是谁,但他更想要对方亲自找到那个答案。

  “我认为自己是谁对你而言没有任何意义,重要的是你认为我是谁。”

  克劳德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紧接着皱起眉来:“你想起了多少?”

  “如果我说是全部呢?”

  湛蓝的瞳孔霎时缩成一团。

  萨菲罗斯对这样的反应十分满意,于是优雅地扬起下颌,继续向克劳德逼近。

  “你实现了我的愿望,将我完整地带回了这里,所以我理应给你一个实现愿望的机会。说不定你能够在我抽干星球之前杀了我呢?”

  随着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那种恐惧逐渐在克劳德眼中达到了顶峰。萨菲罗斯向克劳德俯下身去,然后顺着青年的右臂一路抚摸至握着剑柄的手指,将它们紧紧包裹进自己的掌心。

  “我说过,我不会背叛你,克劳德。”

  话音落下的一瞬,克劳德的脸上失去了血色。

  他突然奋力挣脱束缚,猛地将六式举到越过肩膀的高度,然后死死抵住萨菲罗斯的咽喉。

  “你想起了多少?!”

  萨菲罗斯低头看了一眼,随手将剑刃拨开:“你觉得呢?”

  “别让我猜,正面回答我!”

  萨菲罗斯停下了动作。

  克劳德的反应虽然激烈,语气中却透出几分恳求的意味。

  他熟悉这个眼神,在克劳德上一次前来寻找自己的时候也曾露出过类似的表情。那种愤怒背后的痛苦是如此真切,以至于他什么都不记得也会被这种情绪所感染。

  萨菲罗斯忽然失去了玩味的心情。伤害克劳德只是他的兴趣,但从来都不是他的目的。

  “你希望我是谁?”他反问。

  克劳德愣了几秒,随即陷入一阵沉默。

  萨菲罗斯原本以为这个问题只有唯一的答案,没想到克劳德思考了很久,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我不知道。”

  他完全没有预期到这样的回答,脸色立刻沉了下去。

  “……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曾是我的英雄和梦想。”

  克劳德低声道,同时紧紧攥着六式,指节因过于用力而泛起了青白。

  “但你烧毁了尼布尔海姆、杀死我的母亲和爱丽丝,亲手掐灭了我对你的尊敬和憧憬。我用了普通人的一生那么长的时间去摆脱你的阴影,你却突然抛下那些过往变成白纸一张。而当我试着将你当成自己的孩子和亲人来接受你时,你又变回了曾经的自己。”

  对方突然抬起头来,眼中充满了愤怒和迷茫。

  “你是个自私的混蛋。你让我恨你,又让我爱你,还希望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但是你呢?那些回忆对你来说又算什么?”

  「……萨菲罗斯不可能会说这种话。你到底是谁?是你,还是他?」

  「你想要的还是他,那个还没恢复记忆的C-07。」

  一些杂乱的记忆从萨菲罗斯脑海深处浮现,让他不由自主地烦躁起来。

  克劳德一直试图在他身上寻找某个人的影子,之前是对方亲手养大的、年幼的C-07,现在又是另一个虚无缥缈的自己。但萨菲罗斯知道那些都是自己,是从过去到现在、甚至可以在未来与对方永存的自己,克劳德追求的只是一些不切实际的回忆而已。

  萨菲罗斯冷漠地提醒对方,克劳德却立刻被这句话点燃。

  “你应该留着和过去的自己说!希望我沉湎于回忆的不正是你自己?”

  “所以我改变主意了,不行吗?”

  空气一时间变得异常安静。

  克劳德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仿佛第一次发现他也可以这样胡搅蛮缠。萨菲罗斯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匆忙咳了一声将话题继续下去。

  “你一直希望我有所改变,我的想法确实改变了,但是我的人格从来都没有改变。人格取决于人对自己的认知,我的认知自始至终基于客观的真相——我是杰诺瓦的后裔,我知道盖亚上发生过什么,也知道未来即将发生什么。只要真相不变,无论怎样的经历都将会让我成为现在的我,你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当他点破事情的本质时,如意料中看见血色开始从克劳德的脸上褪去。

  “你恨我,你也爱我,那些你憎恶我的部分同样在你爱的部分里,因此你无法将我简单按照你的喜恶分割开,只能全部接受或全部拒绝。你一直试图从我身上寻找你熟悉的影子,是因为你真正害怕的并不是失去我,而是害怕你对我的意义发生了改变。”

  青年的瞳孔急剧缩紧,胸口也在不知不觉间开始起伏。

  萨菲罗斯知道自己说中了,于是重新走到对方身前,缓慢地撩开青年颊侧的金发,在克劳德耳边念出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你害怕的是我不再爱你。”

  随着这句话从他的唇瓣间流出,克劳德的面色霎时苍白到了极致。

  萨菲罗斯退回原地,安静地俯视着他的人偶。克劳德先是剧烈地喘息了一会儿,很快又闭上双眼。

  ——我知道。

  克劳德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两百年前的萨菲罗斯也好,C-07也好,他们追求自我和支配欲的本质都是相同的。

  他也知道自己对萨菲罗斯的情感是一种错误。他被盖亚赋予了守护星球的使命,于情于理他都不应该抱有私欲。从他承认这份感情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要用生命去修正这个错误的准备,只是在过去的六年中一直抱着几分侥幸明知故犯。

  但那些都是他作为一个人类的情感和欲望,是他一生中必须面对的最真实的自我。当这两百年间他无数次感觉自己无法坚持下去时,是这些欲望维持住了他与世界的联系。

  “……你说得对。”

  萨菲罗斯没想到克劳德直接承认了,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所以我做的那些并不完全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

  克劳德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情绪,重新与萨菲罗斯视线相接。

  “……爱丽丝说你认为我们天性中有相似的地方,所以我总能帮你找回自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特质与你相似,但我可能确实因此而被你吸引。”

  “你带给我一生无法忘却的痛苦和失败,因此我将对自己的憎恶寄托在你的身上,每当我们战斗的时候我都像是在惩罚自己,所以每次战斗结束时我都获得了短暂的宽恕……然而就在六年前,我突然发现你已经忘记了这一切,于是我意识到我们的人生可以重新开始,你可以拥有一个正常的童年,而我也不用再继续活在这种自我折磨之中。我希望你被爱正如同我希望自己被爱,所以我选择了你而不是星球。”

  萨菲罗斯一直在影响着他,无论是对方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时候,还是有意识在引导他的时候。但那些爱与恨却并非对方刻意制造的结果,而是他自发产生的情感。

  爱丽丝曾说他是萨菲罗斯的镜子,让对方映照出内心深处最真实的自己。然而萨菲罗斯又何尝不是他的镜子,映照着他的软弱、矛盾和愤怒。他在与萨菲罗斯的战斗中一次又一次地挑战着自己的弱点,也在一次又一次的挑战中战胜了失败的自己。他让萨菲罗斯成为了自己人生的见证,所以他也希望萨菲罗斯能够平等地让自己成为对方的见证。

  “我不喜欢过去的人生,就像我从来也不喜欢矛盾和软弱的自己……但我尊重自己一直以来为了活下去所做的努力,所以我也珍惜在这段过程中所遭遇的一切快乐和痛苦。我们之间的回忆或许对于现在的你已经没有意义,但那是我的人生,所以我不能让你毁掉它,也不能让你毁掉承载这份记忆的盖亚。”

  当克劳德一口气说完这段话,心情已经从无法预知的恐惧变得平静而坦然。

  萨菲罗斯沉默地望着他,眼前的画面逐渐开始与记忆中另一个画面重合。

  「……人类只要活着就会与周围的世界发生联系,会将一部分感情寄托于其他的人和事物上,而它们对我来说都是有意义的。」

  「我的故乡,我的朋友,我所爱过、恨过的人——」

  克劳德并不是抱着单纯的憎恨前来杀死自己的,而是希望在他身上找回他所爱着的那个自己。

  憎恨只会让人感到愤怒,爱才会让人为另一个人悲伤。

  当萨菲罗斯想通了这一点时,心情也变得十分复杂。

  “……那对我也是有意义的。”他突然说。

  克劳德似乎被这句话震了一下,猛地向他看过来。

  ——骄傲,愤怒,挫败,憎恨。

  “……和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爱。

  “它也是我的一部分,是无法被力量所替代的情感核心。你的存在会让我时时刻刻记起它们,所以我不会在生命之流中迷失自己。而随着时间的增长,它甚至被增添了更多的东西,所以我希望你活下去——”

  ——我需要你活下去。

  “因为只有你才能让我变得完整,克劳德。”

  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静止。

  克劳德死死地盯着他,眼神逐渐从疑惑变得有些不敢确信,最后从瞳底涌出一股近乎绝望的惊喜,仿佛溺水之人在最后的时刻抓住了一根浮木。

  “……萨菲罗斯。”

  金发青年突然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垂下六式,随后颤抖着念出他的名字。

  自他们上次见面之后,这还是克劳德第一次用这个名字来呼唤他。

  “是我。”

  萨菲罗斯知道克劳德已经认出了自己,于是也柔软地回应了对方。

  他向前走了几步,重新将两人拉回可以触碰彼此的距离。克劳德顺势将额头抵在他的胸口,之后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萨菲罗斯缓慢地抬手搂住克劳德的后背,像梳理羽毛般轻轻抚摸着青年后脑的金发。然后他将下颌轻轻搁在对方的头顶,用力拥住他的爱人。

  “……我回来了。”

  他回来了,这一次就不会再轻易离开。

  他会带走克劳德,带走盖亚剩余的生命,然后他们就再也不必分开。

  克劳德逐渐在他怀中平复了颤抖,反手抱住他的腰部。过了许久,对方的声音才贴着他胸口的皮肤传来。

  “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萨菲罗斯低头看了一眼,决定实话实说:“在正宗插进去之后。”

  对方的呼吸似乎短暂地停滞了一瞬,很快又问:“你知道我会去找你?”

  萨菲罗斯没有否认。于是克劳德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们是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其实有些话不必问也早就知道答案。在最后一次分别时克劳德已经想通了不少,现在只是在向他求证自己的猜测而已。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想给彼此一个机会。

  两人安静地拥抱了很久,克劳德才再次开口:“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

  萨菲罗斯迟疑片刻,还是为自己辩解了一点:“它并不是我刻意留下的,但我知道它的存在。”

  事实上他也没有料到原初S型重构后的自己会差点杀了克劳德,如果克劳德因为这件事对他心生怨恨,他也不介意让对方动手。

  克劳德却没有立刻作出回应,而是继续停靠在他怀中。就在萨菲罗斯以为他已经打算接受现实的时候,对方突然松开了环在他腰上的手。

  “……你之后的计划是什么?”

  克劳德的声音已经恢复了最初的平静,萨菲罗斯知道这并不是个好兆头。因为接下来的话题可能会让他们进入一场死战,但他并不想欺骗对方。

  “我会带走这里的全部生命之流,然后和陨星一起离开,去四十光年外的另一颗与盖亚相似的行星。你也要和我一起走。”

  克劳德听完这句话,又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将他从身前推开。

  “已经太迟了,萨菲罗斯。”

  萨菲罗斯刚要追问,忽然感觉胸口传来一阵凉意。他抬起头,却见青年的眼眶泛着湿润的红色,正用一种似哭似笑的奇怪表情注视着自己。

  “已经太迟了,我是不可能跟你走的。”

  克劳德向后退出几步,突然扯下了左臂的袖套。

  直到这时萨菲罗斯才注意到对方身体上的状况。克劳德的左臂不知何时出现了大片碎瓷般的裂痕,有些碎裂的地方已经开始小块剥落。裂痕的源头被红色的丝带缚住,下方隐隐透出刺眼的白光。

  萨菲罗斯仔细观察着丝带下的伤口,终于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那是一整块巨型魔晶石,古代种全部智慧的结晶,被强行压缩进了克劳德一个人的身体里。

  “你是什么时候……”

  在开口的瞬间他就已经想到了答案。

  克劳德曾在忘却之都的战斗中展现出惊人的愈合能力,那时他只是猜测对方用了某种非常规的手段,却没想过对方会使用巨型魔晶石。这几乎是一种自杀行为,即使是克劳德也承受不了这么庞大的能量,所以对方的灵魂和身体早在那个时候就遭受了损伤——这也解释了他在初见对方的时候会感觉到克劳德强大又脆弱的原因。

  萨菲罗斯的心脏猛地抽跳了一下。他试图冲上去阻止克劳德,却被爆发的能量挡在了触手可及的距离之外。

  “……这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

  克劳德淡淡道,泪水却无法抑制地从眼眶中涌出。

  对方的身体已经开始碎裂,完全是靠爱丽丝的力量才勉强维持住形态。萨菲罗斯用力撕扯着周围的空间,却始终无法接近能量中心的克劳德。

  “在你被原初S型吞噬之后,我曾经一度以为自己失去了你,所以我想无论如何也要杀了‘他’……但当我准备抛下一切消灭‘他’的时候,却突然发现你可能还活着。”

  “快停下!再这样下去你的灵魂也会一起碎裂的!”他冲对方咆哮。

  “它已经碎裂了,”克劳德艰难地笑了笑,“在我第一次去找你之后。”

  萨菲罗斯的动作突然滞住。

  他抬头向克劳德望去,对方的表情写着“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克劳德并不是“使用”了巨型魔晶石,而是提取了巨型魔晶石的能量用来强化自己。

  这与他两百年前吸收星球的生命之流将自己强化成另一形态的操作类似,它产生的影响是不可逆的,一旦这样吸收了能量,除非彻底死去,否则无法再将它们归还。

  但是当年他并没有打算将那些能量归还给盖亚,所以无所谓这么做的后果;而克劳德只是为了同原初S型战斗,为了将他从杰诺瓦的意识之海中找回来,所以从选择这个方案那一刻起就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

  萨菲罗斯意识到这一点,胸口忽然涌起一股窒息般的疼痛。

  他们的战斗在开始之前就已经结束了。

  无论他胜利与否,克劳德都注定会死亡,连灵魂都无法留下。所以星球上最后一个能够完整记住的人也将不复存在。

  克劳德望着他的眼神是那样伤感,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萨菲罗斯强迫自己与他对视,努力将现在的每一秒都烙印在自己的灵魂中。

  失去束缚的能量逐渐变得狂暴,形成了一股足以碾碎一切的风压。他们脚下的平台在暴风中龟裂、破碎,连带着整个北大空洞都剧烈震动起来。星球仿佛也感应到了深渊上方的异常,生命之流躁动不安地涌向地面。

  在即将崩溃的世界中,克劳德终于重新执起六式,指向自己宿命中的敌人和爱人。

  “其实你并不会真正死亡,对吗?”克劳德忽然用很低的声音问道。

  萨菲罗斯沉默地点了点头。

  这件事早在克劳德的意料之中,于是对方叹了口气,继续问:“如果我在这里杀死你,你还会在盖亚的生命之流里吗?”

  萨菲罗斯考虑片刻,最终诚实地回答了他:“……不会。我剩余的部分已经存放在陨星中。”

  “原来如此……”克劳德自嘲地笑了一声,“所以你已经摆脱了杰诺瓦细胞对肉体的束缚。如果你在这里死亡,会从陨星中制造新的肉体,那时你已经可以直接离开盖亚了。”

  萨菲罗斯没有否认,但是他被那个表情深深地刺痛了。

  “……即便如此,我也必须杀了你。”

  克劳德竭力维持着自己的平静,泪水却无声无息地从眼角滑落。

  “我知道你和杰诺瓦所追求的东西是比人类这样短暂的物种更高的存在……但你的肉体和精神都足够强大,可以支撑起永恒的生命。而人类是脆弱而渺小的生物,对于生存过程中所遭遇的一切都很敏感。所以人类会喜悦,会悲伤,会想要与其他个体产生联系,会为每一次失去而感到痛苦……我也是这样的生物,所以我必须守护自己这样活着的权利。”

  他和萨菲罗斯彼此无法认可对方的生存方式,因此也无法接受牺牲其他生命来达成永生的归宿。

  ……但是,他仍然有些不甘心。

  克劳德望着那个让自己刻骨铭心的男人,灵魂深处的伤口开始撕裂般地疼痛。

  在他们这样纠缠不休了两百年后,在萨菲罗斯制造了他最深重的伤痛却获得了他最投入的情感之后,自己却可能不会出现在对方重生的记忆中。

  ……他不甘心。

  “……我的最后一个愿望。”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萨菲罗斯立即向他投来复杂的眼神。

  那个人对他的影响持续了他的一生,而他却可能只是对方漫长生命中短暂的存在。即便他知道纠结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也仍然惧怕着这样的未来。

  他不是圣人,他也有私心。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他想将自己永远留在萨菲罗斯的记忆里。

  “……不要忘了我。”

  被泪水模糊的视野中,克劳德如愿地看到那双莹绿色的竖瞳因自己而震惊地缩紧。

  「……记住这份最初的憎恨,不要忘了我。」

  在克劳德说出愿望的瞬间,萨菲罗斯脑海中浮现起另一个声音。

  他曾经反复入侵克劳德的梦境,只为让对方能永远记住自己,但他从未想到克劳德在生命将尽的时刻会向自己提出同样的要求。

  这是克劳德能向他表达的、最后的爱意。

  萨菲罗斯突然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失去的痛苦。它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样锐利,甚至带着一丝温暖,却又让他从灵魂深处开始被这种绵延不绝的钝痛攥住了心脏。

  在他们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对抗了两百年后,只有这一次他是真的可能会失去克劳德。

  他的宿敌,他的人偶,他的半身与挚爱,都将随着眼前的一切彻底消失。

  从未有过的酸涩和苦楚在萨菲罗斯的心中翻涌,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悲伤,因为在巨型魔晶石的能量被全部解放之后克劳德可能只有短暂的几分钟。即便对方在开战前就已经注定会死亡,但克劳德希望被他以战士的尊严对待,所以他还是会将这场战斗进行到底。

  “来吧,克劳德。”

  “如果你赢了,那么你就能杀死我,从而拯救你的星球。但如果你输了,我会达成我的愿望,带走这里的生命之流,与杰诺瓦的火种一起再度启航。”

  克劳德望着他,知道自己的愿望已经被完整地传达给对方。于是他抹去脸上的泪水,用尽全身的力气对萨菲罗斯牵起一丝微笑。

  “……如你所愿。”

  傍晚时分的北大空洞中闪烁过几道白光,随即升起两道巨大的光柱。

  光柱在出现的一瞬就开始向外扩散,每一道都覆盖了上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飞掠北大陆的卫星捕捉到了那两道光柱,并且向驻地传回了红外图像,图像显示光柱的中心温度已经超过了太阳中心的温度。

  这两道光柱的能量是如此之强,几乎将整个北大陆夷平。盖亚各处很快开始涌出生命之流,向着北大空洞的方向汇去。

  驻地的会议室中,所有人正紧张地围在屏幕前看着卫星传回的图像。

  “那是克劳德吗?”怀特一边飞快地解析着图像,一边目瞪口呆地问。

  “恐怕只有一半是。”文森特微微颔首。

  “另一半是?”安吉尔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那应该是萨菲罗斯。”杰内西斯很快替他解答。

  光柱中心的温度太高,卫星无法探测任何细节,因此没有人知道大空洞中究竟是什么情况。但可以确定的是克劳德已经解放了巨型魔晶石的力量,这股力量最多能坚持三分钟,然后就会将克劳德彻底蒸发。

  ——留给星球的时间不多了。

  三分钟已经接近尾声,光柱丝毫不见衰弱的迹象,扎克斯开始露出担忧的表情。

  “如果克劳德失败了,我们还有B计划吗?”他忍不住问。

  “当然还有。”纳纳奇将一个小匣子衔到正中央,用鼻子轻触了一下匣子的开关。杰内西斯只探头看了一眼,就倒吸一口凉气。

  “黑魔石和白魔石……你们是从哪儿同时搞到的?”

  “有一颗在爱丽丝离开后本来就由我们保管,另一颗……”纳纳奇舔了舔湿漉漉的鼻子,低声道:“是克劳德在两百年前找回来的。”

  用黑魔石处理陨星的B计划,原本应该和克劳德的行动同时展开,但被克劳德请求延后了。

  如果月亮的碎片坠落,无论如何都会对星球造成毁灭性的影响,因此克劳德认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使用这个方案。但他们其实都知道那个真正的原因,只是没有人忍心拒绝他最后的愿望。

  现在他的愿望可能终于要实现了。

  北大空洞的环形山已经在冲击下彻底崩塌,星球核心前所未有地暴露在可以被外物所触及的区域中。但萨菲罗斯已经没有多余的力量去抽取其中的生命之流,他和克劳德的肉体几乎在双方爆发的第一时间就被摧毁了大半,第二秒就已经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

  他的残肢正在被白色光焰焚烧,灵魂一点点开始从肉体中剥离。萨菲罗斯在光柱中艰难地维持着自己的灵魂,等待着头顶的新月再次降临。

  如果陨星能够在他彻底死亡之前第四次掠过北大空洞,他仍然有机会修复自己。但克劳德的情况已经相当糟糕,灵魂在他们对峙的第一分钟就开始缓慢地碎裂,现在已经只剩下不到一半。

  当萨菲罗斯亲眼看着克劳德在自己面前变得支离破碎时,那种绵长的钝痛再一次侵袭了他的灵魂。

  「……不要忘记我。」

  随着克劳德的残片不断剥落,那些重要的记忆也随之变得模糊起来。

  研究所里的房间,陆行鸟农场的旅店,金碟游乐场的屏幕,米德加暴雨中的吻别——

  「……我爱过你。」

  阴霾密布的天空,废弃一空的钢铁都市,贯穿胸口的利刃,抵死缠绵的躯体——

  「爱是……一种违逆生物天性的、将他人置于自己之上的情感。」

  尼布尔海姆的大火,密室中的古代种女尸,金发青年绝望和哭泣的面孔,北大空洞中的决战——

  「……所以你没有真正爱过任何人,除了你自己。」

  ……不。

  不是这样的。

  萨菲罗斯意识到随着克劳德的死去,他自己的一部分也正在死去。即使新月的到来能让他重新修复好肉体,失去的这一部分也永远无法再回来。

  他要活下去,但他不会仅仅为了活着而活着。那是所有生命最低等的本能,而作为拥有复杂思维的高级造物,他理应追求更好地活着。

  克劳德是对的,当他的情感与身边的人与事物发生联系之后,会开始留恋那些刺激的感觉——强烈的恨,强烈的爱,拥有时的快乐,失去时的痛苦——而克劳德就是这些情感的源泉。

  他已经体味过克劳德希望他所拥有的生活,就无法再忍受独自永生的孤寂。

  「我爱他如同爱我自己。」

  失去克劳德的世界对他不再有吸引力,他所经营的一切也就失去了意义。

  于是在他们被白光完全吞没之前,萨菲罗斯突然凝聚起所有的力量,猛地抓住了正在碎裂的克劳德。对方的灵魂崩溃地只剩胸腔和头部的几块,他不顾被灼烧的疼痛,将克劳德的碎片紧紧拥入怀中,随后在对方震惊的眼神中狠狠吻了下去。

  “我不会毁灭,我也不会让你被毁灭。”萨菲罗斯抵着对方的嘴唇低喘。

  他开始拆解自己的灵魂,用比克劳德崩溃更快的速度迅速地修补着对方。他们的生命之流宛如两股泉水交织到一起,开始一点点地渗入彼此。

  “你疯了萨菲罗斯!这样一来你也——”克劳德试着阻止他,却完全没有挣扎的余地。

  萨菲罗斯知道他想说什么。一旦自己这么做了就会与克劳德的灵魂一同束缚在盖亚,但是他并不后悔。克劳德为了找回他付出了无可估量的代价,现在他也如数归还给对方。

  所有纷杂的记忆开始回归脑海,所有的信息都在同一个灵魂中汇聚。他们开始用对方的记忆修补自己已经支离破碎的记忆,最终再也无法分辨出彼此。

  “——我们会一起活下去。”

  从今往后他们将作为一个生命永远存续,直到毁灭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