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瑀从没想过,楚瑾会亲自来接他。

  昨天出门谈事情,他猜想今天窦青会上门来,楚瑾今日该是很忙的。

  更没想到,楚瑾没让湿淋淋的他去外边坐着,而是和姜秀才和气告罪一番后一把将他拉进马车。

  楚瑾靠着软垫熄了烟闭目养神,神色寡淡看不出喜怒。

  不知道有没有在生气。

  楚瑀垂眸用余光悄悄偷看楚瑾的脸色,一边用手接着袖子滴下来的水。

  下车之后,楚瑀一路跟着楚瑾。

  关上门后,二人面面相觑。

  湿淋淋的白发散开贴住脸颊和衣襟,楚瑀垂着头等楚瑾质问。

  “下河摸鱼?逃课?”意味不明的几个词从楚瑾嘴里蹦出,他坐在贵妃椅上重新点燃初雪。

  “哑巴了?”楚瑾的声音骤然冷了几度。

  楚瑀想要张口又失去勇气。

  自己对楚瑾怎么说,是说自己被人羞辱欺凌,还是差点杀了个人。

  烟枪磕在桌案上的声音很清脆,楚瑾神色微霜:“不说话?”

  “行,你觉得你自己是个硬骨头,那你就在这给我跪着吧,什么时候骨头软了再开口。”

  他冷哼了一声,出门时“啪”地一声把门关上。

  楚瑀扶着桌角缓缓跪下,牵扯到后背的伤时疼得忍不住抽了一口气,牙齿咬住舌尖吞没所有声音,身上的衣服滴答滴答流着水,屋子里没有生碳火,幸好秋冬的风被锁在了门外。

  后脑勺的伤还没处理,身上的伤又添新,一时楚瑀也不懂自己为什么不向楚瑾说清楚,只是自我矛盾着,一是这些年习惯忍气吞声,二是总觉得向楚瑾袒露受伤,像极了——

  孩子在外面被欺负向大人告状。

  而自己凭什么把楚瑾当做自己的“大人”?

  放缓呼吸,楚瑀尽力不让动作过大牵扯伤口。

  身后的门啪地一声又被谁打开,楚瑀被什么软的东西砸了一下。

  他头晕脑胀视线模糊,摸索着拿起那东西,拿近了才发现是一件干净干爽的衣服。

  “水都滴到我的地毯上了,一会儿自己打扫干净。”

  “是。”楚瑀捏着衣服眼色复杂。

  “我没许你不跪。”

  “是。”

  半天憋不出几个字,楚瑾冷笑一声又用力把门关上了。

  换上干净衣服后,楚瑀将湿衣服收好又乖乖地跪了下来。

  其实楚瑾的房间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跪着膝盖并不疼,只是他感觉头在隐约作痛。

  ‘宿主,你今天怎么这么敬业了。’

  翻看几页窦青呈上来的新方案,拨款对应的银两盖上自己的私印后,楚瑾才回答:“倒不是今天突然敬业。”

  和窦青谈详情时,系统就在不停雀跃播报楚瑀今日负面情绪达到了40。

  目前没有每日任务,只有一个长期任务,暂无日期限制,收集楚瑀的负面情绪:0/100。

  没想到才去一天书院就涨了这么多。

  见楚瑀落汤鸡一般出来时,楚瑾的心情说不上好,他心里把楚瑀当自己弟弟看,只觉得这小子锯嘴葫芦似的,却还算懂事。

  他虽然是个反派的身份,却只有一颗平凡度日的心,送楚瑀去书院本是好意,可眼下看来并非良举,最可气的就是楚瑀本人。

  脾气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楚瑾脾气其实算得上不错,难得上头,算是被楚瑀给气到了。

  “臭脾气,硬骨头,”楚瑾咬牙切齿:“喜欢耗,看谁耗得过谁。”

  他心可没有那么软。

  什么时候锯嘴葫芦肯开口了,就什么时候把锯嘴葫芦拎回来,不然就给他在那书院接着受罪吧。

  ‘……’宿主,你是反派,不是男主他爹啊,况且你这样教育自闭症也不对啊,系统翻看着内存中的《养儿手册》叹息。

  把人晾了半天,楚瑾晚上睡觉时才回房,楚瑀依旧跪在地上,楚瑾看着就来气恨不得上去亲自给他两脚。

  但楚瑀身上应该有伤,他在马车里就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你还真是硬骨头,”说不清赞许还是讽刺,楚瑾屈膝蹲下捏住楚瑀的下巴逼他抬起头,俊秀的脸上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竟然看起来有些乖巧的意味:“希望你在别人面前,也有这份跟我作对的骨气。”

  楚瑀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

  “起来,”楚瑾倨傲扬起下巴,故作凶狠地踢了楚瑀一脚:“更衣。”

  很轻的一脚,加上楚瑾本人病殃殃的,平日里对楚瑀不过挠痒痒一般,此时却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闷哼一声,咬牙站了起来。

  楚瑾当然没错过那声闷哼,楚瑀不提,他就心盲眼瞎做无事处理。

  倒要看看你这犟脾气能撑多久。

  强忍着身上的疼痛,楚瑀想要替楚瑾脱下外袍,但他跪太久腿早就麻了。

  楚瑀眼前忽地一黑,瞬间脱力向楚瑾栽去,连人带衣服扑到床上。

  幸好床够软,楚瑾咬牙切齿,不然他今天非要再给楚瑀添一道伤。

  “主人……”楚瑀眼前突然变得恍惚,楚瑾的身影从一个变成三个,声音低哑得可怕。

  见人状态不对,楚瑾皱眉摸了摸楚瑀的额头,被烫得收回了手。

  “发烧怎么不早说。”他语气中难藏怒火。

  楚瑀眼神迷蒙地望着他,发烧让他大脑混乱一时难以思考,滚烫的脸颊被冰凉的指尖触碰时,无意识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强势地抓住楚瑾的手往脸颊放,楚瑀歪着头看着楚瑾,表情竟然有些委屈。

  “主人……”

  声音沙哑到快要枯竭。

  楚瑾等了好一会儿,没想到这货压着他憋了两个字又不说话了,气得他想把人推开又推不动。

  反被楚瑀一把抓住手腕,他气得挣扎,被失了理智的人一把抱进怀里,楚瑀拍着他的后背,一手禁锢着他的腰,头还磕在他肩上说:“不怕不怕……”

  楚瑾被气笑了,心头的气也散了大半。

  “疼。”委屈的少年音透着喑哑,黏黏糊糊响在楚瑾耳边。

  停下想要推开人的手,楚瑾叹息了一声,反手将楚瑀抱在怀里。

  “哪疼。”

  “……”

  很好,又不说话了,他妈的。

  楚瑾气得又想推开楚瑀,这次对方却像八爪鱼一样不肯松手。

  “你最好祈祷你是真的不清醒了。”楚瑾反复看着楚瑀发红的脸和发蒙的眼神。

  不然明天我非要扒你一层皮。

  顺着楚瑀将人揽上床,楚瑾被迫当起了降温贴,楚瑀将他抱得很紧,滚烫的脸颊非要贴着楚瑾裸露在外的皮肤才安稳,气得楚瑾好几次都想把他踹下去。

  但一想到扒拉着他的少年才多大,也就十四岁,可比前世的自己小了一轮多。

  楚瑾啧了一声。

  “是我天生欠你的。”

  楚瑀醒时,已是翌日午时。

  他睁开眼觉得喉咙痛得说不出话,张了张口发不出一点声音。

  窗外的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屋子里,楚瑀闻着一股药的苦味,抬眼果然看到一碗黑乎乎的药放在床几上。

  他这才清醒意识到自己在谁的床上。

  昨日的记忆一幕幕在脑海回放,他懊恼骂了自己一句,端起碗一饮而尽时,又鬼使神差回想楚瑾抱着他时的场景。

  冷冽的烟草味裹着他,体温略低的细腻皮肤紧贴着他的躯体。

  端着碗的手一抖,楚瑀触电般从床上跃下来。

  他收拾好床铺以后将碗送到后厨,回来时遇见了雪鸢,她正在替楚瑾换被子。

  “你来了。”雪鸢给他指了指楚瑾房间一旁的一个小房间:“这房中的活少爷说还是我来干,你就干外边的事就行了。”

  “对了,”雪鸢拿出一个小瓷盒递给楚瑀:“少爷说这几天别让他看见你,没事了就自己去上学,找马厩的车夫就行。”

  雪鸢将楚瑀推出门,继续替楚瑾整理房间了。

  楚瑀低头打开瓷盒,里面的药膏清香阵。

  他收好瓷盒往小房间走去,这里已经被收拾得很干净了,铺上了新的床被。

  他坐在床边摸着床沿发呆,把瓷盒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

  直到晚上睡觉时,楚瑀也没见到楚瑾,严格来说,他也算单方面见到了。

  他推开小门没打灯,就坐在黑暗里望着楚瑾的书房烛火摇曳,里面还有另一个身影在和楚瑾商讨,看轮廓应该是窦青。

  不知等了多久,书房的讨论才停下,烛火熄灭,里面的人推门而出。

  果然是窦青,楚瑀靠在门框边看着他们,楚瑾和窦青说了两句,窦青便行礼告退了。

  楚瑾往房间走时未往楚瑀的方向看过一眼,雪鸢早就在门口等楚瑾了,她迎了上来替楚瑾脱下外袍,再然后,她关上门阻隔了所有的视线。

  楚瑀坐在黑暗里,望了许久,直到房中灯火熄灭重归于黑暗。

  他想着,雪鸢替他脱了楚瑾的衣服,替他吹灭了灯罩里的蜡烛,替他点上八仙桌左边最下面的安神香,或许也盖着楚瑾给他的薄毯,睡在他睡过的软榻上。

  ‘任务进度42/100。’

  刚躺上床的楚瑾:“……”大晚上又是怎么了。

  夜里的风有些冷,楚瑀关上门后靠着门板抱着双腿坐下。

  他闭上眼把头埋进双膝,就这样撑到了天明,一夜无眠。

  楚瑾这几天很忙,对于他的身体而言已经有些超负荷了,目前健康值为20还是有些吃力,他手上还有一个属性点强撑着没有用掉。

  入冬了,是楚晟快要来的日子了。

  新的技术在窦青的开发和楚瑾的纠正改进下很快运用于生产,楚家在西集开了三家店铺。

  新业开张第一天,就因楚家这名号积攒了不少人气,楚家一向是为富贵人家做衣服的,开在这西集的店铺让普通百姓们都有些好奇,抱着看热闹的想法走了进去,却发现布料并不昂贵印花还漂亮。

  “咦,这个印花居然是双面的。”集市里卖花的大娘来凑了个热闹,看着双面印花啧啧惊叹。

  “这个真漂亮,之前在窦家铺子见到的印花都是成片的看着死板,这个要灵气得多了。”一小娘子曾是窦家铺子常客,一眼看出高下。

  “不愧是楚家开的店。”众人七嘴八舌,前来监管的陈焕得意地捏了捏胡子。

  他家少爷自是最好。

  “少爷,这印花是不错,不过对您来说布料低档了,您要是想买咱们还是去东街的楚家铺子买吧。”辰厌跟在贺崇天身后一路从东街拍马屁到西集。

  贺崇天举起扇子敲了敲辰厌的头笑而不语,他只是路过,没想到短短几天了这铺子里新货就做出来了。

  “倒真有些本事。”贺崇天扫了几眼铺子里的布匹,心道或许找个时间,要去拜访一下这位楚家少爷。

  几日后,楚家中堂。

  “是的,少爷。”楚晟躬身对着楚瑾说道,额头碎发下狭长的瑞凤眼暗中将座上之人观察。

  “都是同宗兄弟,”楚瑾放下茶盏冲陈焕点点头:“拿五百两给晟少爷,打点马车送他回庄子吧。”

  五百两,对楚晟这个旁系家族而言,已是庄子接近两年的收成。

  但他并不想拿着钱回去,楚晟拂衣跪了下来,面色诚恳:“其实家父让我来这里,一是恳求本家救济,二是想让我在本家为少爷做事,我幼时随家父看店算账,能为少爷分忧。”

  回到那个旁系,根本没有前途可言,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那小小旁系根本算不得百足之虫,而内里已经腐烂,救无可救,无论砸多少银子下去都是无底洞。

  “哦?”楚瑾不直接答应:“那你能做什么呢。”

  “若少爷不介意,我想借近年账本一看。”他早给李树塞了银子,从那事先翻过近年的账本,只草草看过便抓住了好几处错误,若能证明自己看账的本事,想必也不愁能否留下。

  楚瑾看了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比谁都更像置身事外的李树一眼:“李管事,拿我书房中近日新誊的账本给晟爷看看。”

  “多谢少爷。”楚晟大喜过望,这下十拿九稳了。

  “起来吧,晟爷,都是同宗,别叫人给我落下苛待族人的名声。”楚瑾令浅秋给楚晟泡了一杯茶端到一旁的桌子上,楚晟也就顺势起身坐到了桌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