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宴的地点安排在了贺家正房后的庭院,说来庭院一词似乎将贺家这座华美的园林说小气了。

  五园六亭,错落有致且曲款暗通,设计者心思巧妙独特,而其中奇花异草,荷池兰亭多不胜数。

  楚瑾来时没带楚晟,一是楚晟对玉石毫无了解,二是他本来忙碌完了账房的事,又被张清英拖去帮忙查一桩贪污案,也是和账目有关。

  楚瑾曾笑说:“我家的人可不能随便就借去。”

  结果张清英二话不说将腰间的佩剑抽出递给楚瑾道:“抵押,之后我再用别的来换。”

  见楚晟有些尴尬挠头的样子,楚瑾便不再逗趣张清英只嘱咐道:“护着我家晟爷点,他可不会武功。”

  “自然。”张清英收回佩剑点头。

  两张请帖,楚瑾思来想去,又向贺崇天要了一张。

  他不想让楚瑀以自己随从的身份同行,在他心里楚瑀更像是他的弟弟。

  这多出来的一张票,他带了窦青。

  来时窦青在马车上一如既往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他微微看向挨着楚瑾坐的楚瑀,心下有些了然。

  “寒村对玉石可有研究?”楚瑾第一次听到窦青的字时,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取寒村二字。

  但多和窦青接触又会觉得,他实在适合这二字。

  他如同一个寒素的村落,平淡古朴,像是新酒壶里装的陈酿,超出同龄人的成熟。

  “没有研究,”窦青直接摇头,他倒也不觉得自己说这话不妥:“少爷带我来不是为了看玉石吧?”他可是个外行。

  “确实不是,”楚瑾淡笑道:“此次带你来便是熟悉一下玉京玉石圈。”或者说商圈更合适,据他所知这次收到请帖而非玉石圈中人的可不止他一家。

  剩下的话不必多说,窦青听出来楚瑾有意培养他的意思,道:“多谢少爷。”

  到了贺府门前,牌匾上贺府二字张狂至极,是一位已经过世的草书书法家亲题。

  拜过请帖,一位小厮并二婢子引着三人往庭院去,沿路一名婢子温声细语介绍着青玉宴的佳肴,另一名婢子便介绍着贺府各处皆出自名家之手的建筑。

  虽然听得津津有味,也不妨楚瑾暗笑这贺崇天实在是个嚣张随性之人,楚瑀和窦青对这些兴趣缺缺,尤其是楚瑀见楚瑾和婢子有来有回的对话,不着痕迹强迫自己移开眼。

  待到了设宴的青玉园,小厮和婢子都行礼退下,楚瑾踏进园内入目即是青翠竹叶掩映,积雪如玉附着竹枝,倒也算应和青玉二字,园中各处皆设有火盆取暖,每个座位前都配有手炉。

  他眸微动同早已在主位的贺崇天对上眼。

  主位之人穿着一身紫色金莲纹长袍,外披暗色银丝鹤氅,眉目风流,天生笑唇,正同身侧一华服女子交谈,那女子满发金钗银坠,巧笑嫣然间眼角有着岁月折痕。

  早闻着侍女来报楚家三人到来,贺崇天站起来唇尤带笑走到楚瑾身旁:“楚爷,久仰。”

  楚瑾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久仰,贺家主,夜市一别多月不见,可还安好,寝能安眠,食能下咽?”

  假装没听到楚瑾话中带刺,贺崇天做了个请的动作:“上座,楚爷。”

  “如此,却之不恭。”楚瑾颔首,贺崇天立刻挽住他的袖子将楚瑾拉到主位一旁的位置:“这边坐。”

  主位另一旁的女子笑着朝楚瑾点头,楚瑾回以拱手,他坐在下后指着旁边的位置道:“小瑀,过来。”

  贺崇天望着楚瑀含笑问道:“这便是楚爷多要一张请帖的那位?”

  “这是我弟弟,楚瑀,”楚瑾又望向窦青道:“那位是我楚家能做一方主的,窦青。”

  “原是如此,”贺崇天故作恍然大悟状,笑眯眯地对窦青道:“我这座位并无规定,窦公子请便吧。”

  窦青点头后便随意找个位置坐了下来。

  贺崇天拉着楚瑾问东问西话家常,楚瑾都只淡笑回应,看不出来两人有来有回的试探。

  楚瑀垂眸偷眼看向楚瑾,对着楚瑾刚刚那句话心有杂味。

  他的主人骗了他。

  但他此时却希望这是真的才好,他总是有种预感,他与楚瑾就像这一纸活契,会有松动失效的那天。

  来客很快便使原本空旷的宴席满座,贺崇天不得不前去应付一番,楚瑾得了空转头问楚瑀:“还习惯吗?”

  楚瑀平日寡言少语,楚瑾有些担心他不适应。

  轻轻摇摇头,楚瑀在宴桌下拉住楚瑾的袖子,黑色的眸子安静地看着楚瑾,懂事地露出一点笑:“没事。”

  “若有不适告诉我就好。”楚瑾抬手摸摸楚瑀的头,感叹这孩子乖得过分了。

  主位另一旁的女子见二人关系亲密掩笑道:“楚爷倒不似传言冷性子,我看是个温柔的俏郎君呢。”

  “姑娘是哪家玉店的东家?”楚瑾温和问道。

  女子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笑起来,她眼角眉梢有着三十多岁女子特有的韵味,娇嗔楚瑾一眼道:“您这嘴可真是甜,我玉仪妆若是再年轻十几岁必定要闹着嫁楚爷不可。”

  玉家,楚瑾心有所感道:“玉小姐,是小妍的姐姐?”

  “正是舍妹,”玉仪妆诧异后了然道,“近年我多在西域来往,想必是家中宴请时小妹与楚爷见过吧?”

  玉仪妆之名楚瑾有所耳闻,在玉京贵女中是顶出奇的那一挂,十五血誓不嫁男儿,从玉家出来后自己摸爬滚打开了胭脂店,多年过去逐渐在玉京站稳脚跟。

  最后玉家老爷主母还是不忍骨肉分离,主动和玉仪妆和好,再不逼她嫁人,有了玉家的支持,玉仪妆的仪妆阁从原本的胭脂水粉扩展到华服,发钗,但凡女子所需红妆必在她这里有一份。

  正好也有意插一脚的楚瑾面对玉仪妆的态度就更温和了:“玉小姐也并非玉京玉石圈中人?”这贺崇天把他们聚到一起可不像是只吃顿饭的。

  玉仪妆早察觉不一般,团扇遮住半张脸唯留一双媚眼弯弯:“楚爷有何想法?”

  楚瑾一笑不语,指尖轻点着桌面,他目光看向正和贺崇天交谈的中年人,身材清瘦胡须斑白,姿态颇有些风骨味,玉仪妆若有所思道:“宣家家主,宣元粱。”

  茶商,布商,玉商,胭脂首饰。

  楚瑾乐了,贺崇天这出:“难道是想做个商会?”

  “我看,不止于此。”玉仪妆啧了一声。

  贺崇天接待完众人回到主位,楚瑾和玉仪妆都各自了然地闭嘴。

  “诸位今日尽兴即可,”贺崇天朗笑对一旁小厮吩咐道,“替宾客将梅酒煮热。”

  小厮领命下去后很快就有两排侍女款款而来,个个衣裙鲜亮粉面黛眉,散至每个宾客旁煮酒。

  楚瑾抬手止住楚瑀身旁侍女的动作,转头向贺崇天道:“家弟不饮酒。”

  “取羊奶来热着。”贺崇天对侍女道。

  楚瑀捏着烫好的羊奶一时无语。

  品着杯中梅酒,楚瑾感觉一旁幽幽的视线低笑道:“你也想喝?”

  楚瑀摇摇头,楚瑾不想他喝他就不喝。

  “待你再大一些。”楚瑾含笑揉揉他的头。

  酒过三巡,主宾之间欢声笑语有来有回,场面颇为热闹,只是醉眼霞面,言语几句谁真谁假,杯酒下肚各有一番计较。

  正是酒酣之时,贺崇天放下酒杯端起笑容道:“诸位,往日的青玉宴只邀约玉石好友,而今日。”

  贺崇天视线扫过一圈男女,勾唇举起再次被斟满的酒杯道:“在座各位都是玉京有名的贵人。”

  “红妆,”贺崇天慢慢念道:“玉石,布庄,茶叶,瓷器……无一不是各行各业的佼佼者。”

  “然这佼佼者,名满玉京,也名困玉京,”贺崇天仰头一饮而尽杯中酒叹息:“偏偏要走出玉京,所得的名号也就只是,玉京所产。”

  “玉京来的红妆,玉京来的茶叶,玉京之名确实享誉大魏,”贺崇天摇摇头:“但终究还是让我不甘,可惜啊。”

  “贺家主何见解?”玉仪妆略有意动。

  楚瑾把玩着手中酒杯对贺崇天偷偷投过来的视线视而不见,转头低问楚瑀手可温。

  他是没打算做出头鸟的。

  贺崇天心下暗自笑骂狡狐,索性直接开门见山道:“在下,提议建立玉京商会。”

  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商都是排在末位的,尽管多年以来大魏商人的地位不断提升,甚至从商之人也可以考取科举地位与士同,但仍有很多限制商人的律法未有改变。

  要以一家闯出名堂,实在难。

  商会来团结玉京名商倒是个聚集名气的好办法。

  “建立商会不失为办法,但以我们几家之力要挣些名头,恐怕还是单薄。”宣元粱沉吟片刻道。

  “诸位皆是领头,说谁对各自领域最清楚,非各位莫属吧?”楚瑾插话道:“楚家虽在布业上算是拔尖领头,也不敢称整个玉京无第二家好布庄。”

  “楚爷意思是再拉其他同行入闱,”玉仪妆眼转唇笑:“玉京本地争,多好吃的东西也就那么一块,倒不如出去争块大的。”

  “聚集各行顶尖,打不出这名号?”贺崇天朗笑:“我愿出资一万白银修筑会馆,供商会商讨事宜和往来商帮接待,今日诸位愿入此会者皆为决策,若有大事乃共商共决。”

  “便立此会名号,朝玉京。”

  贺崇天偷偷把眼神往楚瑾那眨了眨,楚瑾掩唇收起笑意正色道:“楚家亦出一万两,用于会馆建设和相关安排,毕竟要走出去,便不能只在玉京才有会馆,人事安排监管亦需钱财。”

  “要名满大魏,我楚家可不肯慢人一步。”

  此言似在人心燃起一簇火,原本有些犹豫的玉仪妆下定决心道:“一万白银罢了,我仪妆阁的东西,倒想王公贵族也来掌掌眼!”

  女子当有此气魄,诸位男子血气何平。

  众人一个接一个表明愿意加入朝玉京的心意,贺崇天招来小厮将早已备好的九酝春酒倒入众人杯中。

  “浓香馥郁,未尝唇舌已甘,”宣元粱惊奇道:“贺家主何来此酒?”

  “九酝春酒,”贺崇天举杯遥敬众人:“御赐贡酒。”

  御赐贡酒可遇不可求,众人皆叹贺家财力雄厚时也多了个心眼。

  能拿到御赐贡酒,想必背后与京城高官甚至皇室联系不浅,如此对于建立商会之事更多了几分满意,原本一时意气上头做出的决定,此时回味也多了些计算。

  一场宴席主客尽欢,贺崇天高谈阔论,向众人介绍商会的牌匾如何定制,会馆制度,事无巨细,就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想来也是策划已久,对各家的情况和意愿都拿捏得十分恰当。

  楚瑾都暗自钦服,收起对贺崇天纨绔的印象,楚瑀见着楚瑾盯着贺崇天目不转睛,垂眸又看向窦青,心下思绪蔓延。

  酒足饭饱万事皆宜,天色也暗,来客逐渐推礼告辞,楚瑾给了窦青眼神,后者便也心灵神会同众人散去。

  席间默契的只留下楚瑾,楚瑀和贺崇天三位坐在位置上,贺崇天率先道:“辰厌算我半个兄弟,从小就没规矩,不知在贵府可有闯祸?”

  “贺家主,你我之间不必伪装了吧。”楚瑾哼笑一声,很不给面子地直接拆穿道。

  贺崇天呵呵一笑,让小厮端来两坛子九酝春酒:“看楚爷还挺喜欢这酒,就送您两坛。”

  送礼送到心坎上去了,楚瑾点头收下道:“多谢贺家主了。”

  “欸,别一口一个家主,你我两年相仿,听闻楚爷刚及弱冠,我应长你一岁,”贺崇天斟酒推给楚瑾道:“若不嫌弃,从此共为朝玉京会馆处,就唤我乐生罢。”

  “楚玉衡,”楚瑾接过酒杯在手中摩挲勾唇道:“这事还是没完。”

  “那玉衡想如何?”当时那张卖身契可是真的,贺崇天现在有些后悔一时兴趣冲动把辰厌搭了出去。

  “再说吧,”楚瑾一饮而尽杯中酒,随手将酒杯搁置眉眼带笑道:“多谢款待。”

  出门时贺家小厮将两坛子九酝春酒送上马车,贺崇天在门口眼巴巴看着楚瑾道:“玉衡,考虑好了就派人书信告知我。”

  “自然。”楚瑾拉着楚瑀上了马车,窦青早就在车内等候。

  车夫挥鞭驱马,楚瑾摸着楚瑀的手问:“冷不冷,也不知道贺崇天什么毛病,非要在冰天雪地里附庸风雅。”

  窦青轻轻咳了一声,毕竟他们还在贺府大门口。

  “不冷。”楚瑀摇摇头,他觉得楚瑾摸着他的手更冷,他想了想,将身上的外套裹在楚瑾身上:“我不冷。”

  楚瑀的手确实温热,贴着楚瑾的脸时,楚瑾才感觉自己的脸有多冷。

  看着裹着外套闭眸浅寐的楚瑾,楚瑀轻声问窦青:“窦公子,知道主人想要什么吗,或者。”

  他神色有些纠结,毕竟他实在想不出:“他缺什么……”

  楚瑀的问题让窦青也难回答,他仔细想了想也摇摇头,但片刻又开口道:“或许,缺一个在身边的人吧。”

  他总是觉得那一身狐裘下身形消瘦的人,一双含笑眼有着难消磨的孤寂。

  像那清冷院落里,独独梨树一颗,最端枝头上挂着的雪。

  楚瑀看着楚瑾,久久没说话。

  到达楚府时,楚瑾困倦睁眼道:“到了?”

  “嗯。”楚瑀率先跳下马车,伸手想接住楚瑾。

  “倒要你这臭小子来接我,”楚瑾笑着撑着楚瑀的手下了马车,突然开口道:“小瑀,想不想学武功?”

  作者有话说:

  辰厌(喜极而泣):我因变成工具人而捡回一条命

  贺崇天(喜极而泣):我因辰厌变成工具人而捡回名声

  辰厌(拔刀): …… :)

  废物作者(喜极而泣):还有大概三章小瑀就要长大合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