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哲脸如同干枯的树皮颤动了一下,他唇瓣嗫嚅着,最终坐到床榻边叹了口气,低垂着头苦涩道:“瞒不过楚爷。”

  “你让袁福安提前来客栈订下房间,在这里逗留数日,因着玉石大会往来城关盘查渐严,袁福安不可携带铁器入城惹人眼目,便从西集处重新买了把锯子,”楚瑾手掌抚过这床板抬眼,“他将床板锯下改造,此处便用来藏你的牡丹篮。”

  “你原想以千叶之名造势于玉,满城皆知牡丹篮名贵争辉引得神偷觊觎,却不想,它真的从你自认万无一失里,消失了。”

  田哲深吸口气闭上眼,默认了。

  “何时丢玉?”贺崇天认真起来还算靠谱,他坐在凳上拿出纸笔准备记下信息。

  “昨日,”田哲苦涩一笑,“我本出门与老友吃个便饭,却不想一会儿功夫回到房内就发现玉不见了。”

  “你一进屋就看床板下?”楚瑾问,若是因过度关注被有心人察知此处异样,或许也会生起偷盗之心。

  “不,”田哲脸色变得难看,他捏紧拳头,“我回来时房里被子没了,我当下觉得不对劲,果然一翻玉就不见了!”

  他的话让楚瑾呼吸一滞,心下懊悔不已。

  贼人就从他面前堂而皇之地走了!

  “昨日,”贺崇天点头将纸折好,“玉京城墙极高,护城河亦难跨,哪怕辰厌也不能随意躲开守卫视线进来,此人大概率也是从城门进,必定留下信息。”

  找到时间能牵扯到许多突破点,因着此事流传之快,有好事者口耳相传夸大其词,连着京城也有所耳闻,话落到皇帝耳中也不经好奇,到底是何种宝物还没露面就被拿去,私底下让太子务必将其找回。

  京城来的使者跑死了三匹马赶到玉京,手拿圣旨撑权协助官府追回宝物,贺崇天因说笑与楚瑾,如此也算剑走偏锋地成功名满天下了。

  辰厌昨日在酒楼和师兄景辉为庆久别重逢喝了一晚上,醉到双腿发麻时,景辉拖着他往住处走说给他看一尊宝贝,辰厌满心好奇与他同行,到客房内见黑布掩盖住的一块不小物件。

  “这是什么,师兄?”辰厌好奇伸手被景辉拍开,他轻佻勾起笑意道:“轻点些,你从小毛手毛脚,我可舍不得你碰碎这宝贝。”

  景辉放慢动作揭开黑布,辰厌醉眼细看去,一整块巨型翡翠雕刻出硕大的牡丹花插放进竹篮中,其中镂空挂式相撞叮当作响别有情趣,他傻憨憨道:“好漂亮的牡丹篮。”

  言罢他觉得不对,脑子放空一秒惊惧低声道:“牡丹篮?被千叶盗走的牡丹篮?怎么会在你这?”

  “因为,”景辉盖上黑布眯眼一笑:“我就是千叶。”

  辰厌瞪大眼看着没有玩笑之色的景辉,陷入一阵绝望,满脑子都是师父声音念叨着家门不幸。

  “师兄你什么时候干起这种事了?”辰厌眼前发黑,也不知是酒劲上来了还是喘不过气,他抖着手扯住景辉的衣袖道,“咱们白云剑派完了?”他卖身还不够,名为梅剑的二师兄都要出来偷鸡摸狗了?

  “什么完了没了,”景辉拍开他手挑眉道,“我就是想借着大师兄的字出来抹黑他而已,那些东西拿走后给你大师兄看看我就还回去了,本想着几年不见了来玉京看看你,谁知道竟然传我偷了个宝贝。”

  他虽顽劣,但也非作奸犯科之人,就想看那不苟言笑的大师兄动怒,可惜总以失败告终。

  “既然传言如此,我坐实了便是,不然岂不白惹一身骚。”不过容泽如今还不知道千叶就是他。

  是了,辰厌这才想起二师兄景辉和大师兄容泽从小就水火不容,师父赞大师兄心性极佳犹如千叶之树稳扎和坚,便给大师兄取字千叶,二师兄因着慢一步得字愤愤多时。

  真的是很小心眼。

  “大师兄知道此事否?”辰厌扶住桌子稳稳裂开的心神,如今满城通缉千叶,若是景辉被抓到了岂不是各种意义上的丢人。

  景辉眼珠转了转道:“应是,不知道的吧。”他轻功极佳离开门派也不过几日,想必容泽那个一心修炼的不该注意到他。

  “干嘛?”景辉看着辰厌抓着自己板着脸往屋外走。

  “报官。”他今天大义灭亲,也算为大师兄报仇和为门派清理门户了。

  可惜景辉轻功在他之上,眨眼间身影如同鬼魅逼近他面前,那双狐狸眼危险眯起,伸手狠狠弹了下辰厌额头,再看房内就空无一人,连带着那黑布盖下的牡丹篮也没了踪迹。

  “你抓到我,我就还回去。”

  明知道自己抓不到他,辰厌只恨曾经嫌弃轻功逃跑丢人没用心学。

  楚瑀在楚府围墙上坐着蹲辰厌回家,辰厌人刚冒头他便从高墙跳下,刀光闪闪迅疾刺目而来,一夜宿醉加心神俱累辰厌动作慢了半拍,那刀尖就要刺入他目的一刻骤然停顿,辰厌推开刀面带倦容赞道:“收放自如,力道掌控得真好。”

  “你慢了,”楚瑀收回刀瞥眼道,“去哪了,满身酒气。”

  “哈哈,气我没带你?”辰厌伸手揉乱楚瑀长发,被他不耐烦拍开,楚瑀察觉辰厌转移话题审视看向他:“去哪了?”

  楚瑀望着辰厌步伐匆忙离开,他敛眉往正院书房走去,推门将刀放到角落处走近书桌,楚瑾将田哲一事交给张清英和贺崇天处理后又着手寻新业,楚瑀见桌上摆着几本草药书,楚瑾正仔细对照其中画像和性质着笔配方。

  “米粉?”楚瑀望着这二字不由愣神,“主人要米粉做什么,是想吃米粉吗?”

  楚瑾搁笔揉揉酸胀的胳膊,闻言抬头笑道:“怎么我在你眼里就满脑子吃?”从前他看着馋口还不是这府上饮食太清淡,如今倒是莫名合口味起来了。

  “米粉,不是你想的那个粉,”楚瑾几笔在纸上绘出一个妆盒,“这是装在盒子里,摁压紧实,用米做出来的粉末。”

  “有何用?”楚瑀心想,应是面粉一类,楚瑾看他脸色就知想岔了也不点破:“做出来你就知道了。”

  古代米粉铅粉皆是傅面所用,楚瑾不会去碰有毒的铅粉。市面上的米粉傅面后女子再涂胭脂,粉质散而胭脂质腻,两相贴合不宜抹匀难得通透自然的粉妆,他想到曾记载过的鹿角桃花粉决定一试。

  “辰厌回贺家,说有事。”楚瑀知楚瑾做事从不半途而废,退到一旁替他磨墨,不算明亮的斜晖从纱窗透过,带着一种岁月静好的温和落在楚瑾身上,楚瑀放慢动作心愿时间再慢一点。

  这时间怪得很,不在他身边落叶坠落的片刻像经历了几生几世的颠荡流离,一靠近他时间就快了,如大川滔滔流逝,任人如何抓握也留不住,恨不得一刻钟掰成两半用,慢一点,再慢一点,想再多看着他发呆,回神时书房内昏暗得楚瑾点起了蜡烛。

  这时间过得好快,好像辰光刚刚还在,一切转瞬即逝般握不住得让人心慌,但对方在这瞬间里皱了几次眉,叹过几声,亦或眉眼弯弯笑过几次,全都历历在心,怎样也忘不掉。

  楚瑾搁下笔起身道:“出门走走。”楚瑀在这里陪他许久想必也烦闷了,他亦权当给自己放松下。

  推开门才发现月满庭院,楚瑾轻叹声:“你也不提醒我,都这么晚了。”楚瑀陪着他晚膳都没用。

  四月天晚来风急带着几粒雨,楚瑀推着他往屋檐避风处走:“主人做事今日事今日毕,不喜半途而废。”

  “知我冷暖,知我性刚,”楚瑾想到什么心里发酸,他抬手想摸摸楚瑀的头发现都不再像往常那样容易,楚瑀见状微微弯腰,骨节分明的手轻轻落到那头银丝上,他含笑掩住不舍道,“若有天你长大远去,我定会不习惯。”

  楚瑀不知道这是一场一方事先知晓的告别,他握紧楚瑾的手认真道:“我不离开。”他还有半句话没说,想像伊翠埋在那个楚瑾身旁一样,他也想埋在主人身边。

  “走吧。”楚瑾拢紧外袍撇开视线,夜风里,楚瑀没看见那双潋滟眼染湿了薄红。

  少年的一生本就不该拘守于这方枝桠,羽翼渐丰时就该归属天际。

  可是他,有一点不舍。

  但今日系统提醒他,距离李母身亡楚瑀离开的时间不久了,现在与原本剧情中有了偏差楚瑾问系统楚瑀会否离开时,系统回他因果定律早已种下,殊途同归。

  那个妇人他这些年陪着楚瑀见过多次,慈祥和蔼,枯败面容里窥得见过往姣丽,他问系统能否出手相助李母,得到了奇怪的答案。

  ‘宿主可以改变人的命运,但有些事注定无法更改。’

  “你的意思是,我无论做什么都不能阻止楚瑀离开?”楚瑾问。

  ‘是。’且不完全是,系统经过三年与楚瑾同历人间,用高级精密的算法推理模拟事物人事命运轨迹和规律,逐步完善了天命程序,经过系统的推算,它已经得知了李母的结局,无论加入楚瑾何种努力的因素都无法改变。

  但为了验证程序的正确性,它没有告诉楚瑾。

  楚瑾走的步子慢了些,也不知这样并肩而行的时光还剩多少天,梨花吹落掉在他肩头,楚瑀伸手替他拂开时他转头,正对上那双藏掩深色的眼。

  月光天生眷顾这满头银发的少年,垂眸时枝桠投下的阴影在他脸上也好看,楚瑾像撞进一池寒春水,冰冷恍惚间又有柔和微风吹到脸上。

  “梨花落了。”楚瑀收回手说。

  “嗯,”楚瑾勉强撑起笑,他伸手摘下楚瑀发丝上的一朵梨花,“梨花落了。”

  明年,他就得一人看梨花落了。

  想必满院白牡丹,再也不会在他生辰时开得那样好。

  夜晚风沉,楚瑾辗转反侧难眠,离别在即突然有些患得患失,他起身披上衣服缓步推开楚瑀的门,在床上的少年似乎熟睡,楚瑾坐在床边借月色看了两眼。

  只看两眼就走,他轻轻退了出去,两滴水珠落在少年床榻边染湿了半寸棉。

  他做了个梦,说不上好梦还是噩梦,也许是回忆更恰当。

  他从前在家中的花园里捡到过一只翠鸟幼崽,那小家伙浑身都是粉色的,没有一根毛,眼睛也没睁开,嘴倒是张得大大的。

  第一个发现它的女佣吓得尖叫起来,因为裸露着粉色皮肤的鸟儿幼崽看起来确实有些恐怖。

  他把这颤巍巍有气无力叫着的鸟捡了回去,用毛巾和暖灯暂时做了个育婴房,第二天就让人去买了专业的保温箱。

  他一路看着翠鸟从粉嫩变得乌黑,长出一排又一排羽管,最后满身爆满羽管,长出第一根羽毛,换上长羽,全身成就了翠绿的新衣。

  可惜,他的翠鸟羽翼渐丰就有了自己的心思,耐不住这一方囹圄,野性难驯,弃笼而去。

  他明白是鸟儿就该属于天空,他只是将这美丽归还,却在心底空洞宛如被挖走一块。

  日夜不停歇的喂食,精细谨慎的照顾,盼望成鸟的希冀,从小养到大的陪伴,两个小时一次的喂食,亲手按压帮助小家伙排泄,甚至鱼虾都是亲自挑选最合适的。

  一切成了一场空,保温箱里几片残羽像是唯一的证据。

  他的翠鸟长大,振振翅膀,抖落满身漂亮的翎羽。

  然后飞走了,他们之间再也没有后续。

  从此他抗拒养任何东西,他想若要再养一只,定要将它锁住不许离开。

  这场梦终究不完全是回忆。

  梦里他又养了一只笨鸟。

  千防万防,还是从他身边飞走了。

  那缺了一块的疼痛以熟悉的步调更加强烈涌来,不知何时能平息。

  原本睡眼惺忪的贺府家丁推开大门被吓了一跳,大清早贺府门口就站着个人,一月牙白长袍的男子腰间挂着一柄长剑,他身上有着露水的痕迹看起来站在此处许久了。

  “白云剑派容泽,拜贺家主,贺崇天。”

  作者有话说:

  容泽和景辉大概是我下下下本江湖文的副CP,这里他俩还是纯洁的关系,另外,景辉是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