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居殿廊下, 侍奉的宫人瑟瑟发抖地伏在地上。

  偏殿殿门紧闭,里面时不时传来打翻东西的声音、陛下发怒的声音,现在忽然又安静下来。

  他们不敢问,也不敢走开, 只能跪在这里, 被迫承受天子之怒。

  明明马上就是陛下的登基大典了, 晚上布菜的时候,陛下和扶公子看起来都挺高兴的, 怎么忽然就变了天?

  偏殿里,扶容坐在地上, 秦骛俯身, 捏着他的下巴。

  两个人静静对峙,一言不发。

  ——否则我马上把你送回冷宫。

  ——好啊。

  极其简单的两句话,但是在扶容说完之后,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秦骛百试百灵的威胁终于失效了,是扶容亲口打破了它。

  秦骛捏着扶容的下巴,用力太过, 把他的下巴按出两道白痕。

  扶容被他掐得疼,微微抽气。

  良久, 秦骛开了口,嗓音沙哑:“你再说一遍。”

  扶容抬眼,平静地望着他,把自己说过的话重复一遍:“好啊。”

  秦骛俯下身, 单膝跪在他面前,看着扶容, 从俯视变成了平视。

  “我说, 我要把你送回冷宫。”

  “我知道。”

  扶容应了一声, 想要推开秦骛的手,从地上爬起来。

  但是秦骛一拽他的手腕,就把他拽了回来。

  秦骛咬着牙,厉声道:“把东西捡起来。”

  扶容的语气毫无波澜:“我不想吃药……”

  扶容话还没说完,秦骛就握住他的手,强按着他,让他把掉在身边的药丸捡起来。

  扶容手上没力气,手指松了一下,那颗药丸就又掉到地上,骨碌碌地滚远了。

  秦骛紧紧地按着扶容,让他再捡一颗。

  这回仍旧是秦骛握着扶容的手,握得很紧,好让他牢牢地把药丸攥在手里。

  秦骛几乎要把药丸碾碎。

  秦骛低声问:“为什么不吃药?”

  扶容偏过头:“太苦了,不想吃。”

  他的回答很简单,又有点孩子气。

  秦骛顿了一下,周身气势缓和一些:“就因为这个?”

  扶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还有……”

  秦骛皱眉:“还有什么?”

  “还有……”扶容轻声道,“我不想去陛下的登基大典。”

  秦骛刚刚缓和一些的面色立即冷厉起来:“你说什么?”

  扶容迎上他的目光:“我不想去陛下的登基大典。”

  他举起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眼眶微红:“我生病了,我会捧不住玉玺的,我会把玉玺摔了,我会被骂,文武百官都在,我不想被骂。”

  这是这几日,秦骛总拿出来吓唬他的话。

  扶容一字一顿、分毫不差地复述,可见他有多恐惧这些话。

  扶容眼前是满身戾气的秦骛,再远一些,便是秦骛的帝王冕服。

  帝王的威压,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秦骛皱着眉,握住扶容的双手,试图让他的手不再颤抖。

  可是在秦骛碰到他的时候,扶容很明显往后躲了一下。

  紧跟着,扶容整个人都发起抖来,秦骛一把按住他。

  秦骛确实没有想到,自己平日里说了一句玩笑话,扶容竟然会这样在意。

  扶容还是抖个不停,秦骛按着他的手愈发用力。

  秦骛有些不耐烦,用命令的语气:“行了,别抖了,你傻了?连玩笑话都分不清了?”

  扶容摇了摇头:“分不清……”

  他一直分不清。

  秦骛瞧着扶容惨白的脸色,仿佛有一根小刺,轻轻扎了一下他的心脏。

  他收敛了气势,低声问:“那你想怎样?”

  扶容不解,疑惑地看着他:“什么?”

  秦骛正色道:“不吃药丸,你想怎样吃药?去登基大典,你想怎样去?”

  扶容摇头:“我不想吃药,我不想去登基大典。”

  秦骛定定地看着他,收敛不住命令的口气:“必须去。”

  扶容只是摇头。

  他不想去。

  和之前许多次一样,秦骛没有看见他拒绝的动作,更没有听见他拒绝的话语。

  秦骛正色道:“不让你拿玉玺了,你跟在我身后就行,走路总不会摔了。”

  扶容坚持:“我不去……”

  秦骛眼底闪过一丝烦躁,自从做了皇帝之后,就没有人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违抗他的命令。

  他的耐心被消磨得越来越少。

  秦骛看着扶容的脸,压下怒火,耐着性子,继续威逼利诱:“衣裳给你做好了,和朝廷大员一样,和林意修一样,去了才能穿新衣裳,和大臣站在一起,你不就是想做官?这不是差不多?”

  扶容不为所动:“现在不想了。”

  扶容看着他,却问他:“陛下说话算话吗?”

  秦骛顿了一下:“什么?”

  扶容低头看了看:“我没有把药丸捡起来。”

  秦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扶容趁着他不注意,偷偷伸出手,把身边的药丸全部捏得碎碎的,丢在地上。

  现在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也不能把药丸捡起来了。

  扶容的手指上全都是乌黑的药材,看起来脏兮兮的。

  秦骛登时暴怒,抓住他的手:“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扶容认真地点点头,他知道啊,不把东西捡起来,就要去冷宫。

  明日一早就是秦骛的登基大典。

  扶容宁愿连夜去冷宫,也不想去秦骛的登基大典。

  扶容等这一天等了五年,几乎付出所有,却在即将功成的前一天晚上,选择了放弃。

  秦骛没有说话,扶容垂下头,使劲擦了擦手上的脏污。

  他就知道,秦骛总是说话不算话,这次也一样。

  秦骛厉声道:“我最后问你一遍,你真不去?”

  扶容抬起头,认真地点了点头。

  “行,你不去,那我也不用憋着了,你的新衣裳也不用穿了。”

  秦骛甩下这句话,站起身,回过头,一把将那件正红色的官服从衣桁上拽下来,差点把衣桁也带倒了。

  哗啦一声,秦骛把这件正红官服盖在扶容身上。

  扶容被劈头盖脸砸下来的衣裳蒙住了脑袋,眼前瞬间覆上一重红色。

  他慢吞吞地翻着衣裳,寻找出路,好半晌,才掀起衣裳,从衣裳底下探出脑袋。

  怯生生的。

  扶容生得白,光是乱糟糟地披着红衣,整个人就都明亮许多,如同尘封多时的明珠一般,鲜活起来。

  秦骛垂眼瞧着他,喉结上下滚了滚。

  “我想着你爱当大臣,特意给你做了身衣裳,让你和他们站在一起,你不想去。”

  秦骛在他面前单膝跪下,一面说着,一面解开他的衣裳。

  “你不想穿这身衣裳去登基大典,行,你最好永远都别去,你就穿这身衣裳在床上侍奉,我也不用顾忌了。”

  扶容试图推开他:“我病了……”

  秦骛按住他,冷冷地笑了一声:“怕什么?你不是不去登基大典了?明日你下不来床,我亲自回来照顾你,给你喂药、喂燕窝,过几日就养回来了。”

  扶容呆呆地看着他,似乎是被他理所当然的逻辑惊住了。

  秦骛手上动作暴躁,扯了两下,直接把扶容的衣带扯断了,扶容的衣裳还没下来。

  秦骛直接拢了一下他身上的红衣,把他抱起来,丢到榻上。

  扶容摔在柔软的被褥上,眼前却一阵发黑。

  秦骛转过身,用手捻灭了红烛,殿中陷入一片黑暗。

  扶容还以为是自己看不清,揉了揉眼睛,从被褥上爬起来,就直接撞进了秦骛的怀里。

  秦骛站在榻前,俯身靠近,把扶容给压回去。

  秦骛仅用一只手就握住他的双手,按在他的头顶。

  扶容没有力气地挣扎,蹬着脚:“我……我真的难受……”

  秦骛试了试他的脉搏,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别装病,明日又没你的事,弄一会儿,弄完了早点睡。”

  扶容软软地陷在被褥里,感觉秦骛箍着自己的手越收越紧,秦骛的亲吻杂乱地落在他的眼角、唇角、肩颈。

  扶容实在是没有力气,缓了缓神,轻声道:“奴病了,陛下若是……若是忍不住,就去找其他人吧……”

  扶容话还没说完,秦骛便忽然停下了动作,猛地抬起头,吼了一声:“扶容,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秦骛紧紧地盯着他,眼睛像狼的眼睛一样,在夜里也发着幽幽的绿光。

  像是要吃人。

  扶容继续道:“今日……今日是奴跟着陛下第五年,陛下也记得,五年了,换个人……陛下也该腻了,换个人吧……”

  一片黑暗之中,秦骛身上的腾腾怒气也没有减少。

  秦骛厉声道:“错了,明日,明日才是你跟我的第五年,你以为我为什么拖到现在办登基大典,五年前你怎么说的?你说你会永远陪着我,你现在在说什么?你让我去找别人?”

  扶容偏过头,闭了闭眼睛:“很累很疼……我不想陪着陛下了……”

  秦骛像一匹狼,将猎物压在身下,他不想让猎物跑,更不想让猎物死,只想让猎物臣服。

  他紧紧地盯着扶容,拱起脊背,蓄势待发。

  床榻前帐子垂下半边,窗外檐下挂着的灯笼被风吹动,摇晃了一下,昏黄的烛火照进来,朦朦胧胧的,什么都看不清。

  只有铺在扶容身下的红衣浓烈刺眼,扎进秦骛的眼里。

  帐子里只有两个人相对呼吸的声音。

  扶容缓了口气,轻声道:“陛下,求你了……五年,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秦骛抓着他的手不曾放松,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五年,你以为你很厉害?”

  扶容眨了眨眼睛,除了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你真以为你很厉害?没有你我就饿死了?冷宫里的管事太监,我早就打点好了,就算没有你,我一样能吃上饭,还能吃更多。”

  “你还以为,我真要靠你,才能把宫门打开?你以为没了你,我连宫门都进不来?你当我是傻子,把宝全都压在你身上?我指望你?”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秦骛的声音,一句一句,掷地有声,砸在扶容心里。

  扶容忘了身上的病痛,眼前也一片清明,看清了黑暗中的秦骛。

  他抬起头,双唇微张,怔怔地看着秦骛。

  秦骛阴恻恻地道:“你以为你有什么功劳?有什么苦劳?整天来跟我要这要那?”

  “我说你笨得要命,你以为我跟你说笑的?你是真的笨得要命,只会给人添麻烦。”

  “五年来你出了什么力?你连榻上都不出力,你还觉得你挺厉害?你是功臣?林意修哄你你也信?你和他能一样吗?”

  秦骛察觉到身下的扶容没有了动静,他动也不动,连呼吸的声音都变得极其微弱。

  像是被镇住了。

  “扶容,你还不乖点,整天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想着闹脾气,跟我对着干,还让我去找别人,你病傻了?我去找别人,你怎么办?”

  秦骛伸出手,覆上扶容的脸颊,命令道:“马上把刚才的话收回去,我们还和以前一样。”

  忽然,他感觉掌心一片濡湿。

  秦骛的心稍稍沉了一下,他回过头,把榻前的帐子掀开,让廊外的烛光和月光照进来。

  在月光的映照下,扶容的脸上一片水痕。

  扶容哭了。

  他躺在榻上,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哭声。

  秦骛也就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哭的。

  或许是秦骛说他笨得要命的时候,或许是秦骛否认他整整五年的所有付出开始,他哭了。

  不知不觉间,扶容早已经泪流满面。

  原来秦骛真的是这样看他的。

  扶容笨得要命,扶容什么都没做,扶容只会给他添麻烦。

  要是没有扶容,秦骛在冷宫能过得更好。

  他根本就不是功臣,连个帮忙的都算不上,秦骛只觉得他没用。

  扶容努力忍住哭声,忍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抽一抽的。

  秦骛看着他的脸,垂在他身边的手指动了一下。

  秦骛经常这样镇压扶容,用伤人的话。

  扶容从来没有哭过,他只会垂下眼睛,自己调整一会儿。

  可是这回,秦骛管用的手段,威胁或者恐吓,好像都不管用了。

  他已经用了从前能用的各种手段了。

  秦骛一时晃神,就被扶容推开了。

  扶容一边流泪,一边撑着手,从榻上爬起来:“我知道了。”

  扶容抹了抹眼泪,低下头,认真地将散落在地上的药丸全部踩碎。

  他没有说要做什么,但是秦骛显然知道他在做什么。

  秦骛一把握住他的手,咬着牙喊了一声:“扶容,别闹脾气。”

  扶容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一颗一颗地把药丸踩碎。

  做完这件事情,扶容试着推开秦骛的手。

  秦骛抓得紧,扶容也很用力,试着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

  扶容一边挣扎,一边斟酌着那些场面话:“奴无才无德……吃了陛下五年的粮食,什么忙都没有帮上,还……还居功自傲,奴自请离开……”

  秦骛完全没听进去,握着扶容的手不曾放松,反倒越收越紧。

  扶容掰不开他的手,有些急了,他抓着秦骛的手,想要咬他一口,让他松手。

  可是刚张开嘴,扶容就停住了。

  要是咬了皇帝,会不会就不是被送进冷宫,而是被拉出去砍脑袋。

  扶容犹豫了一下。

  用刀砍脖子,那多疼啊。

  他都已经快病死了,实在没有必要给自己再找罪受。

  扶容正犹豫的时候,秦骛却忽然松了松手。

  扶容趁机立即收回手,连连后退,退到秦骛抓不到的地方。

  秦骛垂了垂眼,不动声色地把沾在他手背上的眼泪擦掉。

  扶容方才哭了,眼泪正好落在他的手背上,秦骛一时失神,才松了手。

  秦骛在黑暗中,看见扶容从角落里拿出一个小包袱,他微微睁大了眼睛:“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扶容早就准备要走了。

  他早就准备好了行李,他自己的衣裳、叠好的小纸船,他就等着秦骛说那句再不怎么样,就把他送回冷宫去。

  这个机会并不难等,秦骛经常这样吓唬他。

  秦骛意识到扶容早就准备好要离开这件事,登时恼火起来。

  黑暗里,秦骛稳坐在床榻上,冷声道:“我看你是好日子过久了,忘了冷宫里有多苦,你还想回去喝稀粥、吹冷风?”

  扶容的脚步只是顿了一下,没有多做停留:“不要紧,习惯了。”

  秦骛拧了一下眉,淡淡道:“你一天不喝牛乳和燕窝,能活吗?明日别来求我。”

  扶容垂下头,轻声道:“我不喜欢牛乳,也不喜欢燕窝,很腥,我不喜欢那个味道。”他回过头,看了秦骛一眼:“我跟陛下说过很多次了。”

  秦骛或许想起来了,或许没有想起来。

  但是这都不重要了。

  扶容走到殿门前,抬起手要推开殿门。

  秦骛在榻上再也坐不住,霍然起身:“扶容!”

  秦骛厉声道:“你真以为我没你不行?你再敢往前走一步——”

  秦骛顿了一下,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没什么能拿来威胁扶容的了。

  扶容的亲人早在几年前就全走了,扶容也没什么朋友,唯一一个朋友林意修,在前几日被秦骛亲自赶走了。

  他唯一能拿出来威胁扶容的,就是把他送回冷宫。

  可是现在,扶容就是要去冷宫。

  扶容的脚步顿了一下,收回了按在门扇上的手。

  秦骛心底松了口气,语气仍旧冷硬:“别闹脾气了,还不回来睡觉?”

  下一刻,扶容把披在身上的红色官服解了下来,随手挂在旁边的架子上。

  秦骛骤然握紧了拳头,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扶容。”

  扶容没有回答,捂着自己的心口,才把五年来的习惯压回去,他理了理自己的粗布蓝衣,推开殿门。

  宫人们跪在檐下,听见开门的声音,身子趴得更低了。

  外面正下着雪,风吹来,带走身上的热气。

  扶容抱着自己的小包袱,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就走下了台阶,走进了漫天风雪之中。

  他连头也不回。

  蓝色的衣摆从宫人们面前拂过,宫人们一时间惊讶地忘了礼数,抬起头看去。

  秦骛就站在殿中,面色阴沉,死死地盯着扶容离开的背影。

  夜深雪骤,扶容才走出去没多远,就看不见背影了。

  秦骛一扬手,将门扇狠狠地甩上:“不用管他,让他走!”

  宫人们连忙低下头,没人说话啊。

  秦骛转身回去。

  殿外的寒气与殿中地龙炭盆的热气交织,叫人无比烦躁。

  秦骛脸色铁青,扶容身子弱,娇气得很。从前没住过好地方,在冷宫还能凑合,现在他都住过养居殿了,再去住冷宫,要不了一晚上就得回来。

  扶容这阵子总闹脾气,他自认已经算是十分容忍了。

  让人日日给他送补药、送燕窝,给他做了官服,赏了好几箱子金锭,还带他去看先帝的丧礼。

  结果他呢?硬说自己不喜欢,不冷不热地闹脾气,闹了好几日,没一日消停的。

  秦骛忽然想到,该不会扶容还是想做官罢?

  他还是想做官,所以还在闹,想引他多注意些。

  自以为想通了这一层,秦骛冷哼了一声:“小东西,翅膀硬了,还敢威胁人。”

  忽然,殿外传来宫人们的惊呼声。

  “扶公子?!来搭把手!”

  “陛下不是说……”

  秦骛回过头,走出殿中,拉开门,朝底下望了一眼:“又怎么了?”

  扶容倒在雪地里了,宫人们不知道该不该去扶他,毕竟刚才秦骛才发了脾气。

  秦骛往前迈了一步,厉声道:“愣着干什么?把人扶起来。”

  宫人们走上前,把扶容扶起来。

  他们想把扶容送回偏殿,可是,秦骛却定了定心神,淡淡道:“送去冷宫,他要去冷宫。”

  说完这话,秦骛便甩上了殿门。

  是扶容硬要去的。

  他就等扶容来跟他求饶。

  这回再纵着他,只怕要无法无天了。

  *

  小雪飘了一夜,天色擦亮,宫人们捧着热水和点心,脚步无声地走进偏殿。

  偏殿没有收拾,床榻上的被褥散乱,地上还丢着几颗药丸。

  秦骛盘着腿,坐在小榻上,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他仿佛就这样坐了一夜。

  宫人们小心翼翼地说:“陛下,百官都快进宫了,请陛下洗漱更衣。”

  秦骛掀了掀眼皮,瞥了他们一眼,低声问道:“他怎么样?”

  宫人们反应了一下,很快就明白过来:“奴才们已经帮扶公子在冷宫里安顿好了,章老太医也过去了,应当无碍,说是给扶公子扎了一针,马上就能醒。”

  秦骛从喉咙里应了一声:“嗯,发热了吗?”

  “没有。”宫人们摇摇头,“奴才们扶着扶公子的时候,扶公子身上……冷得很。”

  “该,谁让他大晚上往雪地里钻?”

  秦骛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站起身,走到挂起的冕服前。

  宫人们不敢插手,只能捧着东西,站在旁边。

  秦骛穿上冕服,似是随口道:“去看看他醒了没有,跟他说,朕再问他最后一次,他去不去,他现在开口求朕,朕还带他去。”

  “是。”

  一个宫人退走,小跑着出去了。

  冷宫离皇帝寝殿有点远,宫人一路小跑,来到冷宫门前。

  扶容从前住在冷宫里的时候,经常收拾,如今也只是几天没回来,冷宫也还算干净整洁。

  昨天夜里,宫人们送扶容过来的时候,被子都放在柜子里,叠得整整齐齐的,拿出来就能用。

  宫人推门进去,屋子里点着一个小炭盆,扶容正趴在榻上,裹着被子,睡得正香。

  章老太医应该是回去拿药了,所以房里只有扶容一个人。

  他走上前,推推扶容,轻声唤道:“扶公子、扶公子……”

  扶容睡得沉,他喊了好久,扶容才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醒来:“怎么了?”

  看见宫人,扶容还特意看了看四周,确认自己是在冷宫里,而不是在养居殿。

  宫人小心翼翼地复述了秦骛的话:“陛下最后一遍问扶公子,要不要去登基大典,若是想去,就开口求……”

  扶容不等他说完,便轻声道:“我不去。”

  好不容易来了冷宫,他为什么要回去?

  扶容摇摇头:“你回去吧,就说我不去。”

  宫人还想劝他:“扶公子,陛下……”

  扶容十分坚决:“我不去。陛下既然说是最后一次问我,应该就是最后一次,陛下只会记恨我,不会为难你的。”

  扶容想了想:“你若实在不敢,就说我没醒。陛下若再派你来催,你便过来歇歇脚,等到了时候,陛下自然会离开的。”

  见他劝不动,宫人只好点了点头,转身离开:“是。”

  宫人匆匆离开,门也没关严实,被风吹开了。

  扶容缩在被子里,懒得下床去关,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这是他这阵子,睡的最好的一个晚上了。

  *

  日出时分,宫门前。

  帝王仪仗、文武百官,垂手侍立,肃穆恭谨。

  最前面是八匹骏马所牵引的帝王车驾。

  秦骛一身玄色冕服,站在车驾上。

  按照登基大典的规矩,是时候前往城外祭天了。

  可是秦骛神色不虞,没有下令启程,百官也不敢多说什么。

  小雪未停,冷风吹着细雪,落在秦骛的衣裳上。

  秦骛的玉圭被丢在一边,他扶着车驾栏杆,不远处,宫人第三次跑来回禀:“陛下,扶公子没醒。”

  第三次。

  其实扶容已经醒了,只是宫人们怕说扶容不来,惹恼了秦骛,才不敢说实话。

  这时,扶容正在冷宫的小厨房里,一边烤着炉火,一边给自己做饭吃。

  所幸他离开冷宫的时候,把柴火和粮食都封存起来了,一点儿没受潮,拿出来就能用。

  或许……扶容在离开冷宫的那一刻,就在为自己回到冷宫做准备。

  扶容拿着勺子,给自己舀了一勺热腾腾的粥,一边取暖,一边喝粥。

  宫道上,宫人回禀:“陛下,扶公子没醒。”

  秦骛随口应了一声,却也没有下令启程。

  扶容了解他,正如他也了解扶容。

  他知道扶容醒了,只是不想过来。

  秦骛忽然想到,某一年的某天,也是在冬天。

  那年的冬天格外冷,扶容冷得不行,连床都不想下,就哆哆嗦嗦地缠着他,和他一起窝在榻上。

  床上堆满了旧被子、旧衣裳,扶容抱着他取暖,就这样囫囵睡过一整天。

  他在看书,扶容乖乖地缩在他怀里,小声对他说:“往后殿下的登基大典,可不要在冬天。”

  他随手翻过一页书,随口问:“怎么?”

  扶容朝他笑了笑,眼睛弯弯:“冬天可太冷了,我不一定会陪殿下的。”

  秦骛淡淡道:“谁要你陪?你预备当丞相,还是当皇后?登基大典哪里有你的位置?”

  那时扶容“呜”了一声,垂下头,把脸埋进他的怀里。

  没一会儿,扶容又调整过来,笑着和他说其他话。

  可是现在……扶容好像是真的,不想陪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