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居在橱窗中挑选的是一款水果夹心的小两层,以天文幻想为主题,大片渐变的海蓝色铺面,样式简单又有创意。

  蛋糕造型制作起来并不复杂,只半个多小时的时间,西点师傅就把完成品装进透明的方盒中,扎上了银色的丝带装饰。

  不知不觉间,户外的暖阳渐渐消逝,天色阴沉下来几分。两个青年拎着蛋糕回到述安堂时,店里面已经没那么忙了,只是屋内弥漫的药香依旧。

  穿着白褂的孟爷爷正站在药铺门口和一位前来取药的顾客告别,抬头看到两人走近,展开浓密慈祥的眉宇,微笑道:“我还以为小学徒们出门倒个药渣就一去不回了呢。”

  孟居在自己的手机屏幕上快速打字。[怎么会?我们在等您下班回家呢。]

  老爷子的视线稍稍下落,注意到了孙子手中提着的精致礼盒,顿时了然:看来今天还是个有纪念意义的日子。

  他抬起幽深的眸子看向面前两个小辈,徐徐地接着开口:“得了,今晚我还约了老镇长下棋,你们也别在这里白等着了。”

  孟居闻言,用存疑的眼神细细打量着老爷子脸上的神情。

  [又不回家?]

  “年纪大了,不爱凑你们年轻人的热闹。”孟大夫眯着眼睛做了个摆手的动作,瞳孔里溢满文雅温和之色。

  不管爷爷是好意推脱,还是真的痴迷下棋,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盛情难却。孟居缓缓收回自己的目光,继续点动键盘。

  [那好吧,我们两个先回去,借你店里的电动车用用。]

  孟大夫转身走进柜台取来钥匙,连同一件塑料雨披一起递过来。

  “看天色等会儿可能会下雨,别磨磨蹭蹭了,快走吧。”

  青年见状弯起好看的眉眼,一脸愉悦又得意的表情,边扯着男朋友的衣袖走下台阶,边淡定地打出一行字举起来。

  [不慌,我今天的命里没有雨。]

  “幼稚。”慕昀瞥着他的屏幕,笑意无奈,被拽得后退几步,还不忘向老人礼貌告别:“爷爷再见。”

  “路上小心。”

  慕昀把电动车插上钥匙推下路肩,抬着大长腿跨上驾驶位,却见身边青年的目光幽幽地落下来。

  “怎么了?上来啊。”

  孟居把怀里的蛋糕盒捧到男朋友面前,示意他坐到后面去。

  [我带你。]

  慕昀俊朗的脸孔上泛起一丝疑惑:“为什么?”

  单纯是想骑车的家伙扬了扬嘴角,用单只手朝着自己身后比划了下,一本正经地找理由。

  [我屁股太翘,坐不进去,懂?]

  握着车把的青年嗤的一声,忍着笑意无情反驳:“你的弹性其实还不错,可以挤挤。”

  “……”孟居语塞,看在对方生日的份上勉为其难地把自己塞进了电动车的后座里。

  车身启动时忽的晃动,孟居腾出一条胳膊,朝着还站在门口的爷爷用力地挥了挥手。

  慕昀感受到身后的动作幅度,怕他摔下去,连忙单脚点着地,刹车停在路边,出声叮嘱:“你搂紧我,别只顾拎盒子。蛋糕就算是拍在地上我也会吃的。”

  孟居痞气地挑了挑眉端。

  真的?

  忽然反应过来男朋友的坏心思,慕昀扭头瞥他一眼,笑着补充:“故意的不算。”

  伴着沙沙的摩擦声,电动车重新启动,沿着笔直平坦的乡间柏油路匀速前行。

  天色越发暗淡,头顶飘来整片墨色的乌云,不安分的北风吹在皮肤上,凉爽舒适中夹杂着一丝痒意。

  很快,果真有细小的雨珠从天幕坠落下来,接连碎裂在地面留下一道道浅灰色的湿痕。

  孟居把蛋糕盒子放置在腿上,用单手扶着,另一只胳膊圈在身前人的腰间,看着他的衣料被吹得猎猎地抖动,下意识抱得更紧一些。

  感受到自己身上逐渐收紧的力气,慕昀轻声询问:“冷吗?”

  孟居侧身蹭着他的脊背摇了摇头,还随着车身摇晃,惬意地摆动两条悬空的小腿。

  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满是潮湿泥土的芳香味,自由无拘的味道让人的心情都舒阔起来。

  随着行进雨势渐大,雨滴变得丰盈饱满,落在电动车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离家还有一段距离,再骑下去一定会淋湿的。北方夏季的降水总是急而短暂,不如停下来避避。

  慕昀如此想着便放慢电动车的速度,在路边找了个能遮雨的公交站点,伸手朝着身后青年的大腿摸了一把。

  他穿的是条运动短裤,暴露在空气中的膝盖被蛋糕盒子的边缘硌出两道绯红的檩子,细腻的皮肤摸上去泛着冰凉触感。

  “怎么不穿雨披?”

  [太丑了。]

  孟居的视线绕过遮雨棚,清澈的眼神中还带着些许挑衅,计较着自己刚刚失去的骑车权。

  [而且区区小雨。]

  慕昀轻笑:“我是怕你又感冒。”

  一个“又”字让孟居脑中升起了不好的回忆。

  他威胁式地蹙了蹙眉,示意面前人闭嘴,然后随手把怀里的荧光色防雨布盖在电动车上,俯身到一旁的便民小商亭前,用指节轻敲玻璃。

  “你好,需要什么?”售货亭的窗口处探出一张小姑娘的脸孔。

  青年指了指简易烤箱内翻滚着香肠,比出要两根的手势。

  “四块钱。”

  正欲付钱,孟居的目光又落向琳琅满目的柜台,在众多孩子喜欢的小零食中摆着一个很有童年记忆的抽奖纸盒子,上面印着花花绿绿的图案,最大的奖品似乎是个玩具宠物蛋。

  他的视线停留许久,引得慕昀也循着方向看过去,不甚确定地动了动唇瓣:“你,想要那个?”

  孟居没有直接回答,在手机上快速地敲出一行字。

  [我小学的时候抽奖可厉害了。]

  “嚯,是吗?”慕昀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态度。

  他用指尖轻轻摆弄着男朋友额前的一缕湿发,清朗的笑意在雨天中也晃得人心绪荡漾。

  孟居却觉得不爽,拂掉他的手。

  [你那是什么语气?昂?]

  慕昀只是晃了晃钥匙链上太阳花图案的纪念币,不急不缓地提醒:“你命里有雨。”

  被揶揄得彻彻底底,孟居战术性地放弃对线,转身回到橱窗前,打字给里面的人看。

  年轻的售货员依然沉浸在慕昀刚刚那抹朗隽至极的笑容里,空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递到眼前的手机。

  [这里面一定有大奖的,对吧?]

  售货员愣神后回应:“啊……当然。两元一次,五次抽不中的话可以拿安慰奖。”

  在对方介绍时,孟居已经数清楚了整个抽奖盒一共有20个小格子,麻利地扫码付款。

  【微信收款到账,44元。】

  听到语音播报声,售货员和慕昀一同怔住两秒。

  孟居继续打字沟通。

  [那你直接给我吧。]

  “……好。”年轻姑娘转身扯了个塑料袋子,把未拆封的抽奖盒整套装了进去。

  雨声淅沥了不久就渐渐停下。

  两个青年并肩坐在长椅上吃完烤肠,稍作休息后骑着电动车重新上路,带着蛋糕和新的战利品回了家。

  这次淋雨归来后的两人远不如在伦敦时狼狈,各自冲洗换衣后便一起挤进厨房。双方均厨艺有限,明明只是在准备最简单的晚餐,却好像忙碌得不行。

  慕昀用前两日剩下的食材做了几道家常菜式,孟居则是专心鼓捣出了一碗卖相不太好的长寿面来。虽然互相嫌弃着手艺,这一顿晚饭还是吃得温馨安逸。

  夜幕如期降临,外面再次落起了雨。喧嚣的雨幕被玻璃窗阻绝,只剩下细微空灵的屋檐滴水声。

  孟居关闭房间里的全部照明灯,用打火机点燃蛋糕上的蜡烛,灿烂的烛光像星火一样点亮了半个卧室。

  光源摇曳中,青年低头滑动手机屏幕,打开音乐播放器,俊逸的脸孔被映得一半红润一半晶亮。

  [没办法给你唱生日歌,只能放一首了。]

  慕昀坐在桌前,嗓音温和地安抚:“没关系,等嗓子好了,补上就行。”

  伴着欢快的乐曲声,孟居站起身,把点好蜡烛的蛋糕轻轻地推到他面前。

  [有什么生日心愿?快许吧。]

  “我想要什么,你会不知道?”

  大概因为性格淡漠,或者家庭环境使然,很少有求而不得的东西,所以慕昀从来没有许生日愿望的习惯。

  他轻捏男朋友的指尖,噙着朗润的唇角笑笑,嗓音低哑蛊惑:“晚餐特意没碰油腻,孤男寡男共处一室,洗了澡,关了灯,还放音乐,阿孟,你这是诚心让我许愿吗?”

  [怎么不是呢?]

  孟居把蛋糕往旁边推了推,端出从路边摊带回来的抽奖小盒子摆在桌面上。

  慕昀好奇地瞥了一眼。发现抽奖箱已经被改造过,盒子上原本那层彩色的包装纸整张消失,又重新糊上了一层不透明的白色,很难猜出里面究竟装着什么把戏。

  [成年人玩个刺激的,凭你本事。]

  过生日的青年眼尾上掀:“有多刺激?”

  [很简单,抽到什么就用在自己身上。]

  孟居说话间,手指已经探向抽奖盒,随便捅坏一个小格子,从里面摸出一根系着小铃铛的颈圈,在男朋友灼灼如炬的目光中把小玩意叼在了红润的唇瓣边,顽劣地上扬起锋凌的眉端,痞气挑衅之态,挂着纯粹和明艳。

  隐秘又无需言明的欲态弥漫在整片空间里,惹得慕昀喉咙干涩。只从这一件就可以想象他整个盒子里的色气程度。

  在对方的眼波示意下,慕昀缓缓地撕开另一个小格子。

  片刻摸寻后,他竟然从里面捏出一根细长的金属针,就是孟大夫做针灸时的那一种,极细的针尖在烛火下泛着银亮的光泽。

  “玩这么大?”慕昀的表情还算淡定,但瞳孔里的错愕神色骗不了人。

  [不想继续了?]

  孟居用手指轻轻拨弄自己嘴角的小玩具,清脆的铃铛声像是带着魔力的摄魂利器,一阵接着一阵,响得人心里发痒。

  见对面人不说话,青年便接着打字告知。

  [玩不起也可以到此为止,只不过这是生日特辑,过了今夜就没有这个福利了。]

  “我没说不玩,只是想听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慕昀很快就恢复了好整以暇的模样,指尖把玩着长针,拧眉反问:“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感觉自己被嘲讽了啊。

  一字一顿的语态却让孟居憋不住笑意。

  [你太敏感了,昀哥。]

  “这样吧。”慕昀暗自思忖片刻,把一次性金属针按在了桌面上,情绪不显著地哼了声,“这里还有十几个格子,你只需要再选一个,剩下的都是我的,绝不耍赖。”

  不按套路出牌?

  孟居回忆了一下自己在盒子里放的全部东西,不由得讪笑着摇头。

  [太多了吧……那样就没有了点到为止的乐趣。]

  慕昀一把按住想溜的人,把他拽回自己身边,贴耳挖苦:“就这点本事还想套路我?”

  纤细的蜡烛燃了片刻,摇动的火光由明亮转为微弱,最后缓缓熄灭。

  卧室里忽的暗淡下来,只有院子里常亮的冰蓝色水景灯投射进来,像清溪的波纹一样在墙面上流淌。

  手机里的生日歌也早已播放到了尾声,自动跳入下一首,温柔动听的吉他和弦把气氛烘托得更加迷幻。

  [昀哥让我选,我怎么可能会拒绝呢。]

  孟居笑着把金色的生日帽折起来,小心地戴在慕昀头上,然后凭着记忆从抽奖盲盒里抽出一个黑色的圆柱瓶。

  他掀开运动短裤上盖着的衣物,背对着慕昀跪立在床上,把冰凉滑润的液体挤在掌心,手指沿着自己的尾椎一路探下去。

  慕昀从后按住他的手腕,低下头亲吻柔软的脸颊,伴着有几分粗重的呼吸,模糊不清地吐字:“我来吧,别勉强。”

  *

  小镇里的雨声响了半夜,隐隐吵闹中,还能盖过几声衾被间筋疲力尽后的细碎呜咽。

  “赌品不错,再来一次还行吗?”

  孟居发不出告饶声,只能紧紧抱着慕昀,用湿滑的手指在他腕口轻柔地划着。

  [给我]

  [滚。]

  碧空万里,日上三竿。

  疲惫不堪的孟居倒在一片冷白结实的胸口,呼吸声绵长而轻缓。

  昨夜为了图方便,他把一整盒的铝装泡泡糖都扔进了抽奖箱里,最后只能是自食恶果,任人为所欲为。

  慕昀低下头,看到自己怀中眯着双红肿的眼睛,不由得凑上去亲了亲。

  “早。”

  孟居两片眼睑周围黑羽一样的睫毛掀动,挣扎着从男朋友的怀抱里出来,手臂无力地环着枕头,点击手机屏幕打字。

  [昀哥,我给你讲个故事。]

  “恩。”慕昀用胳膊肘撑起上半身,向床头靠了靠。

  随着孟居手指的动作,屏幕上的黑色光标快速闪动。

  [济公留给徒弟三个铜板,如果不一次用光,那就永远花不完,如果一次用光,那就真的没有了。]

  倚在床边的人没太理解他的意思,稍偏视线,动动唇瓣:“然后呢?”

  [你的男朋友就是你的铜板,只要不一次搞死,我们就可以长长久久地快乐下去。]

  终于领悟到故事中的深意,慕昀发出低沉又好听的笑声,紧接着便在被子下挨踹了两脚。

  孟居懒得同他回顾,重新埋回枕头里把玩手机,拇指在屏幕上刷滑几次,忽然被一段视频吸引了注意力。

  内容是根据定位信息进行的同城热门推荐。青年盯着画面顿时抖擞几分,唰的一下直起身,结果忘记了自己股间的伤痛,酸爽得倒吸一口冷气。

  昨日雨中,他和昀哥共骑电动车的样子竟然被视频博主拍了下来。凑巧的是,就在同条道路转弯的地方,一起入镜的还有一辆劳斯莱斯幻影轿跑。

  大概是因为他们当时的注意力都在彼此身上,完全没发觉身边经过了一辆豪车。

  这段视频被配上了应景的bgm,两相对比之下,在雨中骑行的样子莫名有点辛酸。视频标题更是瞩目:你会选择帅哥的电动车后座,还是豪车的副驾驶?

  什么脑瘫文案?

  孟居蹙眉,随手点击举报,噼里啪啦地输入起投诉理由。

  慕昀的视线绕过他的肩膀,偷瞄到了手机屏幕的一角,对某人的羞恼表现感到好笑:“明明是我骑的电动车,你这么生气干什么?把你拍丑了?”

  [侵犯肖像权还留他过年啊?别偷看我手机,刷你自己的去。]

  孟居打字的手忽然停顿下来。好像自从来到乡下就没见昀哥拿过手机了。思忖间青年试探性地拨打他的号码。

  果然,通话语音提示对方已关机。

  他怎么?

  慕昀的余光扫到身边人的一系列动作,主动开口回答:“私奔出来的人关机很正常。”

  孟居的指尖轻轻抠动自己的手机外壳,安静片刻后缓和气氛式地搭茬。

  [豪门继承人私奔会被一大堆人抓回去,电视剧里都这么演的。]

  几乎是同时,慕昀齿间发出低低的哼笑声:“想抓我回去,他们大概是没那个本事的,对付对付你这样的还行。”

  什么叫我这样的?你说话小心点。

  孟居眼神鄙夷地回视过去。沉默片刻,他翻了个身,重新滚回男朋友的怀里。

  [昨天老爷子帮我把脉的时候,我们聊了聊,他打算明天和我们一起回风市。]

  慕昀眼中玩笑的神色淡去两分,稍稍严肃些,温声询问:“是要让孟爷爷去做你爸的说客?”

  孟居摇头,不假思索地打出回应。

  [这种情况下,就不要妄想互相说服的事情,能骂赢他就好。]

  “……”慕昀的神色明显复杂了些,搂住身侧细瘦的躯体,没再说什么。

  在床上窝了大半天,孟居才勉强爬起来,他被迫享受别人的体力劳动后,再也没有了前一日锯木头的活力,伸懒腰都要分步骤进行。

  慕昀一边听着男朋友哼哼唧唧,一边独立装好了爷爷的花架,然后带着他出门,去述安堂药铺送还电动车。

  去时的路上,他把车子骑得无比平稳,没让男朋友的屁股遭任何的罪。徒步归来时,暮色正好。

  走在望不到尽头的乡间柏油路上,慕昀不自觉地牵起了身边人的手。

  天空中挂着丝缕状的云层,像是被水洗过一样的墨色国画。下过雨的小镇格外干净清新,空气里藏着的芬芳让人满心愉悦。

  鼻尖忽然飘过熟悉的椒油味道,孟居朝着巷子里的小吃摊望了眼。

  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细节,并肩走着的慕昀便侧身停下了脚步,开口提议:“要不然,就在这里解决晚饭?”

  [你怎么知道我想吃那个?]

  孟居有些惊奇,他确信自己刚刚没有表露出什么,只是平淡无奇地看了看路边。

  是啊,怎么知道的呢?

  这大概就是失语期培养出的特殊默契吧,只一个眼神就懂了。

  屏幕上柔和的光亮晃得慕昀一怔,转瞬又扬了扬眉梢:“走吧,小吃货。”

  两人在摊位前无声交流着点好了菜,然后就近找了位置坐下。

  孟居轻踢脚下的塑料凳,凳腿和不太光滑的水泥地面摩擦,发出特有的咯噔声。

  [饿死了。]

  慕昀瞥了眼屏幕上的字,笑着反问:“那你刚才怎么不说,闻到味儿才觉得是吗?”

  “常客吗?老板看起来好像不认识你。”对面人启开玻璃瓶的汽水,用纸巾擦干净瓶口后递了过来。

  孟居接过,仰头灌下小半才回应。

  [已经很久不来了,能认出来才怪。]

  等餐的时间里,两个青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色逐渐暗淡,但还没到需要点灯的地步,路两旁的树冠在夏日傍晚的微风里发出沙沙的声响。

  “大爷的磨蹭什么呢。快点走!”

  “咱就在这儿吃一口吧,别瞎晃悠了。”

  耳畔忽然吵吵闹闹起来,五六个二十岁出头的小青年晃晃悠悠地结着伴从街道的另一端过来。

  一群人勾肩搭背,发型怪异,装扮也都差不多,其中还有人光着膀子,单薄的夏装衣料被汗湿后拧成了一股绳,斜斜地搭在肩膀上。

  他们直直地迈步过来,坐在孟居和慕昀的邻桌,因为桌边的椅子不够还转身过来拿矮凳凑数。

  原本带着树叶香味的晚风送来一股扑鼻的酒气。

  “给我来份招牌的麻酱拌面。”

  “老板,拿几提啤酒。”

  “……”

  全靠嚷嚷的点菜方式倒是不拘束,小摊老板手上忙不过来,嘴边却是极麻利地应下:“好嘞稍等。”

  虽然吃大排档就得不怕吵,可被近距离的嗓门攻击,孟居还是揉了揉耳朵。

  [你觉不觉得这个场景有点熟悉?]

  “遇见纪哥那次?”慕昀仔细回忆后,脑中还真浮现出类似的画面。

  孟居撇嘴点点头,还欲再聊些什么,便听得老板在一旁喊话:“你们的麻酱拌面好了。”

  “我去吧。”慕昀刚迈近两步,余光中滑过一道光溜溜的影子,坐在邻桌的小青年已经抢先把面端走。

  慕昀不悦地脱口:“哎。”

  染着一头米黄色头发的小矮个子站住脚步,眯着原本就不算大的眼睛,打着酒嗝回头,不耐烦地应声:“你有事儿?”

  这场面和上次越来越像了。

  孟居连忙起身过去,单手拇指打了几个字递到昀哥眼前。

  [算了,酒气熏天的,不值得。]

  男朋友性子佛系懒得计较,慕昀便皱了皱眉,没再继续说话。

  矮个子端着面盘回到地桌边,抬起胳膊隔空指点了两下,歪着嘴巴向同伴们宣扬:“哎哥几个,隔壁那桌坐的好像是个哑巴。”

  “谁啊?”

  “就你后面穿白衣服那个。”

  “长得还他妈挺帅呢。”

  “那有个屁用,挨骂都不会还嘴的。”

  小摊位的间隔距离本就不远,几人放肆说笑丝毫无顾忌。两分钟之内,全场的食客都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内容,也真的有人投来略带同情的眼光。

  在响亮的评头论足声中,慕昀捏了捏手中的竹筷子,但孟居始终低头摆弄着手机,一副没放在心上的样子。

  也许是聊到口干舌燥,邻桌的小青年们开始了新一轮的碰杯吹瓶,时不时发出一些怪叫哄笑声。酒精上头也不能让他们忘记身边刚发现的新鲜事,每每酣畅地饮尽酒水,就啊叭啊叭的学着。

  第二份麻酱拌面做好了,老板没再喊话,而是亲自端了上来。单从穿着他也能分辨出,虽相邻而坐的两桌绝对不是一路人,便悄悄压低了嗓音,与能说通道理的人讲话。

  “不好意思啊,那都是街上的小痞子,游手好闲的,别理他们,这盘面给你们多放鸡肉丝了。”

  孟居这才抬起头,漆黑的眼睛里闪过隐隐嘲弄的神色。

  [连老板息事宁人的态度都一样啊。]

  他打完了字,把手机轻轻地搁在了桌面上,握起筷子,拌开盘子里的面送进嘴里,还是熟悉的老味道。

  慕昀放下攥了许久的筷子,对着男朋友笑笑,神情自若,但与平日里的温和还是有些许不同。

  “那只能是我来给你表演个不一样的了。”

  昂?

  孟居正挑起一筷子凉面,抬眸见面前人已经站起身。

  慕昀冷着俊朗的脸孔,甚至不必移步,撩起长腿一脚就踢翻了隔壁的桌子。伴着噼里啪啦的碎裂声,酒杯餐盘摔了一地。

  卧槽。

  孟居在原地愣了半秒钟。虽然刚刚被讽刺时他并没有真的生气,可这刻心底还是莫名升起快意。

  原来自家男朋友这么暴躁呢。

  到了固定的时刻,巷里的路灯接连亮起,慕昀的眼尾在暖光灯下依然冷冽。

  “再学一句给我听听。”

  被镇住一瞬的小流氓们终于回神,叽哇乱叫着站起来,各自搬凳子,拎酒瓶。

  “找死啊你。”

  摊位上的其他食客纷纷躲开,中年的老板在旁喊着别打架之类的话,却不敢直接上前。

  面对五六个接连寻到趁手物件的街边混混,慕昀垂了垂视线,轻踢开脚边的一根竹签,语气淡然:“去那边等我。”

  孟居的一口麻酱拌面还垂在嘴边,闻言吸溜一声把面条抽进嘴里,连同盘子一起端着走。

  无从分辨人群中是谁骂了一声,刚才的黄毛便就着酒劲往前冲了。被踹翻的折叠桌就像醉汉一样歪倒在街边,而刚刚坐在它周围的人早已混乱成一团。

  普通拳击比赛中,腰部以下均为禁击部位,所以这是孟居第一次见到慕昀攻人下盘。

  孟居舔了舔上嘴唇,尴尬地打着字,把老板刚刚那句抱歉还回去。

  [不好意思,他度量不行,我们一定赔。]

  面对摊主怪异的表情,孟居觉得还是先给人扫码比较好,刚想动作,眼角闪过一道银光。

  他抬起头,刚好看到混乱的打斗中,有一道拎着啤酒瓶的身影正要往慕昀的头上狠砸。

  孟居的眼睛倏地睁大,担忧和惊慌之色乍现,几乎是下意识地张口提醒。

  “慕昀!”

  站在人群最中央的高挑影子不仅没有立刻躲闪,反倒愣了一瞬。好在街边混混们的身手没有那么利落,即便慕昀迟疑,再偏头时也刚好避开。

  啪的一声,酒瓶碎裂在他们身侧的铁栏杆处,白色泡沫四处喷溅。

  躲过一劫的青年并未有任何后怕,而是目光清朗地望来,满眼惊喜。

  虽然刚刚一声沙哑又低沉,和男朋友以往的神仙嗓音相差甚远,但他还是扬着眉梢真诚感叹。

  “这声叫得真好听啊。”

  *

  一场街边斗殴没有持续很久,围观群众中有人报了警,参与的双方很快都被带回镇派出所。

  全程只吃了盘面的孟居并未被列为当事人,他在长廊的休息椅上等了两个多小时,也没听说事情有何进展。

  实在等不下去,再次听到哒哒的脚步声时,青年直接上前,拦住身穿蓝色制服的警员打听情况。

  “噢。”听了孟居低哑的解释声,片警同志了然地点了点头,“你朋友是先动手的那个,他暂时还不能走。”

  的确,对面六个人全部带伤,昀哥毫发无损还先上了脚……想也知道会有点难办。

  “那,大概还需要询问多久呢?”

  “这个我也说不准。”警员握拳掩了掩唇角,接着开口,“不过也没什么大事儿,和他打架的那几个都是这儿的老油条了,几进几出把派出所当家似的,我们同事会酌情处理。”

  “我知道了,谢谢你。”看着警员离开的背影,孟居轻叹一声,仰头盯了会儿天花板上的白炽灯,还是摸出手机拨打了孟大夫的手机号码。

  电话接通后,对方率先开口,语气有些试探:“小居?”

  “是我,爷爷。”

  老爷子又惊又喜,忙问:“你的嗓子能说出话了?”

  “还有点难受,但是好多了,先不说这个。”孟居清了清久不发声的喉咙,目光落在休息厅的青色地砖上,硬着头皮啧了一声,“那个,您好像认识我们这儿派出所的所长吧。”

  电话另一端沉默两秒钟,不太确定地重复孟居的问话:“你是说,派出所?”

  老爷子的交情终究没有用上。

  等孟大夫了解完情况赶到派出所时,一个电话还没打出去,慕昀就已经自行调解完毕了。

  夜晚已渐深,月色柔和静谧。

  慕昀头顶着漫天星辰,踩着台阶缓缓走下来,一抬头就在办事厅门边的灌木丛前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他温和地笑笑。

  “巧啊。”

  “巧个屁。”孟居这会儿也不管自己的腰酸腿软,对着面前人就是一脚,“你还笑!我们养老假期的最后一晚,你如果在派出所里面过可怎么办啊。”

  “恩。”慕昀不反驳这个当时看热闹相当挺起劲的家伙,只弯着明眸点头应和。

  孟居深吸一口气:“恩什么?”

  对方笑意不改:“再多说两句。”

  “说什么?”孟居消了心中的忧虑,却被搞得一头雾水。

  慕昀似是完全不在意刚刚发生的事,像傍晚时分一样牵回他的手,语音徐徐:“什么都好,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夜幕宿星点点,银河渐现。

  孟老爷子在后默不作声,兀自瞧了慕昀几眼后摇头笑笑,并不打扰两个孩子,背着手遛弯一样朝着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