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祾儿启……”
信的开头总是这几个字。
赵应禛平日里皆用行楷书信,给他的字句却都用正楷写得沉稳,章法分明而筋骨内涵。
云行流水,风神洒脱。
赵应祾光是看着便满心欢喜,仿若四周溅起簇簇墨迹,逸出沁人书画香。
背后是兄长握着他的手,一字一顿地教导。
他出了无忧宫,本要被寄养至皇后膝下。谁知皇后又说忙着准备二皇子的婚礼,怕是照顾不周。
还是赵应禛提了议,说让九弟同自己的胞弟妹一起养在未有生育的宜妃手下,这才解决问题。
宸妃薨,追封和宸皇贵妃厚葬。回孤使臣前来,皇帝下令不许谈及宸妃之殇,只说是产后留下了病根,再不追究往事。
当年的真相也无人说得清了。
可是猜忌早已种下,心中的疙瘩难解。皇帝亦从未正眼看过自己的这个九儿子。
皇子大多四岁入国子监启蒙,五岁读诗文学字,六岁开始习四书五经。
而赵应祾六岁有余,非但目不识丁,连说话都是汉语夹杂回孤语。
于宫中那些眼高于顶之人,他便是未开化的蛮夷,鄙俗不堪。
他也跟在太傅身后读书,不说口齿不清两眼摸瞎,连个寻常的伴读也没有,是真正的看天书。
但他也不怕生,虽参不透人性,却早已尝过冷暖。妃嫔媵嫱,走狗爪牙,不过地狱中牛鬼蛇神;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不过十八层下阴森幽冥。
赵应禛下了学就会来带他和八皇子赵应栎回宜妃的映月宫。
因为营养不良,赵应祾的胳膊腿细得似乎一折就断,脸庞也分外瘦削,眼神却凶狠凌冽,和人对视时仿佛一只遇到仇敌的狼崽。
赵应禛一手牵一个弟弟,吃饭时也两边帮着布菜。母亲曾照顾过他,所以他越发心疼失去母爱的胞弟,连着赵应祾也疼惜上了。
赵应祾只同赵应禛亲近。
他的三哥长他七岁,那时十三,正是潇洒意气年少初成,相貌才能俱是出挑。
待他亦是世间一等一的温柔。
发现他大字不识一个,给他的也只是少年特有的爽朗笑容。而且每日都将他抱在怀里,指着书教他些简单的诗词、督促他练字。
哥哥还当我是那时刚开始写字的孩子呢。赵应祾举着信,对着光看那些异常工整的字样。
这样也好。
赵应禛怎么都好。
赵应祾将信放在枕边,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侧卧,又开始细细回味。
那些时日总是怎么想也想不够,他也只敢偶尔细数,偶尔在无法入眠的夜里品品。
不过那些日子里总有八皇子那个跟屁虫煞人风景。
赵应祾才不嫉妒他,他眼里容不下别人。要不是赵应栎同他住在一个屋檐下,他根本就是看不到此人的存在。
赵应栎和所有孩童一样,独占欲颇深,总觉得赵应祾不过是个施舍物,却一直在同自己抢亲哥哥。
从小娇惯长大的八皇子越想越委屈,结果就是小小的“争锋喝醋”演变成了一场打斗。
他本来只想抢走赵应禛送给赵应祾的毛笔,一时气急败坏才将砚台连着笔洗全扫落在地。
那青釉红斑洗跟着原有的裂纹破碎开来,清脆地响了一地。
赵应栎有些心虚,却还是嘴硬,“叫你同我争哥哥。”
他的气撒足了,没想到沉默不语的九弟直接走到他面前,狠狠打了他两拳,揍得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双眼冒金星,用力推了男孩一把,“你有病!”
说巧也巧,赵应祾被他推得一个跌蹶,摔倒瞬间左手正好撑在那一地残渣上,顿时就出了血。
赵应栎吓得呆傻,一下子哇哇大哭起来。总算把门外奉他命令不得进入的宫女太监给招了进来。
这事瞒也瞒不住。
太医给赵应祾上药包扎的时候,赵应禛就坐在他旁边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将他的头按在怀里,嘴里还轻声哄着,“别怕。”
赵应祾一点也不怕,那点伤对他而言根本算不了什么,只是看上去骇人。
即使有痛苦,也全在赵应禛怀中的生沉香里消逸了,只余生香清涩甜凉。
赵应栎抱着宜妃的腿在门口哭得厉害,方才他哥声色俱厉,给他说了好一番道理,还让他给九弟道歉。他心里知道错了,只是拉不下面子,越发觉得难过。
宜妃自然不会打骂他,拍着背也哄着。
房外的人哭的是撕心裂肺,仿若受了天大的冤枉;房内的人却安安静静,乖巧得让人心疼。
赵应禛蹲下来望着他的眼睛。
“三哥哥。”赵应祾忍不住笑了一下。
赵应禛将他的手捧在面前。
端妃是北镇国公府长大的郡主,并非养在深闺的娇弱妇人。她爱她的孩子,希望他活泼健康、肆意自由大过金枝玉叶的位高富贵。
他学着母亲曾做过的动作,分外认真地吹了吹男孩的伤口。
“若是想哭不必忍着。”赵应禛目光坚定,即使成熟中略带青涩,仍旧稳重非常。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亦能伸。苦时对至亲之人流泪,来日千磨万击只任他东西南北风。”①
“那方是顶天立地。”
赵应祾不曾想哭,不生气也不难过。偏生眼泪直簌簌落下来,停也停不住。
赵应禛像抱一二岁的婴孩一样将他楼在怀里颠着,手臂酸痛也不曾放下,直到衣衫都被涕泗浸湿。
匍在他的胸膛上,赵应祾总算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
“殿下,钟鼓楼响三更天了。”太监肖杨拉起床帐,轻声叫赵应祾,“您说今日想上早朝,奴才们把官服都备好了。”
赵应祾本就浅眠,习武之人更是警觉。方才肖杨刚进门他便醒了,坐起身将信全部放回暗格。
陈荣等人是禁军侍卫,不可进内宫。不过皇子所里伺候赵应祾的早就全换成了自己人。
一众宫女手脚麻利地端来盥洗用具,服侍完洗漱后就退了下去。
肖杨重新上前为他更衣。
公服为绛纱单衣、白襦裙配革带、金钩暐,外罩中绣银蟒绦紫长袍,左右肩间以五色云,袖端石青片金缘,腰帷行镶玉宝石带。②
未冠则双单髻,空顶黑介幘,双玉导,加宝饰。
“殿下果真仪表不凡。”肖杨忍不住赞叹。
赵应祾的五官是回孤人特有的深邃精致,加上这一身堂皇衣装便更显华贵。
冷淡孤傲又宛若一把染血的剑。
“这是望余楼新给您做好的官靴。外观和寻常短靴一样,内里就是按我们要求改好的。”
肖杨帮他脱下木屐,换上鞋。
虽说是目不斜视,可赵应祾那道从脚踝一直蔓延到大腿的伤疤却仍旧狰狞地吸引着人的注意。
肖杨恍若未见,继续躬身询问:“殿下可要用些清淡早点?”
赵应祾点头,扶着他的手臂往正厅去,走路姿势却不似往日顺畅自然。
钟鼓被敲响的声音再次响起,四更天到,文武百官于午门等候入宫。赵应祾却还在不紧不慢地喝着清粥。
待赵应祾吃完早点,肖杨才问道:“殿下可要乘輦?虽说皇子所离太和殿不远,可是您如今……”他没将剩下那句腿脚不便说出口。
“不必。”赵应祾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右腿,“天下谁人不知九皇子赵应祾是个废材瘸子。”
他抬头,又是平和笑意,“现在去太和殿吧。”
他早已师承落风门掌门「误尺道人」傅春雪,习得其独家轻功「笑拈星汉踏云步」。平日里行走,提一口气便可同常人无异。
不过一条腿而已。
他让望余楼特制的宫靴,右脚鞋底削薄,正常人穿了也会一瘸一拐。目的就是为了留一手,提醒自己不要露馅了。
秋日清晨天气舒爽,天边泛白,日光逐渐泄露出来。
宫道旁的桂花树还未谢尽,无风忽鼻端,净香袅袅。赵应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蹭了一身落花。
①改编自郑燮《竹石》
②改编自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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