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应祾见赵应禛久久没有回来,差点按捺不住准备去找人。
隐约看到他的人影时,即便意识到好像有人正挽着赵应禛,赵应祾第一瞬间的反应还是缓了口气。
他知道赵应禛武功高强胜过自己,当然也胜过天下大部分人,但面对心上人还是无法免俗。
紧张、担心,无法遏制的惦记。
偶尔胡思乱想。
其实他已经很少去胡乱想些什么了,他和他的关系永远无法往他的最真实靠拢,反倒不如抛开一切,绝对拥有眼下的这一瞬间。
赵应禛方才是独自一人往假山去的,见他出来,林辰副官赶忙拎着灯上前。
光晕拢过去,赵应祾才看清那女子的脸庞。她身着彩服,朱唇皓齿,杏脸桃腮,气质不凡如出水芙蓉,是暗夜里也掩不住的玉资天成。
她抬眼看到赵应祾,叫了声“九弟”。
赵应祾:“三皇姐。”
他方才以为此人是侍卫,这下才看清他穿了一身华服,上面绣着夏渚特有的雀翎装饰。
“九皇子好,我是夏渚国的驹焱。”驹焱见赵应祾在看他,笑着露出八颗白牙,行了个礼。他说华语的调子不伦不类,偏偏人长得帅气,笑起来又分外真诚,很难不让人生出好感。
“驹焱王子。”赵应祾回了一礼。
眼下情况虽然没有挑明,但大家都能猜出个一二来了。
赵应禛朝林辰低声吩咐,“叫他们别嚼舌根。”
副官应下。
现下跟着他们的人不多,也都能表忠心,不过再提点几句总是没有错的。
众人往广阳殿去,赵应祾和驹焱并排走在赵应禛和赵子婳身后。
驹焱生性爽朗,随便一个话题都能侃上半天,绝不冷场。他昨日和赵子婳、赵应栎去逛了街市,又上画舫领略了一番燕江秋水,此时还在兴头上,嘴里说个不停。
赵应祾笑着听他说,偶尔回应两句,思绪却有些飘荡。
他自然羡慕驹焱和赵子婳。
他们的情爱相称,郎才女貌,好一对璧人;或许此时有片刻的阻碍,却更是如调剂一般,过后便是情比金坚,世人皆以花相赠,情筑一世。
他该诅咒他们的。厌恶他们出身高贵,厌恶他们一帆风顺,厌恶他们的身体没有残缺,厌恶他们于千万人中看到了彼此。
赵应祾鲜少照镜子。
小时候他还喜欢往无忧宫那口井水里探、拿着母亲摔碎的铜镜颠来倒去地望,做鬼脸再对着镜中人哈哈大笑。后来他见到了世间常人的模样,低眉顺眼或是温文儒雅,他见到了赵应禛。少年微蹙眉头,又不羁又严谨,笑起来是春江水融,窗外草长莺飞;再看自己,脸颊瘦削,作嘶吼啮齿样,张开嘴是一口尖牙,还有换牙没填上的地方。散了一头乱糟糟的发,不似人样。
他那时还想拿东西去把嘴角两边尖牙磨平,流了一下巴的哈喇子,赵应禛见了赶忙来制止,捏着他的下颌沾了一手涎水也不在意,只哭笑不得,跟着哄了半天才劝得赵应祾留下自己的虎牙。
赵应祾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牙齿,其实当时还是磨到了,只是没有磨平,反而把它削得更尖厉。
他望向前方赵应禛的背影,觉得自己从来都是那个被他握住下颌,乖乖仰脸张开嘴的小孩,便是看着他就满心欢喜,哪管别人如何,竟也逃脱了世俗的束缚。
他失了厌恶的感觉,便是拿这一生百年念着赵应禛还是不够,若有别人占了想他的位置可谓不值当。
就算这公主王子天仙配,他赵应祾的情爱欲孽不能得一句“般配”,也要是夏日聒噪蝉鸣,震他一人耳欲聋也好,将生命混葬在短促燥热却永远流动的空气里,闷在土里的半截也得响得发聩。
回宴分开时,赵应禛拍了拍妹妹的手,又朝驹焱点头,他说:“别担心。”
有了他的再三承诺,两人算是放下一大半的心,一个安心回到太后身旁,一个宽心走回使臣所在之地。
赵应禛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也就没人去注意晅国三公主是和颜国驹焱王子相当于是一道回来的了。
“怎么去这么久?”皇帝身旁坐着淑贵妃和年前新受宠的顺贵人,他握住顺贵人倒酒的手,附身问下首赵应禛。
“回父皇,我在敛香殿遇到三妹,不放心她女儿家,便想着一道回来,耽搁了一会儿。”他同皇帝讲话时微低头。
淑贵妃似乎讲了什么好玩的,皇帝凑过去同她耳语,没再理会自己的儿子。
赵应禛正准备回身,却见顺贵人手上继续倒酒,眼上却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顺贵人蓦然见他和自己看了对眼,惊得忙垂双眸,鬓前飞红云,杏脸粉颈,再抬眼,他却已经坐正身子,没看她一眼。
赵应祾远远见了,心中冷笑,嘴角也忍不住讥讽。别人不会注意看向赵应禛的目光,他可敏感得紧。
回去得让四叔他们帮忙看看这贵人是什么来头。
这边赵应栎也问他怎么耽搁这么久,他的说辞竟和赵应禛差不多,只把赵子婳换成了三哥。
他给自己斟酒。刚才在船上喝开了怀,一时还不得尽兴。
而赵应栎还在这边纠结,他见方才赵子婳和驹焱几乎是前后脚回来的,差点没被嘴里的一口饭噎着!他可是知情人士,一看就知道有猫腻。
“子婳和驹焱……”赵应栎小心凑到赵应祾身边问道。
他话没说完,赵应祾便摇头,“我不清楚,你得和三哥说去。”
赵应栎一口气喘在胸口,只怕是要被他这句话折磨昏过去。
这不就是三哥已经知道了的意思吗!
这时,宫女们将中间戏台上的灯点满,梨园子弟粉墨登场,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方才已经演过一场了!九弟你看你那是不是耽搁太久了些!”赵应栎跟着众人一起鼓掌,暂且将赵子婳的事抛在脑后。
赵应祾没理他,一只手握拳撑在脸侧,慢慢喝酒。
那哪能说耽搁?同赵应禛游船,之前没敢想象,之后不敢奢求,是浮生难得一回。
台上演的戏是专门为太后过寿排的,但也无非就是讲述生平歌颂功德之类,无甚新颖,只要能博得众人一笑或是叫个彩便算功成了。
天际一时被映作白昼,展现出巨大的像是破洞一般的圆圈,光从中泄下来,黯淡地划过一段后又马上被下一朵照亮。
宫城内外,晋京满街百姓皆抬头望这一场烟火,绚丽的光跳跃在人们脸上,遮过了十年战争带来的惊疑,遮过了所有阴影,似乎这日子往后也只有灿烂的光活在他们中间。
等点火放炮竹的声响逐渐小下来,太后笑着对皇帝道:“工部这次做的不错,甚有新意。”
皇帝也笑道,“您大寿,他们自然得放在心上。一场火树银花算不得什么。”
太后:“皇帝有心。这就够了。哀家人老了,经不起折腾了。看场不夜天就好,得歇息去了。”
皇后在旁边听着,赶忙凑身上去,对着太后殷切关心地问了半天,招人来扶老人家回宫去。皇帝也顺势握着淑贵妃挽在自己臂弯的手,让顺贵人跟着准备一起起轿。
“众卿不必拘束,此乃大喜之宴,尽兴便是。”皇帝临走时对着跪了一地的脑袋道。又在一众“恭送皇上、太后、娘娘。”之声中离开了。
皇帝离席后氛围倒是轻松不少,有歌女在台中随意唱点评弹做调剂,周围更是一片觥筹交错。
没过多久,赵应禛也去叫了赵应祾离席,两人一起回皇子所。今夜出宫会很不方便,况且他明日还要早早去找父皇议事,干脆就留在九弟那休息一晚。
赵应禛穿过这一宫金碧辉煌、这一众玉簪珠履、紫绶金章时笑得温和疏离,是属于血统高贵的三皇子特有的礼貌修养。
庄王没有在很多人面前露出情绪的习惯,只是方才一阵烟火之声,轰隆斥耳,他有些恍惚。一时仿若回到兵戎交接的金戈铁马之地,耳畔繁杂听不见其他声响。
他失了坐在这宴上的兴趣,即使是寒暄也不想再多说、多听一句。
他的血冷了一半,另一半里流着的都是死去的,或是他这些年所对抗的人的。他周围铜墙铁壁,刀革相筑,结了痂拉得腥长的伤口早就坚不可摧。
他只是倦了。
北府军元帅赵庄王被吹得天上地下,终究并非成佛成仙。平日里血肉皮骨被分得清楚,可他亦是凡胎,混了瞋痴贪念,苦与泪,总是想有温柔一场,慰尽疲乏。
许是方才和小弟饮风喝酒之故。
月明水清,风光太好,他总想着路濯。
蒙着眼的,散着发的,年轻却成熟的路濯。
他给他写了信,寄出了但大概还没有到。他是多么急切不稳重的长兄,揣着浓烈的渴望,怀里一层一层包裹那太过滚烫炙热的情感,不敢显露分毫,又不住为自己谋点私利。好一个堂皇的卑劣圣人。
他希望自己醉得厉害,好过沉默中疯狂的臆想。他搂着他的背,烈火红莲八热地狱,他们坐在灼焰上,路濯在他怀里被揉碎了,融化好一截肢体纠缠,扭曲着方才天空上绽放的混乱的所有颜色。
红色,褐色,披着发白色的路濯。
他的路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