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紫月”却热闹依旧。

  豪车超跑停满了狭小的车场,两个身穿黑色西服、戴着墨镜的高大壮汉正把守着大门。今夜这里被包了场,除非拥有邀请函,否则任何人都不得入内。

  推开玻璃门,顺着服务生的引导穿过大厅走进舞池,巨大的音浪便扑面而来。室内色调昏暗得暧昧,灯光在场内跳动飞跃,音响里EDM震耳欲聋,舞池内的男男女女在闪烁的黑暗中疯狂舞动着身体,俨然是一场狂欢。

  角落的卡座里,谢晨乐靠在柔软的沙发里,两条长腿随意伸着,垂着眼懒洋洋地回着消息。球状镭射灯的光落在他的睫毛上,如同细碎的闪片。

  谢家虽不如江家那么显赫,但也是顶级豪门,否则也不可能和江乔当那么多年狐朋狗友了。

  这个卡座里还坐了其他几个男女,同样一身不菲的装扮,显然也都是群富家少爷小姐。看谢晨乐正在回消息,他们也识趣的不做打扰,各自谈笑着喝酒摇骰。

  只有一个人例外。

  深蓝的水晶酒杯放在大理石桌面上,碰出不轻不重地一声脆响。谢晨乐抬起眼,看清来人后眉一挑,然后笑了起来。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青年穿着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浅色运动服牛仔裤,但即便是这样的穿着,也无法掩饰他那惊为天人的精致容貌,四周是夜晚的狂欢嘈杂,他却有一种独特的不入群的温柔与美丽,整个人白到发光。

  是刚被认回江家不久的真正的小少爷,白念。

  谢晨乐笑起来:“白小念,来啦,喝喝喝,今天我包场。”

  说着挥手让侍者下去把酒拿上来。

  白念非常自然地在他身边的位置上坐下,侍者拿了酒来,给他在水晶酒杯里斟满,琥珀的酒液流入深蓝的酒杯,在夜店五光十色的灯光照耀下,显出剔透的色泽。

  谢晨乐放下了手机,笑着点了根烟:“怎么来这么晚。”

  白念仰头喝了一口酒,酒精的刺激令他微微皱眉:“路上收了几封工作邮件,耽误了。”

  “我天。”谢晨乐咂舌,“你才刚回江氏,就这么压榨你,也太不是人了吧。反正是你家的企业,那么努力干什么,当初江乔——”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自然而然地提起了这个名字,然后恍然顿住。

  话头一下止住,短暂的不该有的沉默弥漫开来,即便是四周音乐喧嚣,也显得寂静。

  谢晨乐抽了口烟,侧头看了看白念的神情,见青年神色如常,一副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不由得心中赞了声这人果然很会做人,也借坡下驴,笑着岔开了话题。

  ——如果是江乔,这会儿就该不管不顾的和自己吵起来了吧。

  江小少爷的战斗力可不是虚的,他不像白念这么低调,天生的高位者也低调不了,他已习惯了翱翔在天际,俯瞰一切,除非是真的是他看了顺眼的人,否则无论是谁都无法入他的法眼。

  就连谢晨乐有时候,也不得不努力仰起脖子,去仰视他。

  他们第一次相遇,是在江家,那会儿江乔才六岁,还是个小屁孩,不过谢晨乐自己也就七岁。

  小孩子之间别说大一年,就是大一分钟都得叫哥。

  奈何江乔这破孩子从小就桀骜不驯,太叛逆了,家里又溺爱他溺爱的很,俨然养出了一个横行霸道的小霸王。

  那时是过年,谢晨乐跟着父母去江家拜年,在玩具室里与江乔不期而遇。

  谢晨乐虽然不是家里最受宠的,但也是个人人都要哄着的大少爷。当时是因为一件玩具,还是什么,总之他和江乔吵起来了。

  然后互殴了一顿。

  当天两个人都去了医院,谢晨乐下手阴,专门往下三路招呼,江乔下手狠,徒手给谢晨乐拔了三颗牙。

  江乔转送泌尿科,谢晨乐直奔牙科。

  谢晨乐躺在牙医床上,一边被处理伤口,一边被父母骂,人都麻了,严重怀疑江乔这坏种就是专门克自己的。

  后来证明果然如此,因为他和江乔进了同一所小学。

  谢晨乐很不服气,觉得当时那一架胜负未分,但谢晨乐的父母显然不那么认为,他们从其中看到了“机会”,三令五申要谢晨乐去讨好江乔。

  那是谢晨乐第一次明白什么叫人情世故。

  他被按头交了人生中第一个“朋友”,不过他的自我定位更像是小弟。

  江乔实在太颐指气使,报复一般要自己为他做这做那,又是跑腿又是写作业,好几次谢晨乐都想:“他妈的老子不干了。”第二天醒过来,又继续跟在江小少爷屁股后面跑前跑后。

  后来两人都长大了些,这种情况就好多了,大概是江乔终于把他当成了“自己人”,也可能是后来多了更多可供江乔支使的小弟,于是自己这个“前辈”,自然不用再那么忙前忙后的了。

  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好,江乔似乎也习惯了什么事都带着他,都和他一起。而无论那件事谢晨乐感不感兴趣,他都得跟上去,因为他是谢家的人,江乔是江家的人,他必须要和江家的人搞好关系。

  这就是他们这个圈子的默认规则。

  有时候,谢晨乐也会疑惑,江乔不会真的觉得他们是货真价实的好兄弟好朋友吧?他应该多少明白他们之间是利益牵制才会从小玩到大吧?

  但江家似乎把他们的小少爷在温室里藏得太好了。

  因为谢晨乐发现江乔好像真的是完全信任自己的。

  最好的证明就是那时候江乔每次喝醉,都只能自己送回家,要是有其他谁想要碰他,轻则挨骂,重则挨打。

  谢晨乐每次搀着醉倒的江乔回家,淋着月光,走在空旷的街道上,听着醉醺醺的小少爷在自己耳边乱七八糟地说着醉话,那副全然依赖的姿态,令谢晨乐也有点茫然。

  他其实真的很羡慕江乔。

  江乔上面有个很靠谱很精明的哥哥,他没有任何继承财产的压力,江父江母又那么溺爱他,就算有朝一日人没了,也必然会给江乔留一笔他这辈子都不愁吃穿的巨额财产。

  和世界上的很多人不同,江乔这种人生下来就是为了享福的,他没有烦恼,只需要尽情享乐,然后享受他人的讨好就好。

  这样的江乔会有烦恼吗?

  谢晨乐觉得他不会有。

  谢家的情况比江家复杂太多了,江家内部其乐融融,谢家却因为层出不穷的小三二房而吵闹不休,兄弟、私生子,各个虎视眈眈,恨不得把彼此撕碎了。

  谢晨乐不是长子也不是幺儿,不被厌弃但也不受宠爱,每天都要因为家事焦头烂额,他不是个草包,但必须得装成草包,一边要费心思应付江乔,一边还得暗地里算计他的好兄弟们,每日每日,压力大到都快掉头发了。

  偶尔他喝醉了,看着身旁的小少爷,都想说:咱们都别装了,别装什么死党好兄弟,也别装什么情谊深厚,就按部就班的合作,正好我需要江家的支持,谢家也能给你带来利益,咱们就当个合作伙伴,谈钱不谈感情,一切都简单点,好不好?

  可对着江乔,他又说不出口来。

  后来江乔坠入爱河了,对一个刚进圈子的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货真价实的初恋,轰轰烈烈,无比火热。

  所有人都觉得江乔是一时兴起,可谢晨乐却明白,江乔和他们这些习惯于把感情当玩物的人是不一样的,他很蠢很单纯,如果喜欢上谁,是真的会掉进去的。

  要是对面是个会玩手段的聪明人,那他就更不可能拔出来了。

  事实证明,沈随也确实是这么样的一个人物。

  他抓住了江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爬到了上层阶级,和他们这群只会吃喝玩乐的公子哥不同,沈随的可怕和野心,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江乔转而去缠着沈随,谢晨乐的压力骤然减轻了不少。

  他有更多的时间去处理自己的事,不必再因为江小少爷徒增压力,一切似乎都顺利起来。

  只不过有时恍神,还以为肆意妄为的小少爷还坐在自己身边,喝醉了只能自己送回家。

  后来岑连星来找了他,说起白念的事的时候,谢晨乐还有点不敢相信。

  他万万没想到江乔竟然不是江家真正的小少爷。

  毕竟江乔那副模样,生来就是高位者,谢晨乐甚至难以想象他落魄的模样。

  不过他确实想摆脱江乔很久很久了,白念又是个一看就那么乖的人,让他来当江家小少爷,比爱发疯的江乔来好了太多。

  起码白念不需要别人无时无刻都哄着她。

  因此岑连星提起的时候,谢晨乐几乎是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他动用了家里的关系,将白念从国外接了回来。

  那天是江乔的生日。

  他们在“紫月”里为江小少爷办了生日宴,甚至岑连星也来了,然而主角却没到场。

  直到第二天江乔才来,笑眯眯的,依旧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谢晨乐有好几次都想要告诉江乔真相,可看着江乔的侧脸,他又怎么都将话无法说出口。

  那天晚上,他接到了江小少爷的电话。

  电话里的江乔没有往常那么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而是一反常态的沉默。

  谢晨乐的心脏跳了起来。

  他知道,江乔一定已经得知了真相。

  他是不是想要自己帮帮他?

  自己该怎么做呢?

  可江乔却没有开口,而是破天荒的给了他一句劝告般的叮嘱。

  电话被挂断,谢晨乐却还没回过神来。

  后来,他们在咖啡馆里相遇。

  看到柜台后穿着服务生制服,瘦了好多好多的江乔,于是谢晨乐明白,谁都无法逃脱命运的捉弄,只不过时间早晚罢了。

  可江乔怎么会那么平静呢?

  在谢晨乐的预估里,他最起码也会给自己一拳。

  可他就像陌生人一样对待自己,甚至还冷静地提醒了自己白念的事情。

  每次谢晨乐想起那时的场景,心里就极度的不舒服,连当初父母要他去接近江乔时,谢晨乐都没感到过这么不舒服。

  好像一切都是错的。

  他好像根本就不想看到江乔那副模样。

  “哟,真是好酒啊!”

  旁边凑过来一个富家公子哥,拉回了谢晨乐飘远的思绪,富家公子哥笑嘻嘻地看了眼酒瓶:“哇,这么好的酒不给兄弟们喝,就给白少喝?谢少有点偏心了吧。”

  谢晨乐也笑起来:“好酒得给喝得懂的人喝,人白少有一级品酒师资格证,你呢?你喝得出好赖吗你。”

  旁边的人故作惊讶地“哇”一声:“不愧是江家真正的少爷,比那个假货厉害太多了。”

  谢晨乐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这人未免太不会说话了。

  他叫什么来着?下次不要再和这人家里合作了。

  可是,他骂的是江乔,和谢晨乐有什么关系呢?真要深究,当初亲手将江乔推下去的,还是谢晨乐亲手所为。

  但谢晨乐就是烦。

  围上来说话的人越来越多,谢晨乐低头看了眼振动的手机。

  上面推送了一条新闻,三十分钟前,北盘山公路发生了一场恶性车祸,六人死亡。

  “看什么呢?”

  白念喝着酒,似是无意地转过头来。

  “哦,没什么。”谢晨乐随手划掉了那条推送,“就是北盘山公路好像出了场车祸。”

  白念“哦”了一声,眼睛笑着让侍者为自己倒满酒,好像根本无所谓也没在意一样:“人都死了吗?”

  “好像是吧。”

  谢晨乐锁了屏,将手机重新放回了自己的口袋。